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思玉回憶錄，75，敵人的意圖很明顯，主要攻擊目標直指馬良山

粉碎西線“秋季攻勢”

1951年夏，以美軍為首的“聯合國軍”連遭中朝軍隊多次戰役的打擊后，損失巨大，已無力再進行大規模的進攻，面對國內和同盟國的停戰壓力，不得不乞求“和談”。

7月10日，雙方代表走進開城中立區，舉行了舉世矚目的停戰談判。

談判需要的是誠意，美軍的談判是幌子，是迷霧，其“誠意”是利用談判的間隙，加緊軍事部署、后勤補給，準備殊死一搏，繼續侵略朝鮮，進而實現其“全球戰略”。

美方首席代表喬埃舉拳叫嚷：“如果朝中方面不讓出開城，如果軍事分界線不按美軍方案劃分，聯軍則讓大炮發言。”

與其緊緊呼應，敵人在對我后方運輸線進行大規模“絞殺戰”的同時，一刻也沒有放松對我防線的狂轟濫炸和進攻。

在防御作戰中，我第六十四軍各部隊逐漸摸索出一些防御作戰的經驗。南京軍事學院派副院長陳伯鈞帶隊入朝來到軍部駐地見學，研究第五次戰役和積極防御初期的作戰經驗。我把自己的防空洞讓給陳伯鈞副院長住，工兵營又給我重建了一個防空洞。

7月下旬，朝鮮北部的天好像漏了底，傾盆大雨不停地下，山洪暴發，河水橫溢，泛濫成災。一般河流水位上漲三四米，最高達11米，水流速度每秒4～5米，最高7米。山洪沖毀了多座橋梁和多條道路，搶修鐵路、公路橋梁的備料大部被洪水沖走，志愿軍和人民軍后方運輸線遭到嚴重破壞。

洪水所到之處，一片汪洋，交通中斷，堤防潰決，房屋倒塌，物資沖走，裝備毀壞，人畜傷亡。其水勢之猛，持續時間之長，危害范圍之廣，是朝鮮近40年來所未有的。大雨、洪水一直持續到8月底。

在洪水沖擊下，前沿陣地上到處是稀泥和積水。工事不斷坍塌，道路橋梁不斷被沖毀。志愿軍主要物資集散地三登周圍均成了一片澤國，倉庫、醫院和高炮陣地全遭水淹。后方幾乎所有的路面被沖毀，路基被沖塌，部隊的作戰和供應面臨著極大的困難。

洪水成為敵人可惡的幫兇，助長了敵人囂張的氣焰。8月初，敵飛機傾巢出動，對我后方交通線實施全面轟炸封鎖，清川江、肅川江、禿魯江、德池川、沸流江上未被灌水破壞和正在搶修的鐵路橋梁，成為敵機反復轟炸的目標。洪水也一次次地沖垮路基，沖毀橋梁、庫房等。

在第六十四軍司令部駐地，洪林同志的防空洞和我的防空洞在同一條山谷中。洪林同志的防空洞不到一張單人床大，地下鋪著雜草，一床被子鋪一半蓋一半，異常潮濕，晚風襲來，經常是徹夜難眠。戰士們給我挖的防空洞比洪林同志的大一些，堅固一些。

一天早晨，我跟洪林同志說：“今天我到開城去，如果晚上不回來，你就到我的防空洞里住吧。”

我這次去開城，是應參加板門店談判李克農同志的邀請。早在延安時期，我任中央警衛一團政委時，李克農同志任中央聯絡局局長，朝夕相處，現已多年未見，我很想見一見闊別多年的老上級，也想通過他們更多地了解一些敵人的動態。

我來到開城，克農同志見到我十分高興，我見到他更是激動，我們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許久都沒有松開。

而后，克農同志把我和喬冠華同志互相做了介紹。喬冠華同志高高的個子，瘦瘦的身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顯得十分沉穩和機敏。他握著我的手說：“歡迎，歡迎，志愿軍將軍，你們在前線作戰辛苦了。”

