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醬一斷貨,我就想起姥姥那句“省著點,香能撐三天”——可1975年冬天,小舅愣是把一整瓶國營副食店新到的芝麻醬塞進我棉襖里,倆人蹲在煤棚,用勺子挖著吃,吃得滿嘴黑圈,像偷吃了灶灰。那年月,每人每月只發50克票,全家攢半年才夠拌一盆面條,我們一頓干掉半年額度,回家被姥姥拎著掃帚追了兩條胡同。
她嘴上罵,卻把搪瓷缸挪到炕頭,夜里我翻身,總能摸到蓋子溫手。后來我才懂,那是她偷偷焐著,怕醬凝成塊,明天給我抹饅頭就不順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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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雪夜,我高燒,姥姥背我去同仁醫院。雪灌進她的布鞋,吱嘎吱嘎一路響。副食店李阿姨追出來塞熱水袋,姥姥沒停,把袋子踩腳下取暖,繼續跑。那溫度隔著一層布,還是燙了我后背四十年。去年李阿姨的女兒在微博認出我,說那天她媽回家念叨:老太太把熱水袋當鞋墊,世上真有人拿命疼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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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走后,我在樟木箱底掏出那只搪瓷缸,黑褐色的芝麻醬干成殼,刮一下,香味居然蹦出來,像缸里還住著1975年的陽光。現在超市有有機芝麻醬、石磨芝麻醬、零添加芝麻醬,我買過一圈,沒一瓶帶煤棚味,也沒一瓶能讓舌根立刻浮現姥姥的手背——青筋盤桓,蘸醬時輕抖,總怕多滴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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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家說老石磨低溫,能鎖住萜烯醇,所以香。我覺得他們漏算一條:當年我們餓得清亮,香味沒對手。舌頭寡到極致,才給芝麻讓出整條跑道。如今嘴里堆滿零食,醬再純,也被辣椒、芝士、海鹽層層攔截,早到不了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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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舊缸帶回去,往里倒了點新醬,放了一勺白糖,攪半天,顏色不對,甜得也輕浮。姥姥的糖是古巴糖,顆粒大,嚼得沙沙響,像雪粒硐牙。現在白砂糖細得像奶粉,入口就化,沒來得及提醒舌頭,已經滑進喉嚨。相差四十年的甜,根本打不了照面。
夜里做夢,又回到煤棚,小舅把瓶底最后一點刮給我,說“快吃,吃完就長大”。我長大了他卻沒長大——42歲車禍,兜里還揣著半張1975年的芝麻醬票,皺得裂開。姥姥在靈堂沒哭出聲,回家把那張票撫平,夾進她記賬的小本子,頁碼停在“1975年11月,收入:芝麻醬一瓶,支出:無”。
我這才明白,姥姥省的不是醬,是日子;小舅偷的不是醬,是時間。他們把最好的一塊偷偷塞進我嘴里,讓我替他們活后來所有平淡的年份。如今我吃得起了,卻再也找不到那個味——原來真正的奢侈品不是芝麻醬,是有人把你當命,舍得把全年甜味一次性給你。
缸還在,醬已空,我把蓋子擰死,讓它繼續發酵,也許再悶四十年,能悶出1975年的一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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