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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倫·麥克法蘭
來源:騰訊研究院(ID:cyberlawrc)
一、工業革命之后的AI革命
可能預示著一個全新世界的誕生
從艾倫·圖靈到Geoffrey Hinton,劍橋對AI領域的發展一直有著巨大貢獻。如今,人工智能的迅速發展,讓越來越多人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我們是否正邁入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新世界”?
沒有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有人認為,AI被過度炒作了,其商業潛力被高估了。盡管如此,我認為AI在其他方面的影響依然可能非常重大。
我最近訪談赫爾曼·豪瑟(Hermann Hauser)時,他曾說:“我認為分析AI革命最恰當的方式,是將其與之前的工業革命相比。”回顧歷史,我們經歷過兩次劃時代的革命:第一次是一萬多年前文明的誕生,第二次是工業革命。而現在,我們可能正站在第三次重大革命的門檻前——AI革命。無疑,我們正在親歷一場技術革命,當下可能很難看清其影響和后果,但等到2030年回過頭來看我們就會看清發生了什么。
當然,借用德米斯·哈薩比斯(Demis Hassabis)的話來說:“AI對人類的影響很可能將是工業革命的十倍,而且發生的速度也可能快上十倍。”為此,我們確實需要弄清楚當下正在發生什么,以及未來將會發生什么。
這場革命的本質,延續了技術一直以來的角色:擴展人的能力。過去幾千年,技術主要替代的是人體的物理部分——雙臂、雙腿、脊背,等等,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被替代的身體機能越來越多。工業革命將這一進程推向極致。
蒸汽機、電力,以及后來出現的各種動力源,極大提升了人體的勞作效率。而今天,AI的出現,標志著技術擴展人類能力的方向從“身體”(body)轉向了“心智”(head)。正如赫爾曼·豪瑟所說,工業革命帶來了“按需獲取動力”(power on demand)。那么,AI革命則讓我們能“按需獲取智能”(intelligence on demand),即按需獲取所需的知識量或思維效率。
中國處在這場AI變革的中心,深圳被稱為中國的硅谷、也是無人機之城。我在我的新書《深圳之迷》中試圖解碼深圳的技術創新,提出了技術和知識增長的三角關系(triangle),“發現”(discovery)帶來“重大發明”(macro invention),進而推動規模化生產(mass production),這反過來又導致更多的發現,以此循環。對于AI而言,這個三角關系的運作在持續加快,沒辦法被阻止。技術和科學增長現在是指數級的,機器自我復制,發現新事物,制造新機器,一切都在持續加速。
然而,如今很多關于AI及其影響的討論都比較狹隘,僅僅關注物質層面。從人類學的角度回顧工業革命:它不只是改變了人們工作的方式,也重塑了人的生活方式、思維模式、家庭結構乃至宗教信仰。簡言之,它改變了人類社會的一切。同樣,AI革命也不僅僅是一場經濟變革,而可能是一場社會變革,它極有可能改變而且正在改變我們世界中的一切事物。
身處其中,我們往往難以看清全貌。無法像實驗者那樣跳出局勢、冷靜觀察,我們只能在這場變革中摸索前行,一邊體驗,一邊試圖理解。也許幾十年后回望,我們才會真正明白它改變了什么。但現在,不妨先做個假設:假如我們站在火星,或某顆遙遠星球上俯瞰地球上的世界,也許就能稍微看清這場AI革命的一些影響。它正以一種悄無聲息卻無處不在的方式滲透我們的生活,重塑人與人之間的連接,改寫社會的基本結構,甚至正在改變人類理解自己、認知世界的方式。
接下來的內容,我將嘗試描繪這場AI革命可能帶來的一些后果。不是預測未來,也沒有特定的邏輯順序,而是提供一些視角與設想。希望能幫助我們更清晰地意識到:我們正經歷的,不只是一個新技術的出現,而可能是一個全新世界的誕生。
二、工作、教育與創造力
當AI讓人“無事可做”,我們應如何生存?