接著，我向他們介紹了部隊第五次戰役后轉入積極防御的情況。

喬冠華同志說：“敵人經過我們五次戰役的打擊后，內部矛盾重重，在打還是談的問題上爭吵不休，因此，停戰談判也將很艱難。據了解，他們為了扭轉戰局，正醞釀在西線發動秋季攻勢，你們要提早準備，狠狠地打，你們打得越狠，我們在談判桌上就越有本錢，談判結果就對我方越有利。”

我們三人在一起交談了很長時間，從朝鮮戰局到停戰談判，再到朝鮮的前途。

最后，克農、冠華同志說：“幾個月來你們很緊張，很辛苦，今天晚上不要走了，在這里松弛松弛，給你改善改善生活，再請你看戲。”

當天晚上，洪林同志知道我沒有回來，本是準備到我的防空洞里住，但袁佩爵主任召開會議，研究青年團建設問題，會議開得很晚，因此，她就沒有住我的防空洞。

也許是做飯冒了煙，也可能是敵人發現了別的破綻。這天夜里，一群敵機飛臨上空，對第六十四軍軍部駐地進行了瘋狂的轟炸，我的防空洞被炸彈削去了一大半。

第二天，我從開城回來，面對被炸毀的防空洞，心里緊張了好一陣子：“好險啊，差點好心辦了壞事，如果我不去開城，如果洪林同志住到我的防空洞……”

我和洪林同志又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停停打打，打打停停，兩個多月過去了，任憑敵人飛機的狂轟濫炸，任憑敵坦克和大炮的狂吼，任憑敵人潮水般地攻擊，我第六十四軍的全體指戰員像一根嵌入河底的橋樁一樣，牢牢地立在陣地上，敵人沒有在我第六十四軍的陣地上前進一步。

9月中旬，為配合停戰談判，加強開城地區的防御，志司對兩線的防御部署做了調整。

六十五軍進至開城地區，接替了我第六十四軍自九化里以西到禮成江口第一九一師全部和第一九二師的部分防務。

第六十四軍的防御正面縮小了，就能集中力量進行更堅固的防御，主動權就增大了，我命第一九一師接替了第一九二師的一線防務，以第一九〇師、第一九一師展開4個團又兩個營的兵力，主要控制黃雞山、高旺山和馬良山、烽火山一線高地，以第一九二師為預備隊，配置在軍的預備陣地上，構筑工事，組織防御。

馬良山、高旺山是我第六十四軍防御的主要支撐點，也是臨津江以北江灣地區的制高點。這個制高點嚴重威脅著江東敵人的側翼安全，同時也控制著漣川至九化里的通道，是敵必攻我必守的要點。因此，我把防御的重點放在馬良山、高旺山地區。

至9月下旬，經過一個多月的緊張施工，各部隊在防御陣地構筑了塹壕、交通壕、防空洞，逐漸形成了以坑道為主的比較完整的支撐點式防御體系。

這時，從開城傳來我擔任中立區警戒任務的班長姚慶祥同志被美、李軍殺害的消息。敵人破壞停戰談判的行為，引起了廣大指戰員的無比憤慨。

敵人明目張膽地破壞和談，說明他們早有預謀，預示著他們將有重大的軍事行動。

一天，我接到兵團楊得志司令員的電話，要求做好反擊敵人進攻的準備，并再三強調志司關于“堅守防御，殲滅敵人”的作戰原則。

我站在距前沿不遠的九化里以北無名高地的前進指揮所里，對王昭政委說：“敵人就要進攻了，請衛華、佩爵同志來，我們研究一下反擊敵人的作戰方案。”

王昭政委說：“這些日子，部隊已經憋足了勁，如果敵人發動進攻，那他們就只有一種下場——遭到狠狠地打擊！”

