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林隨筆｜品豫園“題景”之妙

園林學家陳從周先生說過：“中國園林是由建筑、山水、花木等組合而成的一個綜合藝術品，富有詩情畫意。”正是這份對詩情畫意的獨特追求，令中國傳統(tǒng)園林的造景手法獨樹一幟。巧妙者如“借景”，近遠俯仰，納園外之景，延伸園內空間而得無限之感，如拙政園倚虹亭西眺，遠借北寺塔，將塔身塔影融入園中；洵美者如“框景”，宛若將一幅栩栩如生的折枝畫置于粉墻之上，如環(huán)秀山莊的“迎暉”月洞門，那曦光照射下的蔥蘢草木于立體的畫框中；含蓄者如“漏景”，槅扇、花窗后的婆娑倩影，勾起游人探幽的興致，如滄浪亭內一百零八扇不同樣式的漏窗，在恰如其分的掩映中散發(fā)中國審美中的含蓄之美。

中國人鐘情的畫意可以通過這些獨特的造景手法而體現(xiàn)，那又如何彰顯詩情呢？“題景”是中國傳統(tǒng)園林中一種極具特色的藝術手法，以書法為載體，通過匾額、楹聯(lián)、石刻等形式，對園林中的景點進行命名、題詠，從而點出景致的意境，引發(fā)游者情感上的共鳴、意境上的聯(lián)想。書法是游者與園林景觀之間的媒介，游者在游園過程中體會藝術與文化的內涵，進而讓游園成為品園、賞園。“題景”的核心是景致、文字、書法三者的結合，文字點出景觀內涵，書法呈現(xiàn)園林意境，傳達出濃濃的人文氣息。它不單純是給景點取個貼切而又美妙的名字，而是將園林景觀、建筑空間與哲學思想、人文情懷、書法藝術等融為一體，營造出一種情景交融的深遠意境。留園之涵碧山房、佳晴喜雨快雪之亭與網(wǎng)師園之殿春簃、月到風來亭，其文、其書皆為“題景”佳例。

“題景”的藝術性，根植于“天人合一”的思想哲理與“詩畫同源”的美學觀念。它追求的不是簡單的形式，而是與景觀環(huán)境的和諧共生，常以園林三維空間為畫卷，在建筑、花木、山水等實體所呈現(xiàn)的畫意中將文學意境與書法藝術融入其中，進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真正意義上具有“詩情畫意”的可游、可居之境。由“題景”所彰顯的詩畫之美，亦是“虛實”的辯證關系：所題之景為“實”，文字與書法的呈現(xiàn)形式亦為“實”，激發(fā)觀賞者心中無窮的情感為“虛”，引起的想象亦為“虛”，由此實現(xiàn)物我相融、景情交匯的極致審美體驗。

在上海市中心，有一座江南文人園林——豫園。園主卸任回鄉(xiāng)后以孝為道、悉心營園，讓此園終得“東南名園冠”之美譽。由南門信步而入，穿過三穗堂與仰山堂，東側的一道游廊是入園探幽的必經(jīng)之路。游廊作為一個重要的輔助性建筑，是中國傳統(tǒng)園林之脈絡，是景點序列感的體現(xiàn)方式之一。游廊不僅規(guī)定游覽的路徑和節(jié)奏，還可引導游人按照設計者設定的最佳順序欣賞園中美景，層層展開畫意詩情。步入廊下，其間置一太湖石，其姿態(tài)婀娜，如眷顧盼睞之女子；其上懸有一匾，曰“漸入佳境”，以行書寫就，娟秀雅致，以此正式揭開全園序章。此處的“題景”不僅是文字上的暗示，更是心緒的牽引。結合游人在廊下左顧右盼的行為特征，更可激發(fā)探索的心理——穿行廊間，左右景致流動，匾文如低語，佳跡耐回味，悄然喚起探幽之興。

前行數(shù)十步，一道粉墻銜接廊廡，墻上辟一洞門，額嵌“溪山清賞”石匾，為明代書法家祝枝山之手跡，筆法古雅卻又豪放奇縱。空間自此轉折：從游廊的半圍合，到粉墻的封閉，再經(jīng)此洞門豁然開朗，完成“先抑后揚”的格局躍變。因前有“漸入佳境”的鋪陳暗示，游人至此仰首見匾，自然對門后天地心生向往，或拾級登山，或臨流觀水，真正步入中國傳統(tǒng)園林營造的山水意境。

廊盡處又見粉墻，墻上石刻“峰回路轉”四字，筆力穩(wěn)健，結字端莊，如巍然山岳。此處之題字再次運用以文配景的形式，構成視線與心理的雙重轉承。穿過石刻旁之門洞，便入假山回環(huán)對峙之境。山勢陡然收束，光線亦隨之幽邃，與“溪山清賞”之開闊明朗形成鮮明對比，恰如“峰回路轉”所言，帶來另一重身體與心境的全新體驗。

“題景”之妙，在于為景定格、為游定調。豫園此段游廊序列，借“漸入佳境—溪山清賞—峰回路轉”，配合空間的開合、光線的明暗、路徑的曲直，使靜態(tài)之景具動態(tài)之趣，讓游人在文字與實景的交織中沉浸體驗“圖文并茂、心景交融”的營造智慧。

由豫園北門入園，經(jīng)點春堂、打唱臺，往西南方向行至會景樓，再向南數(shù)十步可至一座三曲板橋。此橋形式簡單、貼水而臥，行人漫步其上，白袷臨風，漣漪蕩漾，頗有凌波微步之趣。此橋無雕欄畫棟，但以謙和之姿巧妙地連接會景樓、得月樓、玉華堂、浣云假山，既是一個過渡景點，又是一個引導標志。

在三曲板橋前，有一堵粉墻橫亙西東，其上辟一月洞門，上有“引玉”二字，清雋秀逸、雄渾端莊，為陳從周先生所書。談及“引玉”，很多人會想到“拋磚”。所謂“拋磚引玉”，玉者為何？玉玲瓏也。此石為江南三大奇石之一，相傳為宋徽宗時期的“艮岳遺石”。陳從周先生以“引玉”二字，恰似邀約，引人穿門探幽。沿橋南行，在三曲板橋與粉墻之間有一段層層疊掇的澀浪，以湖石為之，宛如凝固的波紋，實為池水的延伸。澀浪皴皺，參差錯落，行踏跺之功，融自然之韻。

穿門而過，玉玲瓏赫然入目，其迎風玉立于影壁之前，觀此奇峰方知太湖石“瘦、透、皺、漏”之美。佇立仰望，奇峰竦峙，巋然不動；驀然回首，澀浪貼地，層層遞進。一動一靜，一卑一昂，磚者玉者，昭然若揭：澀浪為引，如磚之樸拙；奇石為旨，得玉之瑰麗。此組景語，不僅暗合典故，更在方寸間營造出引人入勝的園林意境。

總之，“題景”啟發(fā)思考、拓展想象、深化體驗，讓冰冷的山水亭臺擁有文化的溫度，使中國傳統(tǒng)園林成為“無聲的詩”“立體的畫”，體現(xiàn)了中國美學的獨特智慧與深邃意境。

（作者為上海立信會計金融學院人文藝術學院勾愫痕）

原標題：《學林隨筆｜品豫園“題景”之妙》

欄目主編：王珍

本文作者：勾愫痕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雍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