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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閘門“哐當”一聲被舞廳老板拉開,一股混雜著廉價香水、汗臭、煙草味和爆米花甜膩氣的風就涌了出來,撲在人臉頰上,帶著點曖昧的黏糊勁兒。
門外是灰蒙蒙的老城區,早點攤的油條在油鍋里滋滋響,豆漿冒著熱氣,騎著三輪車的小販扯著嗓子喊“豆腐腦——熱乎的”;
門里,卻是另一個世界,昏黃的燈光調得比月光還暗,把舞池里男男女女的影子拉得老長,慢三慢四的曲子像化不開的蜜,纏纏綿綿地繞著人的骨頭縫兒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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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莎莎舞廳,老少爺們兒私下里叫它“快活林”,來這兒的男人,不管是退休的大爺還是下崗的漢子,都有個統一的名號——野豬;
那些穿著花枝招展、靠陪跳舞賺零花錢的女人,被叫做白菜。
野豬們揣著皺巴巴的票子,眼睛亮得像狼,在舞池邊緣的沙發上掃來掃去,盯著那些白菜,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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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們呢,一個個穿得恨不得把身上的肉都露出來,超短裙短到大腿根,一抬腿就能看見蕾絲內褲的邊兒,領口開得低低的,擠得溝兒深深的,
廉價的亮片吊帶在燈光下閃著賊光,臉上的粉厚得能刮下來一層,口紅涂得像剛啃過血腸,眉毛畫得又黑又粗,跟兩條毛毛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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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要么斜倚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高跟鞋的鞋尖對著舞池,要么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嗑著瓜子,用眼角的余光瞟著那些野豬,嘴里嘰嘰喳喳地說著誰家的男人出手大方,誰家的老頭摳門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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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爺就是這群野豬里最不起眼的一個。
他矮墩墩的,身高撐死了一米五八,不到一米六,肩膀倒是寬,背卻有點駝,那是年輕時在醫院里給病人做手術、寫病歷熬出來的。
他皮膚黝黑,臉上的皺紋深得像刀刻的,一笑起來,眼角的褶子能夾住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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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退休前就是社區醫院的內科醫生,一輩子跟針頭、藥片打交道,手心里的老繭厚得很,那是常年握手術刀磨出來的。
他穿得永遠是那身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袖口磨出了毛邊,褲子是灰撲撲的卡其布褲,褲腳短了一截,露出腳踝上干癟的皮膚,腳上是一雙舊布鞋,鞋幫子都快磨破了,走起路來“啪嗒啪嗒”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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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想不到,這么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年輕時竟娶了個十里八鄉有名的大美人。
那是廖大爺三十歲那年,他在醫院里已經小有名氣,手里拿著鐵飯碗,工資在當時算是頂呱呱的。
經人介紹,他認識了鄰村的李漂亮。李漂亮那年才十八歲,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身高一米六五,站在廖大爺身邊,比他高出小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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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長著一張鵝蛋臉,皮膚白得像剝了殼的雞蛋,眉毛彎彎的,眼睛像水汪汪的葡萄,鼻梁挺翹,嘴唇紅紅的,一笑起來還有兩個小酒窩。
她身材苗條,腰細得一掐就斷,走起路來楊柳細腰,風擺荷葉似的,別說廖大爺了,就是村里的年輕小伙,哪個見了不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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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人領著廖大爺去李家提親的時候,李漂亮的爹媽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拍著胸脯說:“廖醫生是個好人,我們家漂亮跟著你,肯定不受委屈!”
