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魯西南有過大地的聲音

作者：持戒留白（山東菏澤）

兒時的魯西南有過大地的聲音

我是在手機一連串清脆的信息提示音里，忽然想起那廣播聲的。屏幕的光，熒熒地亮著，將五湖四海的消息，不分晝夜地推送過來；手指劃過，世界便被輕易地裁切、放大、又丟棄。這太過豐盈也太過便捷的聲光，不知怎的，竟像一層厚厚的繭，將耳蝸深處那點最遼遠的寂靜，給封存、壓實了。就在這一片信息的嗡鳴里，那聲音，卻獨獨地、幽幽地穿透了四十多年的光陰，鐵線一般錚錚地響了起來——不是響在耳邊，是響在心尖那最柔軟也最酸楚的一小塊地方上。

那聲音，我們魯西南老家的人，是絕不肯文縐縐地叫它“有線廣播”的。我們都叫它“喇叭”。這名兒起得好，貼切，傳神，帶著泥土被日頭曬暖了的樸實氣。它實在算不得什么精致的物事：一個圓圓的、碗口大小的黑色紙盆，靜靜地嵌在堂屋正墻上，像一只沉默的、深邃的耳朵。從這耳朵背后，牽出兩根線來，一里一外，便成了它通靈的竅脈。外線是公家的，從不知多么遙遠的公社廣播站扯出來，爬過一根根烏黑的電線桿，越過一道道田埂，千家萬戶地串過去，帶來外面世界的響動。里線卻是自家的，是父親從供銷社買回的一截灰皮電線，它不從門口走，而是在窗欞下的土墻根掏個小洞，迤邐地鉆出去，末端剝開銅芯，牢牢地系在一塊沉甸甸的青磚上，然后，父親在院子里選個背陰的角落，挖一只深深的坑，將那塊系著線、通著靈的磚，鄭重地埋進大地深處。

那時的我，常蹲在那埋磚的土坑邊，看那一小塊被澆濕的、與周圍干裂地皮截然不同的深褐色痕跡，心里滿是不可思議的迷。一根線，接著天（公社的廣播站，對我們便是“天”了），一根線，接著地，怎么就能讓那黑色的“碗”說起話、唱起戲來呢？父親說，這地線，就是喇叭的“根”。根扎得深，吃得飽水，聲音才亮堂，才精神。于是，這澆水便成了每日清晨或黃昏一樁莊嚴的儀式。父親拎著半瓢清水，慢慢灑在那坑里，泥土“滋”地一聲，貪婪地將水吮吸進去，泛起一股清冽的土腥氣。不一會兒，屋里母親的灶膛聲，或是新聞播音員字正腔圓的話語，果然便響亮、清晰了幾分。若是逢著連日干旱，地線“渴”極了，聲音便蔫蔫的，像曬萎的秧苗。這時，父親便會笑著招手喚我：“小子，過來，給你這‘地公公’送點茶。”童年的我便心領神會，朝著那方神圣的濕土，澆下一泡熱乎乎的童尿。說來也怪，那蔫下去的聲音，竟真的像久旱的苗兒得了甘霖，霎時又挺立、活泛過來，帶著一股說不清是電解還是生命的躁動。這“法術”般的體驗，讓我對那截埋入地下的線，生出近乎圖騰的敬畏。我覺著，我們一家人的耳朵，是通過這根線，長在了故鄉的泥土里。

這“根”所喂養出的聲音，便是我們全部的世界了。每日清晨六點半，是《新聞和報紙摘要》雷打不動的時刻。那時天色往往還是蟹殼青，灶膛里的火才剛映紅母親的臉，激昂的片頭音樂便破空而來，瞬間充滿昏暗的屋宇。播音員的聲音，有著鋼鐵般的質地與節奏，播送著千里之外我們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我們吃著糊粥，就著這聲音，仿佛那國家大事也成了可以咀嚼、下咽的食糧。而午后或傍晚，若是響起“大隊部通知，大隊部通知……”的拉長腔調，整個村莊的脈搏似乎都隨之緩了一拍。誰家要領化肥票了，哪片河工要上人了，今晚打麥場放電影了……這些關乎生計與娛樂的細碎指令，便通過這同一根鐵線，流淌進每一戶的堂屋。最愜意的，要數夏夜。蚊蟲的嗡營里，一家人躺在院中的涼席上，蒲扇一下一下地搖著。忽然，喇叭里傳出“咿咿呀呀”的拉腔，是河南豫劇，或是山東呂劇。那聲音在靜謐的夜空里傳得很遠，似乎不止我們一家在聽，而是整個村落，連同村外的田野、河流、墳冢，都在這蒼涼又熱辣的唱腔里，沉浮，呼吸。我望著滿天碎鉆般的星子，覺得那唱腔也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和莊稼、和草木、和祖輩的嘆息與歡笑，長在了一起。

