曾思玉回憶錄：敵機大編隊轟炸中與死神擦肩

海州勘察地形

交防后，我和王昭政委率第六十四軍經過三天三夜的長途行軍，于5月23日進至看東場、沙里院、銀波里、海州地區，調西海岸指揮部歸韓先楚司令員指揮。

根據西海指的指示，我于6月上旬率各師師長及機關人員在偵察部隊掩護下，到甕津半島海州地區勘察地形。

我們一行分乘吉普車和大卡車，在公路上奔馳著，公路兩旁的稻田里布滿了彈坑，最大的彈坑直徑有9米，深3米，里面積滿了雨水。當地的朝鮮老鄉說，去年的彈坑里已經長了三指寬的鯽魚。

海州已是一片廢墟，鋼鐵廠只剩斷壁殘垣，房屋都變成了一堆堆的瓦礫，公路也都坑坑洼洼，到處是彈坑。一棵直徑約60厘米的大樹被炸的連根拔起，倒在公路上，旁邊有兩只叫不出名的小鳥圍著樹梢不停地轉，它們的小巢被壓在了下面，看來它們也得重建家園了。

1952年6月10日，為修筑沙里院防御工事，曾思玉（前左二）和陳信忠（前左三）、許憲章（前左一）等在進行現地勘察

敵機還在不停地轟炸。

我們剛剛離開海州鋼鐵廠，敵機由北向南呼嘯而來，隨即兩顆炸彈在車隊附近爆炸。

師長們說，是不是敵人發現了我們？我判斷，這是敵機返航時在處理剩余的炸彈，純屬“瞎炸”。

一天，我們登上了海州以北一座海拔990米的山的山頂，我用高倍望遠鏡望去，甕津半島周圍是茂密的森林，東面是廣闊的大海，近處海州灣碧綠的海面上，不時泛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遠處，白翎島上敵人的雷達天線在轉動，敵人的艦艇在海面上游弋……

我為朝鮮的美麗富饒而贊嘆，也為美帝國主義的血腥踐踏而憤慨。

突然，天空中一個降落傘飄了下來，我立即命令偵察部隊迅速下山去探個究竟。原來是我國空軍的飛行員，在同敵機的戰斗中戰機被擊中而跳傘，他（山東膠東人）差點落到大海里，后來我們把他送到了志司的空軍部隊。

看完地形，在由海州返回沙里院的途中，我們在一處已被炸塌的房屋旁看到一眼溫泉。幾位師的領導很長時間沒洗澡了，看到溫泉，自然都想要洗洗澡。

我說：“在這里洗澡很危險，你們動作要迅速，以免敵機轟炸。”

我坐在公路旁的樹林里休息。

洗澡的同志剛剛脫下衣服，兩架敵機突然飛臨上空。敵機低空盤旋，接著是一陣掃射，之后，扔下一片片三角釘和蝴蝶彈。

敵機在朝鮮戰場上扔下的炸彈可謂花樣繁多，層出不窮，有重型炸彈、普通炸彈、定時炸彈、子母彈、凝固汽油彈、燃燒彈、氣浪彈、蝴蝶彈、毒氣彈、細菌彈、照明彈等等。

在馬良山防御戰時，敵人扔下的氣浪彈，在3米之內能把你的帽子掀掉。敵人的蝴蝶彈一個個有茶杯大小，上面有個小降落傘，一扔就是一片，專門用來殺傷我們的步兵。敵人是唯武器論者，但這些炸彈也終究沒能挽救其失敗的可恥下場。

澡也沒洗成，我命令偵察部隊迅速清除公路上的三角釘，用步槍射擊一一引爆蝴蝶彈后繼續趕路。

我們安全返回了部隊在中和郡一個小村的駐地。

1952年4月28日，美國總統杜魯門任命克拉克為“聯合國軍”總司令及美國遠東軍總司令。

克拉克正式接替李奇微“聯合國軍”總司令職務后，為對中朝方面施加軍事壓力，配合板門店談判，自6月23日起，對朝鮮北部城市及工業區再次進行了大規模的戰略轟炸。

8月29日，敵人出動飛機1200多架次，轟炸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首都平壤。

恰巧，8月28日我接到西海指韓先楚司令員電令，要我29日趕到西海指開會。

翌日，我早晨起床后就與司機、參謀、警衛人員做好了前去西海指開會的準備。

當我坐上吉普車要走的時候，警衛員賈滿英看到我光顧準備開會的事宜，都沒顧上理發刮胡子，小賈就對我說：“首長，還是理理發刮刮胡子再走吧。”

我用手一摸，也感覺頭發、胡子挺長，就說：“也好，快叫理發員來，理了發再走。”