廖大爺當時心里樂開了花,覺得自己這輩子值了,能娶到這么個天仙似的媳婦,就是讓他少活十年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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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那天,他騎著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車后座上坐著穿紅嫁衣的李漂亮,她的辮子上系著紅綢帶,臉上笑得甜甜蜜蜜。
廖大爺蹬著自行車,腳下生風,路邊的人都起哄:“廖醫生,好福氣啊!娶了個這么俊的媳婦!”廖大爺咧著嘴笑,嘴巴都合不攏,心里暗暗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對李漂亮好,把她捧在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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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萬萬沒想到,這份“好”,竟成了他一輩子的枷鎖。
結婚沒幾天,李漂亮就跟廖大爺說:“當家的,你是個醫生,天天忙得腳不沾地,哪有時間管錢?家里的財政大權就交給我吧,我保證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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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爺本就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不擅理財,聽李漂亮這么說,想都沒想就把工資卡、存折全交了出去。
他以為,夫妻之間就該坦誠相待,錢交給媳婦管,是天經地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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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錯了,錯得離譜。
李漂亮拿著廖大爺的工資,先是給自己買了新衣服、新首飾,然后就開始貼補娘家。
她的爹媽是地道的農民,沒啥收入,弟弟妹妹又多,一個個都等著花錢。
李漂亮二話不說,把廖大爺的工資分成好幾份:一份養活自己和廖大爺的一兒一女,一份寄給爹媽,一份供弟弟妹妹上學,后來弟弟妹妹要考大學,學費、生活費,全是廖大爺一個人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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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爺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緊巴。他舍不得買新衣服,一件中山裝穿了十幾年,洗得發白了還在穿;
他舍不得抽煙,以前還能抽得起八毛錢一包的“大前門”,后來只能買散裝的煙絲,用紙卷著抽;
他舍不得吃肉,家里的餐桌上,常年是咸菜、稀飯、饅頭,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頓肉。
有時候醫院里同事聚餐,叫他一起去,他都找借口推脫,他兜里沒錢,掏不起那份份子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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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李漂亮呢,日子過得越來越滋潤。她穿金戴銀,臉上抹著雪花膏,出門就騎著廖大爺給她買的自行車,后來還換成了摩托車。
她回娘家的時候,大包小包地拎著東西,在村里昂首挺胸,活脫脫一副闊太太的樣子。
可她對廖大爺,卻越來越冷淡,越來越刻薄。
她嫌廖大爺矮,嫌廖大爺土,嫌廖大爺不會說話,嫌廖大爺賺的錢不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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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廖大爺下班回家,迎接他的不是熱飯熱菜,而是李漂亮的冷臉和數落:“死老頭子,今天又賺了幾個錢?我弟弟的學費還沒湊齊呢!”“你看看你那窩囊樣,穿得跟個叫花子似的,丟不丟人?”“我當初怎么瞎了眼嫁給你這么個沒出息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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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爺聽著這些話,心里像針扎一樣疼,可他從來不敢反駁。
他覺得,李漂亮跟著自己,確實受了委屈,她一個大美人,嫁給自己這么個矮老頭,圖啥呢?不就是圖自己老實,圖自己有個鐵飯碗嗎?他忍了,忍了一天又一天,忍了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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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漸漸長大了,兒子娶了媳婦,女兒嫁了人,都成了家。
廖大爺也熬到了退休,手里捧著一個月八千五百塊的退休金,心里想著,這下好了,終于可以享享清福了,終于可以不用再看李漂亮的臉色了。
可他又想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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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漂亮把他的退休金卡攥得比什么都緊,一分錢都不讓他碰。
每天早上,她從錢包里抽出五十塊錢,“啪”地拍在桌子上,冷冰冰地說:“拿去,別亂花,晚上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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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爺捏著那五十塊錢,手心里冒汗,他知道,這五十塊錢,是他一天的“快活費”,也是他一天的“救命錢”。
他是怎么迷上砂舞的?說起來,也是偶然。
那天他退休沒事干,在街上溜達,看到莎莎舞廳的門口貼著一張海報:“門票十五元,一曲五元,老少皆宜,歡迎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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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鬼使神差地就走了進去。一進門,就被里面的氣氛裹住了,昏黃的燈光,纏綿的曲子,舞池里男男女女摟在一起,貼得緊緊的,慢慢地晃著。
他看得臉都紅了,心跳得厲害,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最便宜的白開水,默默地看著。
從那以后,他就上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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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他揣著五十塊錢,先去小賣部買一包十塊錢的“紅梅”,然后走到莎莎舞廳,花十五塊錢買一張門票,剩下的二十五塊錢,剛好能跳五曲。
五曲,不多不少,剛好夠他在舞池里,暫時忘掉李漂亮的冷臉,忘掉一輩子的委屈,忘掉自己是個窩囊的老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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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廳里的野豬們,每天都聚在角落的桌子旁,唾沫橫飛地聊著那些白菜。
“哎,你們看見沒,那個穿黑吊帶的白菜,叫楊楊,身段絕了,腰細腿長,皮膚白得晃眼!”一個禿頂的老頭叼著煙,瞇著眼睛,指著舞池里的一個年輕女人說。
“切,楊楊有什么好的?太現實了,沒錢就不搭理你!上次我跟她跳了一曲,想多摟一會兒,她直接伸手要錢,說‘大爺,加錢不?不加錢我走了啊’!”另一個胖老頭撇著嘴,一臉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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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說哪個好?我覺得紅紅不錯,那個穿紅裙子的,笑起來甜,服務也好,會跟你嘮嗑,還會往你懷里鉆!”
