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雨夜我本不該拐進(jìn)那條老街的。
電動車在深秋的冷雨里突然熄火,儀表盤徹底暗下去時,我正站在拆遷區(qū)的邊緣。
四周是封死的卷簾門和腳手架,雨水順著褪色的“拆”字往下淌。
只有街角最深處,一點昏黃的光從玻璃窗里滲出來。
那是“永時鐘表店”,招牌上的金字已經(jīng)斑駁得只剩輪廓。
我推著車往那點光走去,雨衣在風(fēng)里獵獵作響。
店門虛掩著,門縫里飄出舊木料和機(jī)油混合的氣味。
正要敲門時,我瞥見了店內(nèi)景象——整整一面墻的座鐘,至少二十幾座,從落地大鐘到小臺鐘,各種樣式。
所有指針都停在同一個位置:2點29分。
我的手停在半空。就在那時,店里傳來老人沙啞的聲音:“門沒鎖。”
后來我常想,如果那晚我轉(zhuǎn)身離開,一切是否會不同。但命運就像這些停擺的鐘,看似靜止,內(nèi)部的齒輪卻早已咬合轉(zhuǎn)動。
我推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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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雨水順著雨衣邊緣滴落在褪色的木地板上。
店里比外面看起來更擁擠。
玻璃柜臺里擺滿了各式手表懷表,墻壁掛滿齒輪和發(fā)條作裝飾。
最引人注目的是北墻那排座鐘,從天花板一直到墻腳,像沉默的衛(wèi)兵。
“修車?”老人從柜臺后抬起頭。
他大約七十多歲,灰白頭發(fā)梳得整齊,穿著深藍(lán)色工裝圍裙。
右腿行動時有些微跛,但動作依然利落。
工作臺上攤開著一只懷表,細(xì)小零件在放大鏡下泛著銅光。
“電動車突然壞了。”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雨太大,想借地方躲躲。”
老人點點頭,視線又回到懷表上。他拿起鑷子,夾起一粒米粒大小的齒輪,手腕穩(wěn)得不像這個年紀(jì)的人。
我脫下濕透的雨衣,環(huán)顧四周。座鐘們依然靜止在2點29分。靠近門口那座棗木落地鐘最顯眼,鐘面是手繪的日月星辰,玻璃罩上一點灰塵都沒有。
“這些鐘……都不走了?”我試探著問。
老人手頓了頓。“嗯。”
“為什么不修?”
他沒有立刻回答。放大鏡下,齒輪被輕輕放進(jìn)懷表機(jī)芯。過了半晌,才說:“修不好了。”
門外傳來汽車駛過積水的聲音。老人突然抬頭,眼神銳利地掃向門口,那瞬間他全身緊繃得像受驚的動物。等聲音遠(yuǎn)去,他才慢慢松弛下來。
“您怕有人來?”我問。
“怕吵。”他簡短地說,合上懷表表蓋,“鐘表喜靜。”
我走到那座棗木鐘前。透過玻璃,可以看見銅質(zhì)鐘擺靜止在最低點。鐘面右下角有一行小字:贈愛子明軒,八歲生辰。字體已經(jīng)有些模糊。
“這鐘很漂亮。”
“別碰它。”老人的聲音突然變得生硬。
我收回手。氣氛有些尷尬,只好轉(zhuǎn)移話題:“我叫董偉誠,在附近送外賣。今天最后一單超時了,客人給了差評。”
“差評。”老人重復(fù)這個詞,像在品味什么,“時間過了就是過了,改不了。”
他站起來,跛著腿走到墻邊,從抽屜里拿出工具。動作間我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一截,傷口已經(jīng)愈合成光滑的肉球。
“您一個人看店?”
