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法國知名電影雜志《電影手冊》發(fā)行了第816期。該期雜志中,編輯部以影評形式介紹了法國導(dǎo)演皮埃爾·克雷頓的新作《與馬克·布朗的七次散步》。影片于2024年入圍馬賽國際電影節(jié)(FID),而他的前作《王子》亦入圍戛納電影節(jié)導(dǎo)演雙周單元并被選為《電影手冊》年度十佳影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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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克雷頓(Pierre Creton)是當代法國電影中最獨特、也最難被歸類的作者之一。他長期生活在諾曼底鄉(xiāng)村,既是園藝師也是影像創(chuàng)作者,因此他的電影天然帶著土地的氣息與勞動者的體溫。他以非職業(yè)演員、鄰里鄉(xiāng)親與真實環(huán)境為主體,在紀錄與虛構(gòu)間自由穿梭,形成一種近乎散文式的電影語言:樸素、親密、溫柔,卻蘊含著深沉的政治性。克雷頓的作品往往圍繞“照料、同居、依賴、共處”這些脆弱而真實的關(guān)系展開,不以敘事驅(qū)動,而以人與人之間細微的連接作為核心力量;酷兒情感也常以含蓄而自然的方式融入日常之中,沒有宣示,卻自成一種姿態(tài)。他的影像像從生活中慢慢生長出來的植物:沒有鋒利的戲劇沖突,卻在時間、日常、勞動、自然和社區(qū)的交錯中,生成一種罕見的詩意與倫理溫度。
本文轉(zhuǎn)自:和觀映像Hugoeast
太初有草
/ Au commencement était l’herb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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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馬克·布朗的七次散步》
作者 / 奧利維亞·庫珀-哈賈安(Olivia Cooper-Hadjian)
在皮埃爾·克雷頓(Pierre Creton)的電影中,友情與熟悉的風景滋養(yǎng)著作品之間清晰的血緣關(guān)系,每一部影片都仿佛是鋪在前人腳下道路上的一塊新石頭。他的劇情片《王子》(
Un prince, 2023) 引用了他早期的電影《虹之弧》 (
L’Arc d’iris, 2006) ;而他與文森特·巴爾 (Vincent Barré) 共同執(zhí)導(dǎo)的紀錄片《與馬克·布朗的七次散步》 (
Sept promenades avec Mark Brown) 則像是這兩部作品的直接延伸:它在某種意義上構(gòu)成了《虹之弧》的諾曼底“重拍”,由在《王子》中扮演角色的身體來重新棲息其中。
2006年,克雷頓和巴爾曾在喜馬拉雅采集一個“電影標本冊”;而這一次,觀察之旅在他們熟悉的家鄉(xiāng)——科地區(qū)(le pays de Caux)展開,影片記錄了2023年6月21日至27日的七次散步。古植物學家馬克·布朗(Mark Brown)作為向?qū)В砗笫且粋€穩(wěn)定的散步小組:克雷頓掌控數(shù)碼攝影機,記錄由安托萬·皮羅特(Antoine Pirotte)與索菲·羅杰(Sophie Roger)使用Arriflex Super 16毫米膠片機拍攝的過程(兩人也是導(dǎo)演);與此同時,文森特·巴爾則一邊素描植物物種,一邊錄音。但這一切并不固定不變:隊伍中不時加入其他參與者,大家各司其職,也都可以分享對一種新發(fā)現(xiàn)植物的喜悅,或是對一只未知昆蟲的好奇,甚至對攝影構(gòu)圖發(fā)表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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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七次有明確指向的散步,尤其關(guān)注最古老的植物種類,是馬克的熱情所在,他試圖在自己命名為“他們的黎明”(L’Aube des leurs)的花園中復(fù)原一片原始森林。正如黛博拉·斯特拉特曼(Deborah Stratman)在其中片《殘存之物》(
Last Things, 2023) 中探討了礦物演化中幾乎停滯的時間尺度,克雷頓與巴爾則觸及那些比人類更古老得多的植物物種——它們可追溯至四億年前(而人類僅有30萬年的歷史)。這七次散步就是七次跨越生命譜系兩端的相遇,也引發(fā)我們對起源的追問:馬克談到“塊莖理論”,即并非食肉而是薯蕷屬 (Dioscorea) 植物中淀粉含量的突變,促進了人腦的發(fā)展。他還描述了我們從未見過的時代:那時月桂和木蘭尚不存在,而所有花朵都只有紅或綠色。在一個小池塘邊,他邀請我們想象第一批從水中爬出的魚類。