“紅紅?你拉倒吧,她那是裝的!上次我給她買了根冰棍,她跟我跳了三曲,轉頭就跟那個大款走了,大款給她買了條金項鏈,你看她脖子上那個,亮閃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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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好,還是黃大姐靠譜,那個四十多歲的,人實在,不挑人,不管你有錢沒錢,都跟你好好跳,說話也溫柔,不像那些小年輕,眼里只有錢!”
野豬們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唾沫星子亂飛,眼睛卻死死地盯著舞池里的白菜,像餓狼盯著肥肉。
廖大爺坐在旁邊,默默地聽著,手里捏著煙,一口一口地抽著,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落在了楊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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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楊是舞廳里的“頭牌白菜”,二十出頭,年輕漂亮,穿得也最惹火。
她的超短裙短得不能再短,露著兩條白花花的大長腿,吊帶是黑色的蕾絲,緊緊地裹著她的身子,勾勒出玲瓏的曲線。
她的頭發染成了金黃色,燙成了爆炸頭,臉上的妝濃得嚇人,假睫毛長到能戳死人,口紅是鮮艷的大紅色,一笑起來,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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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爺第一眼看見楊楊,就挪不開眼了。他覺得,楊楊年輕,有活力,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跟李漂亮那個黃臉婆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鼓起勇氣,攥著五塊錢,走到楊楊面前,聲音都在發抖:“小、小姑娘,能、能陪我跳一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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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到他穿的舊中山裝,看到他磨破的布鞋,嘴角撇了撇,眼里閃過一絲嫌棄,但還是點了點頭:“行吧,大爺,五塊錢,先給錢。”
廖大爺連忙把錢遞過去,手抖得厲害。楊楊接過錢,塞進兜里,然后伸出胳膊,摟在了他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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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子軟軟的,香香的,貼在他的身上,廖大爺的心跳得像打鼓,臉上發燙,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他笨拙地摟著楊楊的腰,跟著音樂的節奏,慢慢地晃著。
楊楊在他耳邊,用甜得發膩的聲音說:“大爺,您跳得真好。”“大爺,您真溫柔。”“大爺,以后常來陪我跳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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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楊楊對每個野豬都說過,可廖大爺卻當了真。
他覺得,楊楊是真心喜歡他,真心愿意陪他跳舞。他每天都攢著錢,只為了跟楊楊跳五曲。
他舍不得買水喝,舍不得買零食吃,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楊楊身上。
可楊楊對他,卻越來越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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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嫌他窮,嫌他老,嫌他跳得不好。
每次廖大爺找她跳舞,她要么借口“我累了”,要么就跟那些出手闊綽的野豬走了,那些野豬一出手就是一百塊,能跳二十曲,還能給她買零食、買首飾。
廖大爺只能站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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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廖大爺攢了好久的錢,攢了五十塊錢,想給楊楊買一條項鏈。他在夜市上挑了一條最便宜的,十塊錢,塑料的,卻閃著亮晶晶的光。
他拿著項鏈,走到楊楊面前,紅著臉說:“楊楊,這個、這個給你。”
楊楊瞥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隨手把項鏈扔在了地上:“大爺,你這是啥玩意兒?地攤貨,我才不要呢!你還是自己留著吧,別丟人現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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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轉身就鉆進了一個大腹便便的野豬懷里,那個野豬笑著遞給她一張一百塊的鈔票,楊楊笑得花枝亂顫,摟著那個野豬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廖大爺站在原地,看著地上的項鏈,看著楊楊和那個野豬親密的樣子,眼睛里的光一點點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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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地彎下腰,撿起那條項鏈,小心翼翼地揣進兜里,然后默默地走到角落,坐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煙霧嗆得他眼淚直流,他卻不知道,自己是因為煙嗆的,還是因為心里疼的。
