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林隨筆｜中國山水畫“超越風景”

中國山水畫作為世界藝術史上獨一無二的瑰寶，其價值遠不止于筆墨技巧與藝術形式，更在于它深刻蘊含一種“精神棲居”的理想、一種古老而常新的“生態美學觀”。它不僅是古人“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的視覺替代品，更是一套完整的宇宙觀、人生觀與自然觀的哲學表達，為現代人提供了一種重新審視人與自然關系、安頓心靈的獨特視角。

超越風景：山水畫作為精神棲居之地——

不同于西方風景畫的起源與發展常與對客觀世界的科學觀察、地理發現乃至領土占有的欲望相聯系，焦點在于“景”，中國山水畫的核心追求從其誕生起便不是對自然外形的忠實摹寫，而是構建一個可供精神棲居的意境世界。

“可游可居”的審美理想：北宋繪畫理論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明確提出：“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這清晰表明，中國山水畫的最高標準并非創造一個僅供遠觀的風景，而是營造一個能讓觀者身心融入、精神安頓的家園。畫中那蜿蜒的小徑、山間的屋舍、溪上的小橋、林中的亭臺，無一不是對棲居的邀請。觀畫者通過“目識心記”的神游進入畫境，與山川草木同呼吸，從而實現一種心靈的遠足與歸家。

“天人合一”的哲學根基：這種對棲居的渴望，深植于中國哲學“天人合一”的沃土。儒家講“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將自然山水人格化、德性化，人在與山的靜穆、水的靈動對話中涵養自身的品德。道家則崇尚“道法自然”，主張摒棄機心，回歸自然的本真狀態，如莊子所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在此哲學意境背景下，山水畫中的人往往顯得渺小，甚至不著一人。這并非對人的貶低，而更多將人視為宇宙自然有機的一部分。畫家通過“丘壑內營”，將外在的自然山水內化為心中的意象，再通過筆墨呈現于絹素。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次“天人合一”的精神實踐。畫中的棲居，是靈魂融入宇宙大化的棲居。

因此，中國山水畫為觀者提供的是精神的庇護所、能量的補給站。在塵世紛擾中，展開一幅山水長卷，如同開啟一場心靈的凈化儀式，讓疲憊的人在“不下堂筵”之間尋得一方寧靜致遠的精神家園。

“生生之美”：山水畫中的生態智慧與美學觀——

中國山水畫所構建的棲居之地，并非一個死寂、機械的世界，而是一個充滿生機、和諧循環的生命共同體。

“氣韻生動”的生命整體觀：南齊謝赫在“六法論”中將“氣韻生動”置于首位：“氣”是構成宇宙萬物的生命本源，“韻”是生命節律的和諧。一幅好的山水畫，不僅要畫出山石樹木的形貌，更要表現出整個畫面流淌不息的生機。云霧的繚繞、水流的蜿蜒、樹木的俯仰，無不在“氣”的貫通下成為一個血脈相連的生命整體。這與現代生態學將生態系統視為一個相互關聯、能量流動的網絡的觀點不謀而合。中國山水畫拒絕割裂地、孤立地看待自然元素，描繪的永遠是一個山水有靈的、有機的、活的世界。

“萬物并育”的和諧共生觀：在中國山水畫中，我們很少看到一些西方浪漫主義繪畫中那種人與自然對抗的驚心動魄的場景，相反更多追求一種高度的和諧。峻峭的山峰與溫潤的草木并存，浩渺的江水與寧靜的舟楫相得益彰。人類的活動，如漁、樵、耕、讀，被巧妙地安置在山水之間，顯得自然而安詳。這體現了“萬物并育而不相害”的思想：人與自然不是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而是共生共榮的伙伴。這種和諧不是停滯的，而是在動態平衡中實現的，是一種充滿張力的、高級的和諧。

“儉嗇素樸”的可持續倫理觀：道家思想主張的“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在中國山水畫的意境中有深刻體現。畫中人所居常是茅屋草舍，所行常是山野小徑，所求常是內心的安寧與精神的富足。這種對簡樸生活的贊美與向往，內在地包含一種對自然資源取之有度、用之有節的可持續生存倫理。它反對貪婪的索取與無度的消費，提示真正的幸福不在于物質占有的多寡，而在于與自然節律同步的、簡單而豐盈的生活。

中國山水畫的生態美學觀，核心在于尊重生命、強調整體、倡導和諧。它用一種藝術的方式告訴我們：一個健康、美好的生態系統，必然是氣韻貫通、萬物并育、充滿生命活力的。這對于今天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古今對話：山水畫精神對現代文明的啟示——

將中國山水畫的精神棲居與生態美學觀置于當代語境下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其時代價值愈發凸顯。

一方面，現代都市生活的高節奏、高密度、高刺激，有可能導致人的異化與精神的漂泊感。山水畫所營造的靜謐、曠遠、深邃的境界，可以成為一劑有效的解藥，引導我們在喧囂中尋求內心的寧靜、在物質世界之外開辟一片精神的田園。從這個角度看，開展山水畫美學教育，不僅僅是藝術普及，而更是一種“心靈環保”，有助于構建更具人文關懷和心理健康支持的城市文化。

其中，“咫尺千里”的構圖哲學啟迪我們在擁擠的城市中通過垂直綠化、口袋公園、社區花園等形式營造“城市山水”，讓市民在日常生活中也能“得山水之趣”，實現微觀層面的精神棲居。

另一方面，“綠水青山”的價值，不僅有經濟的，更是審美的、精神的、生命的。它培養人們對自然的熱愛與敬畏之情，這種情感是踐行環保行動深厚、持久的內驅力。從中國山水畫中，我們可以學會如何更詩意地看待腳下的土地，如何與我們所處的環境建立一種更具情感和倫理深度的聯結。

其中，在城鄉規劃與景觀設計中引入山水畫“師法自然”而又“中得心源”的原則，追求人工構筑與自然地貌的有機融合，有助于創造出既滿足現代功能需求又延續地域文脈、自然肌理的“現代山水”，使生態保護與美學價值相得益彰。

（作者為上海立信會計金融學院人文藝術學院巫極）

原標題：《學林隨筆｜中國山水畫“超越風景”》

欄目主編：王多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雍凱

來源：作者：巫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