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梁素娥第一次感到自己像個女人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撲在丈夫的懷里號啕大哭。哭了一陣,她說:“你咬我一口吧,看我疼不疼,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丈夫撫摸著梁素娥重新變得有些水色的身子,安慰她道:“別說傻話了,是真的,這里離南京七八十里,沒有日本人,你別怕。”
丈夫原是南京一家教會中學的國文教師,南京失陷后,他到麥加倫牧師主持的難民營里工作了一年多。在那里,他遇到了來難民營避難的梁素娥。兩個人在將近一年的接觸中逐步產生了感情。在難民營解散時,王文教提出回自己的家鄉淳化耕田度日,梁素娥沒加思索就答應了。
一個月后,他們結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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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掛在窗欞上,如水的白光灑在屋內,把新房的所有物件都照得有了一種朦朧感。梁素娥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總覺得有一肚子的話在嗓子眼里憋著,就要噴泄出來。
丈夫對自己太好了,對她自述的經歷沒有表示出絲毫的懷疑。這回又幫自己逃離了苦海,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剛才對待自己,像是對待一件寶貝,溫柔極了,使她嘗到了做女人的真正的滋味兒。真是一個打著燈籠也難尋到的好丈夫。
可是,越這么想,梁素娥越覺得難過,她知道自己不配再得到這樣一個真誠的好人,是不該再隱瞞什么的。
要是把一切都對文教說了,他會怎么想?還會對自己這么好嗎?
梁素娥生怕再失去如今已經得到的一切。她只有二十歲,生的欲望十分強烈,既然得到了,她本能地就想把它保持到永遠。噩夢已經過去了,不是有個詩人說噩夢醒來是早,晨嗎?早晨意味著什么?有清新的空氣,有溫暖的陽光,有新綠的樹葉長出,有希望地生長。
梁素娥已經嗅到了早晨的氣息,她要擁有這希望,再也不愿讓它逃走。
可是要不說,能對得起他嗎?一定要說!
一定要說!如果他不能原諒我呢?如果他不能原諒我該怎么辦?梁素娥又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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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娥,你怎么了,不瞌睡嗎?”王文教摸摸她的臉頰,問道。
“你困了嗎?文教。”
“我也睡不著,睡不著就說說話吧。”
“你不知道,我覺得幸福極了,可又怕這幸福會溜走,你不會扔下我不管吧?”
“又說傻話了。我們就在這里生活,國家已經成了這個樣子,我一文弱書生,還能干些什么?我連雞都沒殺過。可我也有熱血,一腔熱血呀!我沒有勇氣,可我想殺日本人。我是個中國人,不甘心做亡國奴。我想了,我們就在這鄉野里生它十幾個兒子,從小鍛煉他們的膽量,長大了讓他們去殺日本人。我還能為這個國家做點什么呢?只能做這些了。”
梁素娥翻了個身,突然說:“文教,我,我欺騙了你,有件事我一直沒給你講,要是不講我會憋死的。”
文教說:“那你就講吧,別憋出病來,現在講一點也不晚。”
梁素娥把頭朝王文教懷里拱了拱,終于說了出來:“文教,我對不起你,我已經不是個處女了。”
等了半天,王文教說:“我已經知道了,這有什么呢,前兩年全國都在開展新生活運動。誰沒談過幾次戀愛?我也談過。你們大學里,也有這個風氣。那小伙子現在哪兒?”
“我們是一個系,他比我高一屆,有一次我們去中山陵玩,一直玩到很晚,他說他很愛我……可是前年他死了,叫日本人給殺了。”
梁素娥沒想到自己怎么會編出這樣一個故事,想改口,卻不知怎么去改。
“日本人殺了幾十萬人,這筆賬總有一天要算的。只要不是日本人干的就行,如果是,我一定沖進去,殺他們幾個。不過沒關系,等我們兒子長大了,讓他們替這個叔叔報仇。”梁素娥腦袋嗡的一下,她有些害怕了。一幕幕往事又出現在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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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大批日軍闖入金陵大學,當著幾百人的面,強奸了30多個女學生。梁素娥就是其中一個。梁素娥因長得漂亮,豐滿,當時就有三個日本軍官輪番撲到她的身上。
事后,日本人又在金陵大學抓走了十幾個女生去做慰安婦。梁素娥又被抓走了。之后,她就被送到日本人的一個慰安所。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她接待了上千個日本軍人。有一段時間,她平均每天要接二十幾個日本軍官和士兵,星期天有時要達到五十個。她只記得那些日子得不到休息,像一臺機器一樣,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渾身的汗臭,床單從來沒有干過。這樣干了一年多。有一天,她們十幾個漂亮的姑娘被送到一家醫院,說是她們得了盲腸炎,都被推到手術臺上挨了一刀。梁素娥因禍得福,住院時在一院工幫助下逃了出來,進了難民營。她不敢再對王文教說什么了。她怕王文教真去找日本人拼命。剎那間,她和王文教的關系潛伏著很大的危險性。如果文教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是不會寬恕她的,梁素娥心里這樣想。
