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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參加工作第三年的秋天。
師傅老陳把我叫進他辦公室時,正泡著一壺普洱。茶湯是琥珀色的,在玻璃壺里沉沉浮浮。他沒急著說話,只是用夾子夾起一只杯子,用滾水淋了三遍,再緩緩注上七分滿。
“嘗嘗,布朗山的古樹。”他推過杯子。
我雙手接過,學著他的樣子先聞后品。其實什么也喝不出來,只覺得苦。
“上周你去規劃局,見著王科長了?”他忽然問。
我放下杯子,坐直身體:“見了。他說……材料交上去,等通知。”
老陳笑了。不是那種暢快的笑,是鼻腔里輕輕的一絲氣音,像羽毛掃過水面。
“等通知。”他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小楊,你知道在這座城市,‘等通知’是什么意思嗎?”
我搖搖頭。
“意思是,”他放下杯子,杯底碰在玻璃桌面上,很輕的一聲脆響,“如果你只坐在辦公室里等,那通知永遠也不會來。”
窗外的梧桐葉正一片片往下落,金黃金黃的,在午后的陽光里打著旋。
“我剛工作那年,”老陳又倒上一杯茶,熱氣裊裊升起,模糊了他的鏡片,“跟你一樣,拿著文件去建委。辦事的是個中年大姐,頭也不抬,翻了兩頁就說‘材料不全’。”
“我問缺什么,她說你自己看。我翻來覆去看了三遍,該有的章、該簽的字,一個不少。”
“我就在那兒站著,站了十分鐘。她終于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墻上的鐘,說:‘年輕人,下班了。’”
老陳頓了頓,從抽屜里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支,在桌上輕輕磕了磕,卻沒點。
“那天晚上,我師父——就是你師爺,帶我去他家吃飯。吃完飯,他泡茶,也像現在這樣,不說話。泡到第三泡,他才說:‘小陳啊,她說材料不全,缺的未必是紙。’”
“我當時沒懂。直到第二天,我師父讓我去買兩條煙——不是多好的煙,就是平常抽的那種。讓我下午再去,煙放在文件袋里,一起遞進去。”
“你猜怎么著?”老陳終于點上那支煙,深吸一口,緩緩吐出,“那大姐接過袋子,手往下一沉,她就明白了。還是沒抬頭,但說了句:‘放這兒吧,我看看。’三天后,批復下來了。”
煙霧在陽光里舒卷,變幻出各種形狀。我看得有些出神。
“這不是教你去送禮。”老陳的聲音把我拉回來,“是教你聽人說話。在中國辦事,人說的往往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掐滅煙,開始一個個講給我聽:
“說‘研究研究’,未必真研究,可能是問你有沒有‘煙酒’支持。”
“說‘有難度’,是想知道你能為這難度付出什么。”
“說‘風聲緊’,是在評估風險,看你值不值得他冒險。”
“說‘先喝杯茶’,是看你的誠意——是真心來辦事,還是來走過場。”
“說‘領導出差了’,可能領導真出差了,也可能是告訴你,你找的這個人還不夠格,得換個路子。”
他一口氣說了十六個。每一個,都對應著我這三年里似懂非懂的瞬間。
“那‘等通知’呢?”我問。
“等通知啊……”老陳靠回椅背,望向窗外。一片梧桐葉正好落在窗臺上,葉梗顫了顫,停住了。
“等通知分三種。一種是真在走流程,讓你等,你就等。一種是不想辦,又不愿明說,拿這話搪塞你。還有一種是……他在等你做點什么。”
“做什么?”
“那就要看人了。”老陳轉回頭,看著我,“可能是等你想起某個該拜的節,可能是等你通過某個中間人遞句話,也可能是……單純在考驗你的耐心。辦事啊,有時候就像熬湯,火候不到,味道就是出不來。”
茶水漸漸涼了。老陳把壺里剩下的倒掉,重新注上開水。茶葉在沸水里翻滾,舒展,最后沉在壺底。
“小楊,這些話,學校不教,社會不講。但你要在這片土地上活下去、活得好,就得懂。”他把新泡的茶倒進我的杯子,“不是讓你學得世故,是讓你學會保護自己。聽懂別人的話,才不容易吃虧;說好自己的話,才能走得遠。”
我端起那杯新茶。還是苦,但苦過后,舌尖泛起一絲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回甘。
那天傍晚,我走出辦公樓時,天已經暗了。路燈一盞盞亮起來,把梧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我踩在落葉上,沙沙的響。
手機忽然震動,是規劃局的王科長發來的微信:“小楊,你們那個材料,我看了。還有些細節,明天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們具體聊聊?”
我站在路燈下,看了這條信息很久。然后收起手機,繼續往前走。
腳下的落葉沙沙作響,像在說著什么古老的語言。而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能聽懂一些了——不是用耳朵,是用這三年磕磕絆絆走來的、還稚嫩但已開始扎根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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