AI社會或將帶來“有閑階層”(leisure class)的崛起
AI可能帶來的一項影響是消解大多數專業職業的工作崗位。歷史上,我們見證了機械化如何重塑農業,工業化如何壓縮制造業的人力需求;可以說,藍領、白領工作都被技術極大壓縮甚至替代了。而這一次,AI的浪潮也指向了專業職業。
一個專業人士,配合幾個AI,就可能完成一個團隊的工作。一所大學、一家公司,甚至一個政府部門,都可能或多或少出現“一個人 + 一百個AI”就能運轉的情況。我們可以設想,未來5-10年可能不再需要那么多醫生等專業人士,10個人可以頂100個人,一兩個人可以監督大量智能機器的運轉,等等。大學、企業等組織可能在100年內消失。因此,這次AI革命的一個可能的后果就是,大部分專業工作可能被AI摧毀。
接下來要思考的問題是,如果未來大多數人都“無需工作”,那我們該做什么?想象這樣一個場景:你每周只需工作一天,且有足夠的生活保障,一周將有六天的閑暇。但在其余的大量時間里,你沒有任務,沒有目標。你會怎么安排自己?換句話說,面對工作之外的大量多余時間,我們該怎么辦?
起初,也許是興奮:自由終于降臨了。但隨后,可能是茫然,甚至痛苦。許多退休者已經提前體驗過這種狀態:一旦日常工作的規律突然消失,很多人會陷入空虛、失落,甚至抑郁。AI革命的來臨,意味著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后代得開始為如何應對幾乎無限的閑暇(infinite leisure)做好準備。換句話說,我們需要為“閑暇世界”(leisure world)的到來做好打算。
樂觀地看,這樣的狀態在歷史上并非沒有先例。所有偉大的文明都出現過“有閑階層”,修道院的僧侶除了禱告無所事事,印度的宗教人士、羅馬的議員、英國的貴族等也不需要勞作。區別在于,之前可能只有1%的人口,在未來的AI社會幾乎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有閑者”。
例如,18世紀的英國貴族,每天醒來由園丁打理花園、廚師準備餐食,自己則打獵、騎馬、品酒、旅行、寫詩、畫畫。他們從小接受的教育,不是為了“找份謀生的工作”,而是為了“有教養地生活”。那時,劍橋大學的目的,原本就是教人成為“好的生活者”(good life maker),培養人去過那種“閑暇生活”,如何以創造性的方式度過人生。
而未來,或許AI社會將帶來“有閑階層”(leisure class)的崛起,我們每個人都將成為這樣的“有閑者”,有大量的多余時間去享受一個閑暇的生活,享受創造性的、有意義的生活,而非無聊的、繁瑣的工作事務。
AI時代的教育將從“培養勞動力”轉向“教人去生活”
面對一個不再需要靠“工作”定義自我價值的時代,我們的教育準備好了嗎?我們要教會下一代的,可能不再是“如何找一份工作”,而是如何在不被繁瑣與壓力巨大工作所困的情況下,過上有創造性、有意義的生活。
過去的教育,是一位老師帶全班,所有人按統一進度走;而未來的教育,將鼓勵每個人去發現自己的熱情、發展自己的創造力。我們正在進入一個“自主學習”(independent learning)的時代。AI和互聯網已極大地降低了學習門檻和成本,任何人都可以自主學習自己感興趣的一切。
教育的核心任務,也將從讓人成為合格的勞動力,轉變為培養人激發并享受自己的潛能以享受一個好的生活。當然,隨著AI的發展,未來的教育需要在體(body)、腦(mind)、心(heart)、精神(spirit)或想象(imagination)這四個基本方面做好平衡。
AI的創造力將挑戰人類的獨特價值
但問題是,當我們把希望寄托在“創造力”上時,AI也沒有止步于此。現在,AI在繪畫、作曲、設計、寫小說這些被認為依賴人類創造力的領域里,展現出驚人的能力。可以預見,大部分的創造性活動在極大程度上都可以被AI取代。
AI的創作可以達到貝多芬、達芬奇、莎士比亞等創作大師的水平,而無法被人類區分出來。因此,即便是畫家、作家、作曲家、音樂家,也不得不開始思考一個問題:當AI能以更好地完成你的大部分創作,“藝術家”這一身份,還意味著什么?可能很多藝術家已不再自己創作,而是借助AI創作或者和AI一起創作。
三、分配制度與知識產權
當“稀缺”不再稀缺,我們怎么分配?