“五十二年了。”他說,“以前我父親看,后來我看。”
雨聲漸漸小了。我看了眼手機(jī),晚上九點十七分。電動車得明天才能找人來修,這里離我租的房子還有四公里。
“我能坐會兒嗎?等雨小點就走。”
老人指了指柜臺邊的舊藤椅。我坐下時,藤條發(fā)出吱呀的呻吟。店里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老人修理懷表時金屬的輕微碰撞。
那些停擺的座鐘在昏黃燈光下投出長長的影子。
每一座的指針都精確地停在2點29分,分秒不差。
02
第二天下午,我提著修車鋪老板給的備用電池回到鐘表店。
雨停了,但天色依然陰沉。老城區(qū)這些待拆遷的街道白天也少見人影,只有流浪貓在瓦礫堆里翻找食物。
店門關(guān)著,但沒上鎖。我推門進(jìn)去時,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聲響。
蔣家興——這是我從店門口營業(yè)執(zhí)照上看到的名字——正站在梯子上,擦拭一座掛鐘。聽見聲音,他低頭看了一眼,又繼續(xù)手里的活兒。
“蔣師傅,昨天謝謝您。”我把一袋熱包子放在柜臺上,“路過買的,您嘗嘗。”
他慢慢從梯子上下來,動作因腿腳不便而顯得謹(jǐn)慎。落地后,他看了看包子,又看了看我。
“車修好了?”
“換了塊電池,能撐一陣。”我說,“您吃午飯了嗎?”
他搖頭,洗了手,拿起一個包子。
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細(xì)細(xì)咀嚼。
我趁機(jī)觀察這間店——昨天沒注意,柜臺后面還有個小門,虛掩著,能看到通往二樓的木樓梯。
“您住店里?”
“樓上。”他說,“下面開店,上面住人,幾十年了。”
包子吃完,他泡了兩杯茶。茶葉是廉價的茉莉花茶,但泡得認(rèn)真。我們坐在藤椅上,茶香混著機(jī)油氣,有種奇特的協(xié)調(diào)感。
“昨天您說,這些鐘修不好了。”我看著那排座鐘,“是零件找不到嗎?”
蔣師傅端著茶杯,目光落在那些鐘上。他的眼神很復(fù)雜,像在看老友,又像在看傷口。
“有些東西壞了,就不是零件的問題。”
“比如呢?”
他沒回答,起身走到棗木座鐘前。伸出手,指尖懸在玻璃罩上方幾厘米處,最終還是沒有觸碰。
“這鐘是我兒子八歲時送的。”他突然說,“他挑的樣式,說喜歡上面的星星。”
我等著下文,但他沉默了。店里只有舊式掛鐘的滴答聲——我這才發(fā)現(xiàn),整間店只有墻上那只圓形掛鐘在走,其他所有座鐘都是靜止的。
掛鐘的指針指向下午兩點十分。
“您兒子……”我小心地問,“現(xiàn)在在哪兒?”
蔣師傅轉(zhuǎn)過身,臉上的皺紋在陰影里顯得更深。“走了。”
這個詞他說得很輕,但我聽出了重量。我沒再追問,低頭喝茶。茶有些燙,舌尖微微發(fā)麻。
“你常在這片送外賣?”他換了個話題。
“嗯,老城區(qū)單子多,都是不想出門的老人家。”我說,“歷史系畢業(yè)半年了,工作還沒著落,先送著過渡。”
“歷史。”他重復(fù)道,“研究過去的事。”
“研究時間留下來的東西。”我說,“和您修表有點像,都是和時間打交道。”
他難得地笑了笑,笑容很淺,轉(zhuǎn)瞬即逝。“不一樣。我修的是機(jī)械,你們研究的是人心。”
門外傳來腳步聲。蔣師傅立刻警覺起來,身體微微前傾,像在辨別什么。腳步聲經(jīng)過門口,漸漸遠(yuǎn)去,他才松弛下來。
“您好像很緊張有人來。”我說。
“最近常有不該來的人。”他說著,走到門口,透過玻璃往外看。街上空蕩蕩的,只有風(fēng)卷起地上的落葉。
“拆遷辦的人?”