從那以后,廖大爺再也不找楊楊了。他把目光轉向了紅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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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紅比楊楊大幾歲,二十七八的樣子,穿得也很暴露,紅裙子,紅高跟鞋,紅嘴唇,渾身上下都是紅色,像一團火。她不像楊楊那么高冷,對誰都笑瞇瞇的,說話也甜。
廖大爺覺得,紅紅應該是個好姑娘,不會像楊楊那樣嫌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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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著五塊錢,走到紅紅面前,低聲說:“紅紅,陪我跳一曲吧。”
紅紅笑著點了點頭,接過錢,摟著他的脖子,跟他跳了起來。
紅紅很會說話,跟他嘮嗑,問他多大年紀,退休前是干啥的,家里有幾口人。廖大爺把憋在心里的話,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他說自己是醫生,說自己娶了個漂亮媳婦,說自己一輩子都在養家,說自己活得有多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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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紅聽著,時不時地安慰他:“大爺,您辛苦了。”“大爺,您真是個好人。”“大爺,別難過,以后有我陪您。”
廖大爺的心,一下子就暖了。他覺得,紅紅是真的理解他,真的心疼他。他又開始每天攢錢,只為了跟紅紅跳舞。
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紅紅跟楊楊,其實是一路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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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紅跟他跳舞。每次跳完曲,她就催著他給錢。
她跟他嘮嗑,也只是為了哄他開心,讓他多跳幾曲。
有一次,廖大爺跟紅紅跳完五曲,想再跳一曲,可他兜里沒錢了。他紅著臉說:“紅紅,下次、下次我給你雙倍的錢,今天能不能先跳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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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紅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沒了,甩開他的手,冷冷地說:“沒錢跳什么舞?大爺,你也太摳門了吧?沒錢就別來占老娘便宜!”說完,她扭頭就走,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廖大爺又一次被傷了心。他坐在角落里,看著舞池里紅紅跟別的野豬摟在一起,笑得花枝亂顫,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苦的、辣的,一起涌了上來。
他想,難道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個真心對他好的人嗎?難道他這輩子,就只能這么窩囊地活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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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時候,黃大姐走到了他的面前。
黃大姐是舞廳里年紀最大的白菜,四十多歲,皮膚不算白,臉上有淡淡的皺紋,身材微胖,穿得也沒有其他白菜那么暴露,一件粉色的連衣裙,長度到膝蓋,領口也不算低,看著很樸實。
她不像其他白菜那樣,圍著野豬們轉,而是經常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著舞池里的人,眼神里帶著點落寞。
那天,廖大爺一個人坐在角落里抽煙,黃大姐端著一杯水,走了過來,坐在他旁邊,柔聲說:“大爺,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
廖大爺愣了一下,抬起頭,看著黃大姐。黃大姐對著他笑了笑,笑容很溫和,不像楊楊和紅紅那樣,帶著刻意的討好,而是發自內心的。
廖大爺的心里,一下子就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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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你、你怎么不去排排站呀?”廖大爺低聲問。
黃大姐嘆了口氣,說:“人老了,不比那些小姑娘了,沒人愿意跟我跳。”
廖大爺攥了攥兜里的五塊錢,鼓起勇氣說:“我、我愿意跟你跳,你陪我跳一曲吧。”
黃大姐眼睛亮了亮,笑著點了點頭:“好啊,大爺,五塊錢一曲,不過您要是沒錢,不跳也沒關系,陪我說說話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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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爺連忙把錢遞過去,黃大姐接過錢,塞進兜里。
然后,她伸出胳膊,輕輕地摟在了他的脖子上。
她的身子軟軟的,暖暖的,不像楊楊和紅紅那樣,帶著一股刺鼻的香水味,而是帶著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很干凈,很舒服。
他們慢慢地晃著,音樂很慢,是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黃大姐沒有像其他白菜那樣,說那些甜言蜜語,只是靜靜地陪著他,偶爾在他耳邊說一句:“大爺,您的手怎么這么涼啊,是不是穿少了?”