AI帶來的“無工作社會”將沖擊分配制度等傳統社會契約
過去,人類社會的經濟運作建立在一個基本共識之上:你所獲得的回報取決于你所做的事情。從農業時代一直到今天,人們都是“因工作而獲得報酬”。
然而,隨著人工智能深入社會運行的底層邏輯,這一分配觀念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如前文所述,我們很可能正走向一個“無工作社會”。并不是說所有崗位都會消失,而是傳統意義上的“靠腦力或體力換取收入”的模式將遭受挑戰。
從積極面看,機器可能可以供給我們想要的所有東西,包括農產品和工業產品,全世界都可能變得更加富裕。但問題接踵而至:在機器可能創造出如此巨額財富的情況下,我們又該如何分配這些財富?
一種設想是每個人都能獲得足以合理保障生活的“基本最低收入”(例如UBI),包括住房、食物等等。每個人都會獲得一些類似兌換券(coupon)的東西。在此基礎上,如果有人想獲得更多,可以通過額外的創造性勞動或其他活動來取得更多回報。但我們還是需要重新思考整個經濟體系,亞當·斯密(Adam Smith)所闡述的市場經濟模式在這種情形下基本失效。
AI帶來的“豐裕社會”/“后稀缺時代”,也有可能延續不平等結構
樂觀的預測是,AI將帶來前所未有的資源富足,人類將迎來豐裕社會或者說后稀缺時代。然而,另一個方面是,AI帶來的經濟利益也可能會集中在社會特定群體手中。過去五到十年間,我們的經驗其實相當負面(比如發生在比特幣、區塊鏈等領域的事情),超級富有者和普通民眾之間的貧富差距急劇擴大,并且還在持續擴大。
在工業革命時代也發生過這類情況。這就是馬克思撰寫《資本論》的原因:他看到了掌握生產資料的人會變得極度富有,而其余的大眾則走向貧困。AI鴻溝(AI divide)將橫亙在控制AI系統的少數人和其他所有人之間,難以逾越。所以也有一種可能的情景是:控制AI和智能生產資料的少數人可能享受超乎想象的生活條件,而其余的人則被邊緣化。
AI時代,“創意共有”可能重構知識產權制度
同時,我們也要考慮知識產權制度的變化。自“版權(copyright)”的概念在英國被發明以來,我們形成了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某人提出了一個好創意,就可以對其享有專屬權利、禁止他人侵害。但是,在AI時代,這又意味著什么?正如當今全球供應鏈所呈現的,在經濟領域一件產品究竟屬于誰已很難界定,因為它由全球各地的零部件和技術取其最優組合、共同組裝而成。
在AI時代,可能大多數創作都會引用、融合無數他人的知識產權,而個人貢獻可能只是極小部分且難以認定。因此,可能很難再說“這是我的作品”“這是我完成的”,一切創意將逐漸變成某種意義上的“共同財產”(common property)。因此,在AI的世界里,要識別、界定并保護個人知識產權將變得非常困難。
四、社會關系結構
人與人以及人與AI關系將如何演化?
AI加速讓社會活動再度“分散化”
在工業革命之前,人類生活在“分散”的世界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織布。人們在家中使用手織機織布,做出一小塊一小塊的布料,然后會有人上門收集、打包,再拿到集市上出售。當時大多數的生產都是以分散在各個村落、家戶之中的方式進行的。
在工業革命中,人們意識到,如果把人群集中在一起,就能夠實現巨大的規模經濟。于是,我們就有了把所有工人聚集在一起的工廠,把生病的人聚集在一起的醫院,把受教育的人聚集在一起的大型學校,把囚犯聚集在一起的大型監獄,等等。所有的事情都變得更加高效。這一切都發生于19世紀。
然而,當未來的歷史學家回望我們的時代時,也許會說,這種覆蓋人類各種活動領域的“集中式組織”(Institutional Organization)時代終結于2020年新冠疫情。我們意識到,一切都可以“再分散化”,例如遠程辦公、線上教學。實際上,疫情只是將一個早在2000年前后互聯網發展時就已開始的趨勢顯性化了。我們很可能正邁向一個各方面都分散化的世界。
可以預見,醫療健康會被AI徹底變革,例如,智能手環等IoT設備可以日常監測個人的健康狀況;一位本地受訓人員可以在電腦的幫助下處理大部分疾病,再設立一兩個醫院用于處理非常嚴重的病例即可,而大多數醫院將變得不必要;人類壽命也會因AI得到延長。
每個孩子都會有一個平板或一臺電腦,并進行個性化的學習,學校會消失。犯罪相關的社會行為、關系可能被改變,不需要把罪犯關起來,而是給他們戴上像手表一樣的小型裝置,監控他們的行為,監獄也會消失。基本上,各類活動都會出現去中心化(devolution)與私人化(privatization)。