后來，我像一株被風吹散的蒲公英，離開了那片土地。我走過許多地方，包括青藏高原，見過許多紅塵中的繁華，比如上海的南京路，耳朵里也灌滿過、各色各樣的聲音：立體聲的澎湃，電子樂的迷幻，會議上滔滔的演說，市井中鼎沸的人潮……這些聲音清晰，豐富，有著精確的分貝與層次，卻總覺得隔了一層。它們進不到心里那塊最深的泥土里去。直到許多年后一個深秋的傍晚，我偶然在異鄉的舊貨市場，瞥見了一個類似的、布滿塵灰的黑色紙盆喇叭。它靜靜地躺在一堆廢銅爛鐵里，像個被遺棄的、干癟的果實。

就在那一瞬間，耳邊萬籟俱寂。緊接著，那根早已朽爛在老家墻根的地線，卻猛地從我記憶深處破土而出，帶著陳年的土腥與電流的微麻，直直地、狠狠地，戳中了我的心房。

我忽然全明白了。那喇叭，何嘗只是一個接收聲音的器具？那地線，又豈止是一截導電的金屬？那是一個時代的耳朵，深深插在鄉土中國的胸膛上，聆聽著大地的脈搏，又將這脈搏，轉化為一個民族在艱難蘇醒時，那混合著宣傳指令、生產號令與古老曲調的、粗重而又蓬勃的呼吸。而我們每一個從那片土地上走出的人，靈魂深處，都埋著這樣一根線。它是我們與故鄉之間，最原始、最牢固，也最神秘的紐帶。

線的那頭，系著一塊沉默的青磚，埋在老家院墻的背陰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吮吸著地氣，承接著雨露，也渴望著一瓢清水，或是一泡童子熱尿的澆灌。它渴望著，將那大地深處最幽微的顫動——春耕時犁鏵破土的悶響，夏夜玉米拔節的脆響，秋風掠過秫秸梢的嗚咽，冬日雪壓屋脊的呻吟，還有祖先在地下無數個沉默的黃昏與黎明——統統轉化為聲音，來喂養那個離家日遠、漂泊在鋼筋水泥叢林里的游子的魂。

原來，我走了這么遠的路，聽了這么多的聲音，不過是在尋找，尋找那唯一能讓我魂魄安寧的“地線”的另一端。那聲音不需要清晰，甚至可以嘈雜；不需要正確，甚至可以模糊。但它必須帶著那片土地的溫度、濕度，帶著父親手心的繭味、母親炊煙的嗆味，帶著雨季的霉味、旱季的焦味，帶著生死悲歡、循環往復的，大地的味道。

那是我的根。是我無論走出多遠，都無法掙脫，也從未真正想要掙脫的，生命的原點。異鄉的萬家燈火再璀璨，不過是浮在眼里的光；而故鄉深夜喇叭里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電流雜音，才是流在血管里的，永遠溫熱的河。

我在這無盡的喧囂里，側耳傾聽。我聽見的，是整個沉默的故土，通過那根早已不存在的線，在對我一個人，低低地吟唱。那吟唱沒有詞句，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溫暖的嘈雜，像春夜凍土融化時，萬物細微的喘息。

我終于懂得，我輩游子，此生此世，都將是一個走在大地上的，永遠的“聽地者”。而那大地，永遠有聲音。

持戒留白，實名劉金琳，山東曹縣人，部隊轉業，現居江西新余，系高級工藝美術品設計師，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新余市作家協會會員。

編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