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多多買菜開到了村里。
文|陳梅希
編|園長
我們都當過等車的人。
小于等的是一輛面包車,開進村里,賣菜、種子、臉盆,或者冰棍。劉霞等的是一輛三輪車,夏天的時候,會拉著一車西瓜,到附近幾個村子里轉悠。我等過一輛人力三輪車,上面裝著一位阿婆做的糯米糕,那是我在村子里唯一能使用壓歲錢的方式。
2025年,商品交易的大戰已經打過好幾輪。但在另一些角落,等車來才能買東西的歷史,才剛剛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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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面包車的人
“你能想象嗎?從北京到我奶奶家,只需要坐一個小時高鐵,再開40分鐘車,但那里買東西的方式,還和15年前一樣。”小于所說的奶奶家,位于河北省平泉市于家營子村,而她所說的,“和15年前一樣”的購物方式,則是去兩三公里外的鎮子上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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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于家營子村,受訪者供圖
集并不是每天都有,一個月只開6趟,每到趕集的日子,村里人就會去鎮上集中采買。要說跟15年前最大的區別,小于想了半天,覺得可能是交通方式。以前大家還得騎自行車或者步行,現在至少家家戶戶基本都買了電動三輪車,可以開著車去趕集。
7歲前,小于在于家營子村,跟著爺爺奶奶長大。除了趕集,在她記憶里,買東西是要靠等的,等賣貨的面包車開到村里來的那天。
每輛面包車,賣的是不同類型的商品。有的賣菜,有的賣種子和化肥,有的賣零食,還有的賣鍋碗瓢盆生活用品。
在村里等一輛面包車,大概是小于人生里開過的最早的盲盒——她當然希望能開到賣零食的,但是面包車會不會來、什么時候來、能帶來什么,她不知道,大人也不知道。等面包車的引擎聲出現,停下來,喇叭開始外放叫賣,村里人才能獲得準確的答案。
錯過一輛面包車,比錯過一場大集更常發生。大集畢竟有準確的時間和地點,而面包車像是一個隨機刷新的補給站,去地里干活、出門走親戚、或是單純只是沒聽見,都有可能錯過一輛面包車。錯過了也就錯過了,東西沒買成,村民會選擇等下一次大集,或是等面包車再進村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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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院子和云,受訪者供圖
每年夏天,小于最期待的“盲盒”面包車,是賣雪糕冰棍的那輛。因為“雪糕車”不常來,村里人會整箱整箱地采購,儲存在冰箱里,吃一整個夏天。小于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款低配版“火炬”,跟伊利經典的火炬冰激凌造型差不多,也有蛋筒、巧克力脆殼和奶油冰激凌,每一樣的味道都比經典版差一些,一根只賣5毛錢。那是小于記憶里童年夏天的味道。
7歲的夏天結束后,小于被爸媽帶到北京上學,才發現原來買東西不是一定要走很遠或者等很久的。“我來北京上小學,學校門口就有小賣部,每天一放學就能去小賣部里買零食,還有專門賣本子的店”
在她到北京之后,城市生活更新了好幾代,小賣部甚至都快被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24小時便利店、次日達的快遞和1個小時就能送到的外賣。現在,小于如果想吃火炬冰激凌,任何時間都能用手機點上一單,火炬會在融化之前抵達她的門口。
可是小于發現,城市和鄉村之間的時間差,遠不止一代。
“去年我奶奶腦梗了,出院之后我回到村里照顧她,發現村里和小時候基本沒什么變化。那些賣貨的面包車,居然還沒有被時代淘汰,還會來村里叫賣。”年輕人基本都進城了。小于聽爸爸說,以前村里有100多個人,現在的常住人口也就30多個,支撐不起一個小賣部的生意。所以15年過去,村里的主要購物方式還是去3公里以外的鎮上,或者像7歲以前的小于那樣等面包車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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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一盤“星星”