我們正進入與“AI新物種”共處的世界,需處理好人與AI的關系
我們也正進入一個與其他物種共處(co-habit)的世界,而這是AI革命成為一場如此重大的革命的原因之一。幾千年來,人類一直是這個星球上唯一的主宰性物種,而現在我們必須面對另一個新物種,即人工智能。
我們必須考慮我們和它的關系,涉及我們的法律、倫理和道德制度,以及我們的智力或情感關系。這一新物種在很多方面與我們有重疊和相似性,盡管不是生物意義上的,但它可能會具有某種情感結構和倫理考量等等。
當然,我們與其他人的所有社會關系都會受到深刻影響,甚至觸及最私密的情感領域,比如愛情與婚姻。值得關注的一個社會影響是,AI可以應對孤獨問題,“半人”(semi-human)性質的AI設備可以提供情感價值,比如AI寵物可以取代真實的寵物,機器人可以陪伴老年人,等等。
如今,許多年輕人對婚姻心存疑慮,難以找到理想伴侶。而在AI時代,或許人們可以“設定”想要的伴侶類型,而他們就會被“生產”出來。這種變化,將迫使我們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重新追問“人是什么”“我們是誰”。而且我們必須思考,我們是否準備好,與另一個物種共處。
五、全球格局
AI革命將給世界帶來什么樣的變化?
AI天生帶有開放與協作的基因,有望助力全球普惠發展
工業革命的一個結果是民族主義的增強。有理論認為,現代民族國家本身就是工業革命的副產品,這一觀點大體是正確的。而且,工業革命確實加劇了歐洲國家之間的緊張關系——比如德國、法國和英國為爭奪工業霸權而相互競爭。
一方面,人工智能可能會減輕民族主義的隔閡與分裂,使人類變得越來越緊密地相互聯系。我們如今已經明白,國家之間發生嚴重爭端毫無意義,而重大的軍事對抗將像經濟沖突一樣,對世界造成巨大傷害。當然,未來的戰爭可能被AI徹底改變,從人之間的戰斗變為機器之間的戰斗。
另一方面,AI也可能促進普惠化進程。如今,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都可以免費下載像DeepSeek這樣的AI工具。在非洲、印度和南美洲的一些學校里,孩子們也正在參與這場人工智能革命,并親自開展一些非常重要的工作。
AI革命可能為全球秩序重構提供新契機
當前,中國正在深度參與這次AI變革,而中美之間的科技競爭也更加激烈。然而,西方對中國科技的焦慮,很大程度上源于對中華文明的無知與誤解。如果我們回顧過去五百年,西方對世界一直持有一種帝國主義式的、擴張性的、軍事化的態度,不斷地占領世界的各個部分。
中國本來也有這種能力,但并沒有這樣做。因為這不符合中國的哲學傳統——無論是儒家、道家還是佛家的思想體系,都不主張帝國主義式的擴張,也不鼓勵以武力征服他國。從更深層的意義上說,這并不是中國的行事之道。
但現實是,西方對待世界的方式導致了無休止的戰爭、競爭、對抗和零和博弈等種種問題。聯合國已難以運作,西方國家的各類制度也在崩塌之中。相比之下,中國為世界提供了一種更優越的國際治理模式。無論是在國際關系還是日常生活層面,這種模式如今都比西方模式更契合全球化時代的需要。如果我們能將中西方兩種經驗結合起來,就有可能創造出一個更加文明、和平、共榮的世界。
六、結語
發展負責任的人工智能
走向AI帶來的美好新世界
在應對氣候變化、實現可再生能源等問題上,人工智能的發展將使這些目標更容易實現。我們人類是富有智慧和創造力的物種,如果能夠認真思考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情以及未來可能發生的變化,我們就有機會創造出一個遠勝于當下的世界——更少的戰爭、更少的貧困、更少無意義的活動,等等。
但我們必須認真思考該如何實現這一目標。如果只是漫無目的地前行,讓最糟糕的影響自行降臨,那么我們的生活將會變得貧乏。
因此,人工智能的未來最終取決于我們自身,尤其取決于推動這股AI浪潮的科技公司和相關參與者。我們需要以更宏闊的視野去思考,不僅僅局限于經濟利益或短期收益,而要全面考慮這場AI革命帶來的道德、社會、政治、生態等各方面的影響,從而以負責任的方式推動人工智能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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