就是這些平平淡淡的話,卻像一股暖流,涌進了廖大爺的心里。
他活了六十七年,第一次感受到,一個女人的溫柔,竟然可以這么溫暖。
李漂亮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她只會數落他,只會嫌棄他。
而黃大姐,這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卻給了他從未有過的溫暖。
從那以后,廖大爺每天來莎莎舞廳,只為了跟黃大姐跳舞。
五曲,不多不少,剛好夠他跟黃大姐,在舞池里,享受這短暫的、屬于自己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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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大姐跟他嘮嗑,跟他說自己的故事。她說自己的男人死得早,她一個人拉扯著兒子長大,兒子考上了大學,學費和生活費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說自己的爹媽身體不好,常年吃藥,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她說自己沒辦法,才來舞廳當白菜,陪人跳舞賺錢,雖然丟人,但是能養活兒子和爹媽,她認了。
黃大姐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紅紅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廖大爺看著她,心里疼得厲害。他覺得,黃大姐太不容易了,一個女人,撐起一個家,太難了。
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自己一輩子養家的辛苦,他覺得,他跟黃大姐,是同病相憐的人。
他想幫她,他想給她錢,想讓她不用這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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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兜里沒錢,李漂亮每天只給他五十塊錢,除去門票和煙錢,只剩下二十五塊錢,只能跳五曲。
他看著黃大姐憔悴的臉,心里像被貓抓一樣難受。
終于,他想到了一個辦法——找李漂亮要錢。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跟李漂亮伸過手,從來沒有主動要過錢。可這次,為了黃大姐,他豁出去了。
他回家跟李漂亮說:“老婆子,我老家的侄子結婚,要隨份子錢,你給我拿五百塊。”
李漂亮皺著眉,瞪著他:“什么侄子?我怎么沒聽過?你是不是又想拿錢去舞廳鬼混?”
廖大爺梗著脖子,第一次跟李漂亮頂嘴:“什么鬼混?那是我親侄子!你不給我,我就沒臉回老家了!”
李漂亮雖然懷疑,但架不住廖大爺的堅持,最終還是從錢包里抽出五百塊錢,甩給他:“拿去!省著點花!別給我丟人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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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爺捏著那五百塊錢,心里樂開了花。
他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莎莎舞廳,把錢塞給黃大姐,紅著臉說:“大姐,這個、這個你拿著,給孩子交學費,給爹媽買藥,別太辛苦了。”
黃大姐愣住了,看著手里的五百塊錢,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她哽咽著說:“大爺,您、您這是干什么?我怎么能要您的錢呢?”
廖大爺擺了擺手,說:“拿著吧,我一個老頭子,花不了多少錢。你不容易,我知道。”
黃大姐握著錢,哭得更厲害了。她抱著廖大爺,在他懷里說:“大爺,您真是個好人。”
廖大爺拍著她的背,心里暖暖的。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第一次做了一件心甘情愿的事,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個窩囊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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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廖大爺就開始變著法子跟李漂亮要錢。今天說老家的房子漏雨了,要修房子;明天說老家的親戚生病了,要湊醫藥費;后天說自己要買保健品,要保養身體。
李漂亮一開始還信,后來次數多了,她就起了疑心。
她開始翻廖大爺的口袋,開始跟蹤廖大爺。
她發現,廖大爺根本就沒回老家,而是天天往莎莎舞廳跑。她還發現,廖大爺把錢,都給了舞廳里的一個女人。
李漂亮徹底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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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廖大爺剛回家,李漂亮就拿著一把雞毛撣子,指著他的鼻子罵:“廖老頭!你個不要臉的東西!你拿著我的錢,去養外面的女人!你對得起我嗎?對得起這個家嗎?”