他轉(zhuǎn)頭看我,眼神里有詢問。
“我看到墻上貼的通知了。”我指了指門外電線桿,“這一片月底前要清空。”
蔣師傅的臉沉下來。“他們來過三次了。”
“您不打算搬?”
“搬不了。”他說得很干脆,像在陳述事實,“時間還沒到。”
“什么時間?”
他沒有回答,而是走到工作臺前,拿起那只修好的懷表。擰緊發(fā)條,表面發(fā)出細(xì)微的噠噠聲。他把表貼到耳邊聽了聽,滿意地點點頭。
“修好了?”我問。
“暫時好了。”他說,“時間的事,沒有永遠(yuǎn)的完好。”
我把茶杯放回柜臺,準(zhǔn)備離開。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
北墻那座棗木鐘的鐘面上,日月星辰的圖案在昏光下泛著柔和的色澤。指針依然停在2點29分,像在等待什么永遠(yuǎn)不會到來的時刻。
蔣師傅站在柜臺后,身影在滿屋靜止的鐘表間顯得格外孤獨。
風(fēng)鈴又響了,我走出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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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三天我特意買了兩人份的午飯。
蔣師傅看到飯盒時愣了愣,但沒拒絕。我們坐在柜臺后面吃,他吃得很安靜,我則絮絮叨叨說著送外賣的見聞。
“今天遇到個老太太,住六樓沒電梯,點了五公斤大米。”
“您可以不送。”他說。
“超時扣錢更多。”我苦笑,“而且她腿腳不好,兒子在外地。”
蔣師傅夾菜的手頓了頓。“她多大年紀(jì)?”
“七十多了吧,頭發(fā)全白了。”
他點點頭,繼續(xù)吃飯。吃完后,他主動洗了飯盒,動作慢而仔細(xì)。水流聲里,他突然說:“我母親也是一個人住到最后的。”
我擦柜臺的手停下來。
“那時候我每天中午回去給她做飯。”他看著水流,“后來她走了,我就再也沒中午回去過。”
“您妻子呢?”
“早走了。”他說得平淡,“病死的,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我心里算了算,那大概是他兒子“走了”前后的事。雙重打擊,難怪他守著這間店不愿離開。
傍晚我去還飯盒時,店里來了客人。是個六十多歲的男人,穿著老式中山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他站在柜臺前,正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什么。
蔣師傅看見他,點點頭,沒說話。
男人掏出的是一只銀殼懷表,表鏈已經(jīng)發(fā)黑。他用絨布仔細(xì)擦拭表殼,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嬰兒。擦了好幾分鐘,又把表貼到耳邊聽。
整個過程里,他沒看柜臺里的其他表,也沒看墻上那些座鐘。事實上,我發(fā)現(xiàn)他有意識地避開視線接觸那些鐘。
“還是不走?”蔣師傅問。
男人搖頭,把懷表收回懷里。“走了才怪呢。”
兩人之間有種奇怪的默契,不需要多余的話。
男人付了錢——不是修表的錢,更像是“保管費”——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走到門口時,他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眼北墻的座鐘。
那一瞬間,他臉上閃過我無法解讀的表情。
像恐懼,又像愧疚。
門關(guān)上了。蔣師傅盯著門口看了很久,才低頭記賬。
“那位是常客?”我問。
“曾德才。”蔣師傅說,“每周三下午來,三年了。”
“每次都擦那只表?”
“每次都擦,從不讓修。”
我想起曾德才避開座鐘的視線。“他好像……不太喜歡鐘?”
蔣師傅的筆停在賬本上。他抬起頭,目光穿過鏡片落在我臉上。“不是不喜歡,是不敢看。”
“為什么?”
他沒有回答,而是合上賬本,走到北墻前。
這次他打開了棗木座鐘的玻璃罩,用絨布擦拭鐘面。
動作極其輕柔,指尖拂過那行“贈愛子明軒”的小字時,微微顫抖。
“小董。”他突然說,“你相信時間會停止嗎?”