這么一想,她更感到了可怕。自己以什么來報答文教對自己的厚愛呢?只有用身體,只有給文教生出幾個兒子,讓他們長大了去找日本人報仇。
從新婚之夜開始,梁素娥就感覺到了這種生活的虛假狀態。過去的一幕幕時不時地要出現在她眼前,她感到前景的可怕。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在那死去活來的一年多里,她沒有任何希望,也就不覺得痛苦,連思維都麻木了,如今有了希望,反倒覺得苦不堪言。她開始不停地沖洗身子,每天都洗上一兩次,她用鹽水一次次地洗下身,似乎唯有這樣做,才能干凈一些。只有在和王文教做愛的時候,她才感覺到自己還實實在在在活著,因為王文教和那些日本兵完全不同。
希望早一點懷上文教的骨血。沒過多久,她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還不存在的孩子身上。
王文教從這種火熱的激情中,體味出了梁素娥對自己的一片赤誠,就用加倍的努力去回報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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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過了幾個月,梁素娥的肚子還是沒有大起來。她把希望寄托在醫生身上。并開始回憶發現自從做了盲腸炎手術后,每月的經血量變得極少,基本上一天就變干凈了,這與從前很不相同。在附近看了不少中醫后,梁素娥有點明白了,具體明白了什么,她還記不清楚。她記得慰安所的老板很討厭她們來月經,每在那個時候,就拿出臉色給他們看,埋怨她們影響收入。
會不會在那次手術中做了什么手腳呢?產生了這樣的疑問,梁素娥就想回南京了。她要到醫院里證實自己的猜測。
她提出回南京的要求后,王文教馬上拒絕了。
“回去干什么?那里有無惡不作的日本人!”
梁素娥只好重新編故事:“我有個姑媽住在鼓樓附近,不知她是死是活,我爸就這一個妹妹,我得回去看看,要是她還活著,我想把她接到鄉下來住,這里安全些。”
王文教沒有立即表態。
梁素娥見此情形,接著道:“吃了幾十副中藥,一點也不見效,我想去找西醫看一看,你不是整天想兒子嗎?這么下去,什么時候能生個兒子來?”
王文教說:“一年多沒去南京了,也不知那里的情況,會不會有危險?”
“我已經想好對策了,我把頭發剪短些,穿上你的衣服,最好是那些破舊的,女扮男裝進去,能有什么危險?再說,頂多用一天時間,不在南京住,也就不怕了。”
“你看你的身材、容貌,怎么能扮成個男人?”
“衣裳穿大一點,臉弄臟一點,在中學時演戲,我凈演男角,走路,做派還像那么回事。不信我走幾步給你看看。”梁素娥說著,就邁著方步在王文教面前來回走兩趟。
王文教笑道:“真拿你沒辦法,不過到了南京,你可要聽我的,不能亂跑。”
“我知道了。”
兩個人開始準備。第二天,便啟程去了南京。
到了鼓樓醫院門前,梁素娥說:“你在外面等著,我去看看婦科。”過了一個小時,梁素娥出來了。
“是什么原因?”
梁素娥道:“醫生說沒什么問題,咱們回淳化吧。”
“不去找你姑媽了?”
“剛才我在醫院碰到一個熟人,說我姑媽早到鄉下去了。咱們走吧。”王文教將信將疑地和梁素娥一起啟程返回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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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一天,王文教出門去看望一個朋友,第二天回家,梁素娥不見了。桌子有一封信。
文教:
我不能再這么欺騙你了。你讓我過了一年多的生活,現在我已死而無憾。
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沒有一句是真的。我沒有姑媽,也沒有未婚夫。大屠殺的時候,我已經被日本人輪奸過。后來我又做了一年多的軍妓。我是一個早該死了的人。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你不用再找我了。
我從醫院里逃出來,根本沒想到還會遇到你這樣一個好人,還會有這樣一段幸福的日子,我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到南京前,我幻想著能給你生幾個兒子,到那個時候,我再結束我這骯臟的生命。可惜我做不到這一點了。日本人上次根本不是給我們割盲腸,他們把我們的卵巢切除了。這一輩子我再也不能做母親了。
知道了這個現實后,我無法想象我怎么還能和你一起生活。我再也不能給你帶來任何幸福了。我沒有勇氣把一切都告訴你。我欺騙了你的感情,請你原諒。
是日本人剝奪了我的幸福,我要變成一個惡鬼去復仇。
忘掉我吧,忘掉我這個罪孽深重的女人。
素娥,三九年夏筆
梁素娥失蹤后,王文教一直不相信她已經離開了人世,他去南京找過多次。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王文教又進行了多次尋找。他終身未再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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