廖大爺也怒了,他這輩子,忍了李漂亮一輩子,今天他不想忍了。
他梗著脖子,對著李漂亮吼道:“什么你的錢?那是我的退休金!我想給誰就給誰!你管了我一輩子,我的錢,你拿去貼補你娘家,你弟弟妹妹上大學,你爹媽看病,哪一樣不是花我的錢?我現在花自己的錢,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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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敢頂嘴!”李漂亮氣得渾身發抖,拿起雞毛撣子就往廖大爺身上抽,“我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老東西!”
雞毛撣子落在廖大爺身上,火辣辣地疼。可廖大爺沒有躲,他瞪著李漂亮,吼道:“我要跟你離婚!我要收回我的工資卡!我要自己過日子!”
“離婚?你做夢!”李漂亮尖叫著,“你想離婚,門兒都沒有!你死了這條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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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家里就成了戰場。每天一進門,就是爭吵聲、打罵聲。
李漂亮罵廖大爺不要臉,罵他忘恩負義;廖大爺罵李漂亮霸道,罵她自私自利。
孩子們來勸架,可勸了幾句,就被李漂亮罵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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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爺的身體,本來就不好,高血壓、高血脂,一輩子的老毛病。
這天天吵架,天天生氣,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走路越來越沒力氣,有時候還會頭暈眼花。
可他不在乎,他覺得,為了黃大姐,為了那份溫暖,他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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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兩個人又因為錢的事吵了起來。李漂亮翻出了廖大爺兜里的項鏈,就是那條十塊錢的塑料項鏈,她拿著項鏈,對著廖大爺冷笑:“你看看你,買這么個破玩意兒,去哄外面的女人,你要不要臉?”
廖大爺看著那條項鏈,想起了楊楊的嫌棄,想起了紅紅冷漠,想起了黃大姐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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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憋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指著李漂亮,想說什么,可話還沒說出口,就覺得腦袋里“嗡”的一聲,像有無數只蜜蜂在里面飛。
然后,他眼前一黑,身子一軟,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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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老頭!廖老頭!”李漂亮嚇得尖叫起來,她看著廖大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她的手抖得厲害,連忙掏出手機,撥打了120。
救護車呼嘯而來,把廖大爺拉進了醫院。醫生診斷,是腦溢血,出血量很大,壓迫了神經,就算救過來,也是植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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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爺在醫院里躺了七天。這七天里,李漂亮守在病床前,看著廖大爺緊閉的眼睛,看著他蒼白的臉,心里后悔得腸子都青了。
她想起了廖大爺年輕的時候,想起了他對自己的好,想起了他一輩子的辛苦。她想,如果當初她對他好一點,如果她沒有那么霸道,如果她沒有天天跟他吵架,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可這世界上,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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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的下午,夕陽透過窗戶,照在廖大爺的臉上。他的手指動了動,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嘴里似乎想說什么,可最終,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后,他的手垂了下去,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直線。
廖大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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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或許,他是想起了莎莎舞廳里的燈光,想起了鄧麗君的曲子,想起了黃大姐溫暖的懷抱。
或許,他是覺得,自己終于解脫了,終于不用再看李漂亮的臉色,終于不用再忍氣吞聲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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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他這輩子,雖然窩囊,雖然委屈,但至少,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為自己活了一次,他找到了一份屬于自己的溫暖。
廖大爺的葬禮,辦得很簡單。李漂亮沒有把他葬在城里的公墓,而是把他葬在了自己的老家,一片桃花林里。
她說,廖大爺一輩子喜歡安靜,那里,適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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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村里的人就看到,李漂亮的身邊,多了一個老頭。
那個老頭姓楊,也是退休的,比廖大爺高,比廖大爺帥。
他們倆天天手牽手,在村里溜達,住在廖大爺和李漂亮的房子里,恩恩愛愛的,像一對新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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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人議論紛紛:“你看李漂亮,廖老頭才死一個月,她就找了新的,真是個薄情寡義的女人!”