叫來理發員準備工具，加上理發大約用去個把小時時間。

我急急忙忙帶上作戰參謀馮緒和小賈就坐車上路了。

由于我志愿軍空軍已到朝鮮，美國空軍大編隊機群就不敢輕易出動了，所以白天我也可以放心地坐吉普車在公路上行駛，老百姓也可以在田間地頭勞動了。

當我們行駛到東平壤不到兩公里公路旁的小山坡時，突然聽到防空哨鳴槍報警，接著便聽到后邊天空飛機的隆隆聲響，在吉普車里抬頭向后方天空一看，敵人的飛機大編隊壓頂而來。司機老邢非常機智地把車開到山坡樹林里隱蔽。

只見平壤上空遭敵機輪番轟炸，把已是一片廢墟的平壤又蹂躪一番，此時的平壤沒有一座樓房能保持完整無損，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到處都是彈坑。

敵機投下的凝固汽油彈在燃燒，濃煙滾滾，死傷的朝鮮百姓尸體隨處可見，其狀真是慘不忍睹。朝鮮的百姓把死難同胞、親人尸體用稻草袋子一裹放在大同江岸邊。

他們已不再哭泣，由于敵機頻繁轟炸，每時每刻都有親人同胞被炸死，他們的眼淚早已流干，從他們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他們對侵略者的滿腔怒火和仇恨。

當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同仇敵愾，隨時與敵人視死同歸時，它所爆發出的凝聚力和威力是不可比擬的，這樣的民族和國家也是不可戰勝的。

此時的平壤，朝鮮人民軍高炮部隊正勇敢地向敵機群射擊。雖然天空上敵機有數百架之多，白閃閃一片，但是，飛機再多，武器再先進，也挽救不了侵略者失敗的命運，也嚇不倒朝鮮人民和中國人民志愿軍。相反，更加激發了中朝人民團結奮斗，不怕犧牲，堅決打敗美國野心狼的信心和決心。

朝鮮人民軍戰士個個英勇頑強。在高炮部隊中，有一部分女同志，隨部隊征戰，打擊侵略者。美國飛機不時被擊中，有的拖著滾滾濃煙向地面俯沖，然后便與大地來一個親密接觸，也有的在空中翩翩起舞，只是他們沒有心情感受那優美的舞姿，只顧得倉皇逃命。

中國人民志愿軍年輕的空軍也在平壤上空與美軍英勇較量著。

在2月10日的一次空戰中，我志愿軍空軍年輕的飛行員張積慧把美國在二戰時期號稱“空中霸王”的飛行員戴維斯的飛機一舉擊落，給美國政府和美國軍隊極大的震動，打擊了美軍的囂張氣焰，對“聯合國軍”以極大的震懾，使其銳氣大減。

我和馮參謀、小賈、老邢一直隱蔽在公路旁山坡上，見證了敵機的狂轟濫炸，心情極不平靜，真想長上一對翅膀飛上去與敵機交戰，即使同歸于盡也心甘情愿。

當看到我空軍與敵機交戰的情景時，心情又興奮不已。我們的飛機數量很少，飛行訓練時間很短，但敢于跟有多年飛行和作戰經驗的擁有絕對優勢的美空軍作戰，并能以少勝多。

警衛員小賈不時高喊道：“軍長，一架敵機被打中了，掉下去了。哎喲，又打下一架……”

我為我們年輕的空軍感到自豪和驕傲。由于我空軍的參戰，使敵機膽戰心驚，在西平壤投下炸彈就往回逃竄。

敵機大編隊多波次輪番轟炸和交戰，其場面之“壯觀”，對于經歷了20多年戰爭生涯的我來說也是第一次看到，著實讓我感到震驚，同時，我也深深感到了空軍的重要性。我們有了空軍，有了制空權就加大了奪取戰爭勝利的把握，更加堅定了戰爭勝利的信心。

同時也感到，停戰談判的日子不會太遠了。敵人狗急跳墻，大編隊狂轟濫炸，采用“絞殺戰”也挽救不了失敗的命運。這又使我聯想起五次戰役第一階段的作戰，敵機在臨津江高浪浦里，使用幾十架次飛機大編隊多梯次對我志愿軍進攻部隊輪番轟炸，投擲凝固汽油彈，使渡江的部隊遭受了重大的傷亡損失。

我在朝鮮兩次目睹了敵機大編隊輪番轟炸的場面，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今天回想起來，仍記憶猶新。