小于決定試著自己來改變。
“外賣是沒戲了,我們村附近既沒有騎手也沒有商家。我就想,有沒有其他辦法讓村里人買東西更方便,當天送不到,哪怕是第二天送到也可以。”她在網上搜攻略,發現有人成功給村里申請了一個社區電商的收貨點。
受到啟發后,她開始做調研,把市面上所有叫得上名字的社區電商平臺都試了一遍,最終花三天時間,成功注冊好一家多多買菜站點,地址就在爺爺奶奶家。“很難說是我選擇了拼多多。”小于解釋道,“應該算是拼多多選擇了我,這些平臺里,只有多多買菜是能覆蓋到我們村的。它是唯一的選擇。”
在資本市場,社區電商幾乎已經是一個被拋棄的生意。它利潤薄,成本高,競爭大,幾年前,它被拋上風口,又快速跌落泥潭,得到一個“生意搶不過本地菜市場”的結論。但倘若有些地方沒有菜市場呢?小于提供了另外一種案例,社區電商的收貨點,可能是唯一一個能覆蓋村級社區末梢的商業體。
總之,三天后,小于的多多買菜自提點開始營業,早期的“大客戶”當然是她本人。奶奶在腦梗恢復期,又剛做完眼角膜置換手術,有不少忌口,小于就在多多買菜上買雞胸肉、藍莓等食材,等著第二天司機送貨到家門口,再給奶奶做飯。
村里老人很難理解什么叫“買菜自提點”,小于想了想,決定化繁為簡。“我就跟他們說,開這個(自提點)的意思就是以后買菜就能送到家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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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于在院子里分揀商品,受訪者供圖
鎮上能買到的水果很有限,常見的是蘋果、橙子、芒果,多多買菜能送貨之后,小于經常為爺爺奶奶買北方村里不常見的水果吃。楊梅、楊桃、突尼斯軟籽石榴、嘉寶果……每次買的量不多,給爺爺奶奶嘗個新鮮。“楊桃切出來是星星形狀的,他們沒有見過這個東西。之前家里來客人了,我給客人切了一個楊桃,我奶奶就在邊上說我啥都給他們買,啥都吃著了。”
村里開了個買菜自提點,消息很快也傳到其他村民那里,“宣傳委員”是小于的父親。小于7歲離村,村里的鄉親都只是臉熟,沒有聯系方式,父親張羅著把有微信的村民拉進群里。漸漸地,在外地上班的小輩們,也開始通過自提點往家里買東西;還住在村里的叔叔嬸嬸,則會定期在多多買菜買米面糧油等日常用品。
小于自己愛吃螺螄粉,經營自提點之后她才發現,村里有個嬸嬸也是她的“同好”,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下單一包螺螄粉加一根火腿腸。村民幾乎都會在宅前宅后的園子里種幾種菜,煮螺螄粉的時候直接從地里揪一把,洗干凈扔進鍋里,從地頭到餐桌,用不上1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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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路,受訪者供圖
小于在家時,會把商品送到村民家里,帶著腦梗恢復期的奶奶一起。從她家步行到村里最遠的一家,以正常步速需要7到8分鐘,奶奶走得慢,要花上10來分鐘,但小于還是會喊奶奶一起出門。“我就跟我奶奶說誰下了單,咱倆去溜達溜達,順便送過去,然后我奶奶就會帶著我去那家串門。”
每年過年,小于都會和在北京工作的父母一起回老家過年。之前,爺爺奶奶每年都要提前張羅,跑去鎮上采購年貨,再把菜都備上,等晚輩們放假回家。蛇年春節,因為家里開了自提點,小于提前完成采購需求,人還沒到家,菜和水果已經到了。
她翻到當時的訂單頁,念出一長串名字。“買了海鴨蛋、東北凍梨、白蘿卜、黃桃罐頭,我們那邊總喜歡吃罐頭,黃桃罐頭和山楂罐頭。還買了橘子、羊蝎子、排骨、香菜、草莓、藍莓、帶魚,還有車厘子和甘藍。今年過年前肯定也要買,元旦先給爺爺奶奶買點好吃的,讓他們自己在家過個好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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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去爭取”