“廖老頭這輩子,真是太虧了,辛辛苦苦一輩子,到頭來,什么都沒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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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嘛,錢被李漂亮管著,人被李漂亮欺負著,最后還為了舞廳里的女人,把命都搭上了!”
這些話,李漂亮都聽在耳朵里,可她不在乎。
她照樣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楊老頭逛街、買菜、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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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每年的清明節,李漂亮會變得沉默。她會帶著一兒一女,還有楊老頭,去廖大爺的墳前上墳。
她會買一束廖大爺最喜歡的菊花,擺在墳前,燒著紙錢,嘴里念叨著:“廖老頭,我來看你了。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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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過桃花林,桃花紛紛飄落,像一場粉色的雨。墳前的石碑上,刻著廖大爺的名字,照片上的廖大爺,笑得很憨厚。
沒有人知道,廖大爺在那邊,過得好不好。也沒有人知道,李漂亮的心里,到底有沒有一絲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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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莎莎舞廳的卷閘門,每天依舊“哐當”一聲拉開,依舊有野豬們揣著票子進來,依舊有白菜們穿著暴露的衣服,在舞池里晃著。
依舊有慢三慢四的曲子,依舊有曖昧的燈光,依舊有說不完的家長里短,道不完的悲歡離合。
只是,再也沒有人,會像廖大爺那樣,揣著五十塊錢,小心翼翼地,跳著五曲舞,在舞池里,尋找著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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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爺的一輩子,活得像一棵被壓彎了腰的老槐樹,辛辛苦苦,忍氣吞聲,到頭來,連一片陰涼都沒給自己留下。
他是個好人,老實、本分、顧家,一輩子拿著手術刀救人,卻救不了自己的一輩子。
他娶了個漂亮媳婦,本以為是福氣,沒想到卻是一輩子的枷鎖。
他的工資,他的退休金,他的一切,都被李漂亮牢牢地攥在手里,他像個提線木偶,被操控了一輩子。
老了,退休了,他以為自己可以喘口氣了,卻沒想到,生活依舊沒有給他一點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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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莎舞廳里的五曲舞,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快樂;黃大姐的溫柔,是他這輩子唯一的溫暖。
為了這份快樂和溫暖,他豁出去了,他第一次跟李漂亮頂嘴,第一次跟李漂亮吵架,第一次想要為自己活一次。
可他終究還是輸了,輸給了現實,輸給了命運,輸給了自己那不爭氣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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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死在了和李漂亮的爭吵中,死在了對黃大姐的牽掛里。
他到死,都沒能收回自己的工資卡,沒能和李漂亮離婚,沒能和黃大姐,好好地跳一次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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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句話,說起來瀟灑,做起來,卻是用命換來的。廖大爺的風流,不是風花雪月,不是紙醉金迷,而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柔,一點點被人在乎的感覺。
這是一個老年人,最卑微,也最迫切的感情需求。
人老了,不怕窮,不怕苦,怕的是孤獨,怕的是沒人疼,怕的是一輩子都沒為自己活過。廖大爺的一輩子,太苦了,太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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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粒塵埃,落在這個世界上,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
他的故事,或許會被莎莎舞廳的野豬們念叨幾天,然后,就被淹沒在那些家長里短里,再也沒有人記得。
可我總覺得,廖大爺在閉上眼的那一刻,是笑著的。
他終于解脫了,終于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里,安安靜靜地,跳自己想跳的舞,愛自己想愛的人,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不用再忍氣吞聲地活著。
這,或許就是他這輩子,最好的歸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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