親身去尋找這些植物所在的“環(huán)境”,意味著要在它們與周遭的共生狀態(tài)中觀察它們——它們依附的礦物,它們?yōu)榍笊没蛟噲D排斥的其他生物。例如:全緣草(Blackstonia perfoliata)只在石灰?guī)r地帶生長,而樟樹(Cinnamomum camphora)的氣味則像是在警告“三角龍(Triceratops)和禽龍(Iguanodon)請移步別處覓食”。人類也是這種共生關(guān)系的一部分:某種植物是治療壞血病的良藥,另一種植物則能清亮嗓音。攝影機時而游移、模糊前后景的方式,象征了一種原子層面的真理:自然是唯一的神明,萬物連綿不絕。鏡頭前展出的植物標本與人類皮膚形成鮮明對比,但也預(yù)示著一種可能的融合:通過食用或泡飲可食植物實現(xiàn)身體交融——比如索菲春天用來“再礦化”的那一味,馬克比畫著角,展示物種之間歡樂的滲透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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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頓與巴爾的導(dǎo)演手法也將這種共生之環(huán)閉合起來: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的植物圖像,通過素描鉛筆、膠片的銀鹽,以及克雷頓數(shù)碼攝影機電池中稀土金屬的耗用,重新回歸礦物質(zhì)。正如在《王子》和剛剛出版的圖文集《玫瑰園》(
Roseraie,其中收錄了影片中出現(xiàn)的一些圖像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那樣,植物與生命欲望交織在一起,成為生存的驅(qū)動力,甚至在脫離繁殖功能之后仍舊生機勃勃。二歧山麥冬 (Anthericum ramosum) 的花田被描述為“理想的做愛場所”,也喚起了馬克與一位前男友分手的痛苦記憶。情感,而非行為,才是焦點:當文森特稱菖蒲 (Phalaris) 為“我一生的植物”時,所指的是心靈歸屬。繼《王子》中形似陽具的雄蕊之后,臘梅屬 (Calycanthus) 中板狀的花瓣仿佛一張張女性的嘴唇。我們之所以能與這些古老植物相遇,是因為它們?yōu)榱朔毖苌妫ぐl(fā)了某種“欲望”——它們的延續(xù)取決于昆蟲是否愿意來摩擦。這種欲望也被嵌入影片的結(jié)構(gòu)中:第一部分“拍攝”更多聚焦于人類與植物之間的關(guān)系,而不是植物本身。于是我們帶著熾熱期待進入影片第二部分“植物圖鑒” (
L’herbier) ,終于能更近地凝視那些16毫米膠片所捕捉的景象。
在銀鹽膠片的感官魅力中,植物展現(xiàn)出它們?nèi)康镊然罅Γ珜?dǎo)演們也通過語言來傳達這一點,植物學的術(shù)語與情色詞匯偶有交集。比如,馬克注意到:“通常只會伸出一根舌頭,這次居然有三根”,又觀察到孢子從裂口中逸出,或講述被子植物的神秘起源。在這些直白暗示之外,克雷頓與巴爾邀請我們品味那些罕見詞語喚起的美妙快感——蛇舌草(Ophioglossum)、無刺的(inerme)、傘形科的(ombellifères)、近鹽生的(subhalophile)……這些詞匯的詩性音素,仿佛植物形態(tài)與紋理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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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欲望”也可能致命:當昆蟲被誤以為是露水的物質(zhì)所吸引,最終卻被貪婪吸取氮素的植物困住,或當欲望變成暴食。片中對“七次散步”的數(shù)字標注,正是對終結(jié)的意識的一種提示。“一切都將消失,只剩接骨木”(sureau),古植物學家警告道。而在這一切之前,無論是散步本身、拍攝過程還是影片的完成,皆由一個共同的事件所界定:16毫米膠片的耗盡。
與“拍攝”部分一樣,“植物圖鑒”也按七天七地的方式展開,進一步強化了第一部分的儀式感,并在回溯中添加了一種更幽暗的色調(diào)——沉思與驚嘆的時刻,也是我們與自然漸行漸遠的時刻,因為這些植物在我們欣賞之時,或許早已從現(xiàn)實中消失,僅剩影像作為遺跡。是人類的貪婪加速了它們的滅絕。數(shù)數(shù)的過程也變成了一種倒計時。馬克在皮埃爾的要求下,為我們終于得以細看欣賞的植物標本逐一標注學名與俗名,而在這過程中,沉默回蕩:環(huán)境音漸次消失。但這些運動著的影像,也許已為后世捕捉到了“植物的靈魂”。
-FIN-
編輯&排版 / 雁漁芒
凹凸鏡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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