在距離于家營子村3000公里外的西藏自治區昌都市普然村,牧民們并沒有一輛賣貨的面包車可等。普然村有6個自然村,300多位常住村民的居所被20多座大山分割開,想要買東西,得騎摩托車到十幾公里外。
去年7月,劉霞到普然村開啟駐村工作,成為這6個自然村里唯一一位漢族居民。在駐村前,劉霞已經相繼在昌都市和拉薩市工作過6年,還提前學習了藏語,等真的到村里,才發現課上學的語言和村民說的兩模兩樣。“我當時考的時候,藏語書寫、藏語口語,是雙百分,結果到那里實際一看,懵了,一個都聽不懂。藏語是有方言的,昌都的藏語跟拉薩的藏語、昌都各縣之間的藏語,都有很大區別。”
起初,劉霞只能拉上會漢語的同事跟她一起去自然村,充當她的臨時翻譯,過了一年多,她已經可以靠“比劃”跟藏民們溝通了。稱呼是劉霞熟練掌握的,碰到女性就叫“阿佳(音)”,碰到男性就叫“阿過(音)”,剩下用帶點湖南口音的普通話,配合肢體動作,村民們也能聽明白。到晚上,村民會熱情地喊她留下來吃飯,劉霞聽不懂,但能靠關鍵詞猜個大概。
“我知道什么‘撒’(音)是吃飯的意思嘛,人家到了晚上,跟你說什么什么什么撒,肯定就是想留你吃飯。那我就一邊搖手,一邊跟他們說‘不撒不撒’,他們就聽懂我是說不吃了。”不撒,簡直是高度濃縮的交流范本。村民能聽懂漢語里的“不”字,劉霞能聽懂藏語里的“撒”字,由各自聽懂的一點點語言,湊出了一句雙方都明白的短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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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霞去老鄉家,受訪者供圖
村民的主要營生是種青稞和養牦牛,人均年收入在2萬元左右,但昌都市的消費水平卻不低,一碗牛肉面要25塊錢,一斤橙子賣7-8塊錢。劉霞是湖南人,昌都市有一家湘菜館,味道還不錯,但她很少去吃,理由是“太貴了”,一份剁椒魚頭要88元,價格幾乎和一線城市的湘菜館齊平。村民們有地有牦牛,在食物上過的幾乎是自給自足的生活:春天和夏天在地里種土豆和蘿卜,收獲后儲藏起來,吃一個冬天;最常見的食物是青稞和酥油茶,在家里牧場擠牛奶,做成各類奶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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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偶遇,受訪者供圖
劉霞是湖南人,愛吃辣,湘菜館價格貴,大部分時間,她都自己做飯吃。2025年春節,她在西藏過年,原本想在拼多多上遠程給湖南的婆婆買一箱辣椒和一箱芋頭,結果忘記改地址,辣椒和芋頭被送到了昌都。劉霞拿到快遞,一打開,發現辣椒和芋頭都還新鮮得很,陰差陽錯地成為了她為過年屯的食材。橙子和柚子是她最常在網上買的水果,十幾塊錢10斤橙子,包郵,第一次買的時候,她抱著大不了就浪費十幾塊錢的心態下單,沒想到送到昌都時非常新鮮,不比市里超市買的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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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霞在拼多多買到的橙子,受訪者供圖
湘菜館太貴了,她就在拼多多上買家鄉的特產。香辣洋姜是湖南特色下飯菜,把洋姜和辣椒腌制在一起,做成瓶裝的小咸菜,可以配粥、配飯,也可以炒菜吃。“也要看牌子的,我買的第一家和第二家都很好吃,第三家就味道一般,下次不買那家的。”劉霞已經買過三波洋姜,再買下去,很快就要成為普然村的洋姜測評博主了。
2025年初,劉霞發現,快遞被送到鄉里了,不用再開車去昌都市取件。但普然村離鄉里也很遠,村民如果要拿快遞,還是得跑很遠的路。
劉霞觀察,老鄉們很少開口為自己爭取權益,通知他們快遞要去市里取,他們就去市里取,通知他們快遞送到鄉里,他們就默認只能送到鄉里。“我得去爭取的,今年8月我給他們打電話,說普然村現在快遞也不少,能不能送到村里來,快遞進村得落實噻。爭取過之后我發現真的有用,我自己的快遞和老鄉們的快遞,現在都能送到村里來了。”