果然，敵人不甘心夏季攻勢的失敗，仍企圖以軍事手段迫我在談判桌上屈服，于10月上旬在西線發動了秋季攻勢。

我第六十四軍當面之敵英聯邦一師、美騎一師五團、比利時營及偽一師一部，在10個炮群、100余輛坦克、60余架飛機的支援下，分途向我西起黃雞山，東至古莊里共18公里的防御正面發動了進攻。

狡猾的敵人改變了以前全面推進、孤軍突進的戰術，采取了集中兵力、火力逐點攻擊、步步為營的戰法。

10月2日拂曉，英二十九旅以兩個連的兵力，在飛機、火炮、坦克的支援下，向我五七二團八連防御陣地進攻，我依托陣地頑強抗擊，斃、傷敵20余名，當日7時，敵占領我警戒陣地即停止攻擊。

我當時很清楚，這是敵人在向我警戒陣地做試探性進攻，從敵人的試探性進攻中，我摸索著敵人的行動規律，思考著防御作戰的打法。

結合以往的戰斗經驗，我發現敵一般在拂曉前接近我陣地前沿，拂曉后對我進行猛烈轟炸，然后在飛機、坦克掩護下發起進攻。敵人怕近戰，怕肉搏，怕夜戰，這是其致命的缺陷。

敵人炮擊時，我隱蔽在主陣地側后的掩蔽部、待蔽部里以逸待勞，以減少傷亡，敵人沖擊時，把敵放近了再打，進而大量殺傷敵人。炮兵部隊派出觀察員到第一線及時準確修正彈著點，有力地配合步兵作戰，為步兵的前進掃清障礙。

想著，思索著，一個“堅守要點，殲滅敵人”的具體作戰方案在我的腦海里基本形成。

我同王昭政委、馬衛華參謀長交換意見后，接通了兵團楊得志司令員的電話。楊得志司令員聽了我的報告后說：“你們的想法很好，我們就是要通過堅守要點，大量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迫使他在談判桌上低下頭來。”

最后，楊得志司令員還關切地說：“思玉同志，你的指揮所離前線太近了，要注意安全，我可不希望你在敵人的眼皮底下‘晃來晃去’，看著敵人的槍眼指揮，你要對自己負責，更要對組織負責。”首長的關懷使我受到莫大的鼓舞。

果然，敵人進攻的兵力逐漸增多，敵人進攻的規模逐漸加大。

10月3日，敵英二十九旅1個團的兵力配屬20多輛坦克，在幾個炮兵群、30余架飛機支援下，向五七一團寶光洞、五七二團207.4高地全線發動進攻。僅五七一團九連一排，在寶光洞西南防御陣地，就打退了敵人7次沖鋒，斃傷敵40余名，但我也讓出了部分前沿陣地。

10月4日晨，英二十九旅、美騎一師約兩個團的兵力向五七一團防守的高旺山一線發動連續的集團沖擊，戰斗異常激烈。

八連一排在227高地5次擊退敵人營規模的連續沖擊，斃傷敵150余名后撤出陣地。一部敵人向馬良山東南山背進行試探進攻被三連擊退，一天激戰，斃敵450余名，擊毀敵坦克2輛。

18時，高旺山主峰失守。

我在第六十四軍指揮所里的作戰地圖前走來走去，思考著對策，敵人的意圖很明顯，主要攻擊目標直指馬良山，我深知馬良山的戰略地位十分重要。

我抓起電話要通了第一九一師的電話，我對接電話的師長謝正榮說：“正榮同志，前三天的戰斗部隊打得很勇敢，殲滅了大量敵人，下步任務是要堅決守住馬良山，阻敵北犯，有什么困難嗎？”

謝正榮師長說：“軍長放心，不管有什么困難都要堅決完成任務。”

軍令如山，師長謝正榮、政委羅立斌立即召開緊急黨委會議，師黨委向全體指戰員提出了“勇敢戰斗，不怕犧牲，不怕疲勞，連續作戰”的要求。

當晚，我軍邊調整部署，邊思想動員，工作繁忙但有條不紊。

后勤保障也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彈藥、水壺都做了補充，有的單位還通過封鎖線給陣地送來了罐頭。