侵朝美軍及仆從軍的空軍（包括海軍的航空兵）在朝鮮戰場上采用了滅絕人性的“絞殺戰”、細菌戰，踐踏朝鮮美麗的三千里江山，犯下了慘無人道、不可饒恕的滔天罪行。

當敵機轟炸過后，我抓住轟炸暫停的間隙，乘車快速通過東平壤、大同江浮橋、西平壤，直奔西海指。

一路上看到到處是尸首分離、血肉模糊、缺胳膊少腿、千瘡百孔的尸體，殘樓和倒墻，到處是炸彈坑，凝固汽油彈在燃燒，濃煙滾滾，其慘狀無法形容。

在下午1時許，我們安全地到達西海指（指揮所）。

西海指司令員韓先楚同志一見到我，就緊緊握住我的手說：“老曾，你怎么過來的，你真是不怕死啊！這次敵人出動大編隊的飛機輪番轟炸，你真是命大呀！”

我笑著說：“你發來電令，我能不來呀，我要是被炸死了，你得給我送花圈，向我三鞠躬，可惜閻王還不想收我這條老命啊。”

韓司令員也笑著對我說：“我送不送花圈，鞠不鞠躬，你去見了馬克思還能知道啊？”

大家聽后哈哈大笑。

如果我不理發，按計劃進入西平壤，那就剛好在敵機轟炸區域內，肯定是兇多吉少，正是延遲這個把小時出發，使我避過了敵機大編隊輪番轟炸絞殺，與死神又一次來了個照面，擦肩而過。

這次會議，西海指對西海岸設防做了具體部署。

任兵團副司令員

1952年9月9日，中央軍委任命我為第十九兵團副司令員兼參謀長（唐子安同志接任第六十四軍軍長）。

我是9月中旬離開第六十四軍的，前一天，王昭、唐子安同志召集軍的領導、機關干部開了一個座談會，特意為我送行。

會議很短暫，但我的心情卻很激動。1947年1月我調任第四縱隊副司令員，后又任司令員，縱隊改第六十四軍后一直任軍長。

近六年來，同軍的領導、機關同志朝夕相處，并肩戰斗，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互相信任，互相支持，在長期的戰斗、生活中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和感情，現在要離開這些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友，難舍難分的心情油然而生。

座談會上，我回顧了在第六十四軍的戰斗歷程，我忘不了那些流血犧牲的戰友，我感謝同志們在工作中給予的支持和幫助，同時，我相信軍的其他領導能夠帶領這支部隊不斷取得新的勝利。

我到十九兵團赴任后，楊得志司令員已調任志愿軍第二副司令員，新任司令員韓先楚沒有到職。

1953年4月，黃永勝任兵團司令員，到任十天就因病回國治療。

1953年1月，李志民政委調任志愿軍政治部主任之后，兵團政治委員空缺，這樣，我和陳先瑞副政委就挑起了兵團主要領導工作的重擔，頓時深感自己肩上的擔子重了許多。

當時，第十九兵團已不是原來的建制，實際上是我軍正面戰場西線的指揮所，指揮的部隊有第四十軍、第六十五軍、坦克兵指揮所（軍級單位）、炮兵第八師以及朝鮮人民軍第一軍團。

1953年1月，第四十六軍接替第四十軍防務，剛入朝的第一軍也劃歸第十九兵團指揮。

1952年10月，板門店談判再次陷入僵局。美國侵略軍為了挽救失敗的命運，轉移國內外的不滿情緒，于10月8日單方面宣布朝鮮停戰談判無限期休會。敵人大肆叫囂要擴大戰爭，妄圖將戰線北移。于是，敵人陸、海、空的襲擾日趨頻繁。

我根據志愿軍總部的指示，迅速擬定了“站穩腳跟，守住陣地，粉碎敵人進攻”的作戰部署。

楊得志任志愿軍副司令員，大家依依不舍。

前排右起：王彥、申戈軍、劉平、吳志遠；

三排右一陳先瑞、右四傅崇碧

向毛主席匯報戰況

1953年2月下旬，我從朝鮮戰場回國參加中央工作會議，住在北京飯店。

一天下午，志愿軍第一副司令員鄧華通知我和第三兵團副司令員曾紹山，說毛主席十分關心在朝鮮前線作戰的部隊，今天下午要接見我們。

我聽后，心情十分激動。彈指一揮間，自從1937年從中央警衛一團政委調走到前方去（紅軍改編為八路軍，八年抗戰戰斗在冀魯豫，解放戰爭在華北、西北，現又參加抗美援朝），至今已有16年沒有當面聆聽毛主席的教誨了，時隔這么長時間沒見面，將要見到毛主席的心情十分激動。

（1949年3月25日，我在和平醫院動完手術出院，急盼歸隊參加太原戰役，坐著吉普車從北平動身回部隊。在盧溝橋東頭，我看到了毛主席、周副主席、朱總司令、劉少奇、任弼時、王稼祥、葉劍英等中央領導同志以及隨同的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北平市委書記彭真、中央軍委公安部長羅瑞卿，他們從盧溝橋兩邊步行參觀盧溝橋，他們不時地用手摸著大小不等、造型不一的獅子頭，談笑風生）