馬年春節,劉霞還在普然村過。藏歷新年和農歷新年的習俗不一樣,她是普然村唯一一個會過農歷新年的人。她打算在拼多多上買一件新的漢服,紅色的,在快遞停運前寄到普然村,等過年那幾天她就穿著紅色的漢服,在3500米海拔的高原慶祝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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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的勝利
劉霞覺得,快遞進村這個事,是循序漸進的。例如現在她在拼多多買的大部分快遞都能送到村里了,但也有一些快遞還是會喊她自己去市里的快遞站拿。但是當我提起要不要找平臺反饋時,劉霞很快就拒絕了。“我們這里太遠了嘛,人家快遞要是少的時候,送一趟過來連油錢都不夠的,要慢慢等快遞量再多一點,這個系統才能轉得更穩定。”
在普然村,她還不能在網上買草莓、藍莓等水果。拼多多官方現在會承擔西部地區的轉運費用,但商家也會擔心一些不耐放的水果送過去就爛掉了。劉霞能理解。“昌都離拉薩是1300多公里,離成都也是1300多公里,而且大部分是國道,又有很多彎路,貨車速度很難跑起來。”商品轉運到成都后,即使一刻不停,司機不吃不喝不睡地開往昌都,也要整整20個小時,距離帶來的問題,很難在短時間內被全部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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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供圖
但改變至少在發生。劉霞住在普然村村委會的宿舍,周邊6個自然村的快遞都會送到村委會。除了劉霞自己買的商品,她還看見過牧民老鄉們買的剃須刀、護膚品、扎頭發的發繩和小發卡。
和小于聊天時,我跟她說,我們好像共享著同一種童年,盡管我們所生活的村莊相隔1000多公里。我完全理解她所描述的那種等待面包車的感覺,我比她大幾歲,等待的是一輛三輪車。有一個住在鎮上的阿婆,會做一種糯米糕,夾心有桂花白糖和紅棗花生兩種,每周有幾天,她會騎一輛三輪車,在附近幾個村莊邊騎邊叫賣。
一塊糯米糕的價格是4毛錢。我把自己的所有零錢都裝在臥室的一個抽屜里,每到下午三點,就要把電視音量調低,豎起耳朵聽外邊的動靜。三輪車騎過門口,只需要10秒鐘,我要在這10秒鐘內快速跑到陽臺,把阿婆喊住,再打開抽屜數出4枚1毛錢硬幣,沖到阿婆面前。如果到4點,叫賣糯米糕的聲音還沒有響起,電視音量才會重新被調高,作為一次等待失敗的終場哨。
我和小于,和更多在鄉村度過童年的人,小時候都曾經歷過購物機會的匱乏。等待一輛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來的車,是我們唯一擁有的消費方式;而等待失敗,也是再常見不過的事。
等我們長大,最初的勝利是進入一個不需要等待就能買到一切的世界,例如鄉鎮、縣城和城市。小賣部就在學校門口,超市也步行可達,再后來,便利店24小時營業,快遞物流幾乎全年午休。我們不再需要等待一輛不知道會不會來的車,商品抵達家門口的時間,精確到分鐘,清清楚楚地寫在我們的手機APP里。
而小于向我展示了另外一種可能的勝利——她又回到了那個購物機會匱乏的世界,把商品交易的末端節點帶回鄉村,讓留在村里的老人也不必再等待那輛面包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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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夕陽,受訪者供圖
村里剩下的村民不多,不是每天都有訂單。起初小于還擔心,會不會訂單量太少了,拼多多嫌這個自提點虧錢,要求她關門。提心吊膽一段時間后,她發現并沒有人來給她提KPI的要求。有時候,看到當天只有一筆訂單,她又擔心送貨的師傅跑一趟不夠油錢,就自己再下一單,給爺爺奶奶買點水果,添置一些日用品。
和小于的電話掛斷前,我們互相鼓勵,也許已經長大的我們也可以為城鄉平衡做一點點微小的貢獻。2025年的最后一天,我敲下這些故事,它們不會出現在商業分析的數據報表里,因為利潤太低而成本太高,大概率會被當做是“爛生意”。
但它是屬于普通人的,日常而閃耀的勝利。
(本文中,小于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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