5日，敵人實施了猛烈的炮火襲擊，發彈數千發，接著以約4個營的兵力，在50余輛坦克、40余架飛機支援下，向五七一團陣地全面發起攻擊。

5日與敵激戰一天，共殲敵1100余名。

6日，敵人把攻擊矛頭轉向馬良山主峰西南屏障216.8高地。

凌晨，敵人進行了猛烈的炮火襲擊，不到半平方公里的高地上，落彈2萬余發，山頭被削去1米多，山坡上的樹叢被炮彈炸得燃燒成了一堆木炭。

一個營的敵人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地從右面撲來，潘山的槍聲就是命令，全班復仇的烈火伴著子彈撲向敵人，猛烈而精準。更多的敵人包圍上來了，潘山帶領戰士機智地撤離陣地，敵人剛剛爬上山頭，他帶領戰士突然反擊，反復“拉鋸”四次，奪回了陣地。就在潘山第四次沖上山頭時，被敵人擊中，壯烈犧牲。

敵人在右側未得逞，又號叫著從左面攻擊。陳忠興大喊一聲：“打！”連續投出幾個手榴彈炸死13個敵人，隨即帶領全班猛撲了上去，200多名敵人見遇到的是幾個不要命的“共軍”，便爭先恐后狼狽跑下山去。就這樣，他們連續擊退敵人三次沖鋒。

被敵人炮火轟炸后的我馬良山陣地一瞥

在正面，張豪對大家說：“看我沖鋒槍往哪里掃，手榴彈就往哪里扔，你們就往哪里打。”敵人波浪式的三次沖鋒都被打退了。

戰后，張豪、陳忠興、潘山和他們帶領的班，被譽為馬良山陣地的“三面鐵墻”。

7日，敵1個團的兵力配屬坦克30輛、火炮數十門，在16架飛機支援下，猛攻馬良山主峰317高地和280高地，第五七一團一、三營與敵反復爭奪四次。

為保存有生力量，待機殲敵，我命第一九一師于8日拂曉撤出馬良山主峰317高地和280高地，命五七三團在馬良山次峰繼續與敵對峙戰斗。

部隊撤出時，戰士們將舊衣破帽用樹枝撐起來，偽裝成假人擺放在陣地前沿，代替我“守衛”。望而生畏的敵人已經是草木皆兵了，用飛機、大炮又對317高地和280高地狂轟濫炸了一整天，投下的重磅炸彈和凝固汽油彈不計其數，一股敵人才提心吊膽地爬上這兩個“無人陣地”。

馬良山防御戰歷時六晝夜，敵人逐點攻擊，我軍逐山防守，每個高地面前都橫七豎八地躺滿了敵人的尸體。后來，志司首長多次表揚我馬良山防御是“一座山嶺，一個堡壘”，新華社還以此為題發了通訊。

我為我們的戰士驕傲，為我們的戰士自豪。我給敵人算了一筆賬：英軍聯邦一師以兩個團的兵力，以2600余人的代價，在12公里寬的戰線上，在大量飛機、火炮掩護下，六天時間只向前推進了2.5公里。這就是說，敵人每前進1米，就有1個人被打死或打傷，每占領1平方公里的土地，都要付出近100名士兵的生命。由此可見，敵人不斷吹噓的所謂“海空優勢”，不過如此而已！

深秋時節，群峰疊起的山巒滿眼褐黃色，田野空蕩蕩。可是點綴在山間的野菊花卻盛開著：黃的、白的、紫的，給敵我對峙階段的緊張戰斗生活增添了點輕松的氣氛。

我想，如果沒有戰爭，這將是一幅多么美麗的原野風光啊，而現在以美軍為首的“聯合國軍”賦予了屬于朝鮮的每一朵花、每一根草、每一株樹、每一塊石頭一個光榮的任務——見證歷史、見證正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