鄧華副司令員囑咐我和曾紹山到主席住處不要抽煙，毛主席問什么就答什么，主席講話要認真地聽，不要記錄（主席有個習慣，談話時不讓記錄，經常是告訴談話的人：“你們聽就行了，不要記，記什么呢？”）。

下午，中南海派車來接，鄧華帶我和曾紹山來到毛主席的書房。

毛主席見到我們說：“噢，你們都來啦！”

我們三人向毛主席敬禮，問好。

毛主席讓我們坐下喝茶，并親切地說：“你們三位都是最可愛的人，你們辛苦了。”

鄧華將我和曾紹山向毛主席做了介紹。

毛主席說：“曾思玉同志在戰爭年代里多次見面，在延安中央警衛一團當政委時見面就更多。你是江西老表，在甘泉、鄜縣建立了紅軍辦事處，還帶兩位縣長來延安，我們共敘國際國內形勢和抗日戰爭的發展、前景等問題，并共進午餐，我沒記錯吧？”

我說：“沒有錯，主席的記憶力真好！”

主席接著問：“曾紹山同志，你是哪里人啊？”

曾紹山回答說：“主席，我是安徽金寨人。”

主席：“你們縣出的大干部可不少哇。”主席又風趣地說：“你和曾思玉兩個都姓曾，都小個子，你們兩個哪個輩分大呀？”

曾紹山搶先回答：“按族譜排列，我大他一輩。”

毛主席、鄧華和我都笑了。

我笑著說：“族譜這東西我搞不懂。”

接著，毛主席詳細詢問了部隊在五次戰役后的情況。

我說：“在進攻作戰中，我們以劣勢裝備同優勢裝備的敵人作戰，部隊傷亡很大。”

曾紹山接上說：“五次戰役第一階段是第六十四軍在西線突破臨津江進行穿插，部隊傷亡很大。第二階段是我們三兵團進行穿插，六十六軍一個師損失慘重。”

毛主席說：“在五次戰役一、二階段穿插中你們兩個部隊都打得很勇敢嘛，許多同志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獻出了生命。但打仗哪有不傷亡的，我們的傳統就是不怕犧牲嘛！五次戰役口確實張大了，打遠了，打急了，這個教訓是很深刻的。”

我說：“五次戰役后，部隊執行防御作戰，比在進攻作戰時情況好多了。部隊士氣很高，我們堅守陣地，以逸待勞，不用背糧食，不用背子彈，敵人來進攻時，依托陣地，保護自己，消滅敵人，敵人炮擊和飛機轟炸時，就進坑道隱蔽，戰士們都說，防御作戰好像是坐在‘沙發’上。”

毛主席笑著說：“這也是個好辦法。我主張積極防御，持久作戰，零敲牛皮糖，尋找敵人弱點，捕捉戰機，敵人要一口一口地吃，集中絕對優勢兵力，首先吃掉敵人兩個連至一個營一個團，要積小勝為大勝，大量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現在美國人已感到傷亡很大，吃不消了，上層和國內民眾意見很大，爭吵不休。”

我說：“根據主席制定的‘持久作戰，積極防御’的方針，彭總又根據敵人的特點、朝鮮地形情況，我志愿軍和人民軍的裝備情況，采取了兵力前輕后重、火力前重后輕的戰術原則，達到保存自己、消滅敵人的目的，靈活運用開展偷襲（打冷槍、冷炮）活動，抓住敵人在工事里、戰壕里待久了出來曬太陽和解手的時機，神槍手進行射擊，大量殺傷敵人。同時，利用偽裝的假目標、火光、煙幕等吸引敵機投彈轟炸，三七高炮利用游動的方法對空射擊，都取得了顯著效果。”

主席說：“噢，這是個好辦法嘛！”

主席接著說：“我們準備采取輪換參戰的作戰方針，消耗敵人，逼著美國人來求和。由于朝鮮局勢發生了變化，美國已處于進退兩難之地，上面爭吵不休，我們把它拖住在朝鮮，一直拖到帝國主義愿意罷手的時候為止，一直打到中朝人民完全勝利的時候為止。”

毛主席最后囑咐我們：“你們在朝鮮作戰，要教育全體指戰員，尊重朝鮮勞動黨，尊重金日成首相，要愛護朝鮮的每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與朝鮮人民、朝鮮人民軍一道爭取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戰爭的最后勝利！”

鄧華說：“請主席放心，我們一定遵照主席指示，完成祖國和人民賦予我們的神圣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