我被問住了。“物理上不可能吧。”
“不是物理。”他說,“是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那天我在店里待到很晚,幫蔣師傅整理倉庫。閣樓里堆滿了舊鐘表的零件和工具,還有成箱的舊書。灰塵在燈光下飛舞,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歲月的味道。
晚上十一點,我準(zhǔn)備離開時,蔣師傅叫住我。
“以后晚上別來了。”他說。
“夜里這條路不安全。”他頓了頓,“特別是雨天。”
我答應(yīng)下來。走出店門,回頭看了一眼。蔣師傅站在柜臺后,正抬頭看著那些座鐘。燈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靜止的鐘面上。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他看的不是鐘,而是困在時間里的什么東西。
04
周三下午,我又見到了曾德才。
雨從中午開始下,不大,但綿綿不絕。曾德才推門進(jìn)來時,肩頭濕了一片。他還是那身中山裝,懷里緊緊捂著什么東西。
蔣師傅在修一只鬧鐘,抬頭看了一眼,繼續(xù)手里的活兒。
曾德才走到柜臺前,小心翼翼掏出懷表。絨布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他開始重復(fù)上周的動作:擦拭、聆聽、沉默。
我坐在藤椅上假裝看手機(jī),實際在觀察他。
這個男人身上有種緊繃感,每次門外有車經(jīng)過,他都會輕微哆嗦。
擦拭懷表時,他的嘴唇無聲地動著,像在念叨什么。
“曾先生。”我終于開口。
他嚇了一跳,懷表差點脫手。穩(wěn)住后,他警惕地看著我。
“我是蔣師傅的朋友。”我說,“常來幫忙。”
他點點頭,神色稍緩。“年輕人很少來這種老店了。”
“我喜歡老東西。”我說,“歷史系的。”
“歷史。”他重復(fù)這個詞,苦笑了下,“歷史都是債。”
蔣師傅在柜臺后敲了敲桌子。曾德才立刻閉嘴,低頭繼續(xù)擦表。氣氛變得尷尬,我只好起身去整理貨架。
貨架上有很多舊表,標(biāo)簽上寫著收購日期。最早的一塊是1978年,比我的年齡還大。表殼已經(jīng)氧化,但表盤干凈,顯然經(jīng)常擦拭。
“這些都是蔣師傅修好的?”我問。
“有些是,有些修不好。”蔣師傅說,“修不好的就放著。”
“像墻上那些座鐘?”
他擦表的動作停了停。“不一樣。”
曾德才突然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臉都漲紅了。蔣師傅倒了杯水遞過去,曾德才接過時,兩人的手有短暫接觸。我看見曾德才的手指在顫抖。
“該走了。”曾德才喝完水,急促地說。
“還早。”蔣師傅看了看掛鐘——下午三點二十。
“雨大了,路不好走。”曾德才把懷表收好,掏出錢包。這次他付的錢比上次多,但蔣師傅推了回去。
“不用。”
“要的。”曾德才堅持,“欠的總是要還。”
兩人對視了幾秒。最終蔣師傅收下了錢,但臉色不太好看。曾德才轉(zhuǎn)身走向門口,這次他甚至不敢回頭看。
門關(guān)上后,店里恢復(fù)了安靜。雨聲變得清晰,敲打著玻璃窗。
“他欠您什么?”我忍不住問。
蔣師傅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邊,看著曾德才在雨中小跑離開的背影。那個背影佝僂著,像背負(fù)著看不見的重量。
“時間。”良久,他說,“他欠的是時間。”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腦子里全是鐘表店里的畫面:靜止的指針,蔣師傅缺了一截的小指,曾德才顫抖的手。
還有那句“歷史都是債”。
凌晨兩點,我爬起來查資料。用老城區(qū)的舊名加上“鐘表店”搜索,結(jié)果很少。但在本地論壇一個陳年舊帖里,我找到了一條信息。
發(fā)帖時間2005年,標(biāo)題是“尋人啟事:尋找1989年雨夜目擊者”。
內(nèi)容很簡單:尋找1989年10月23日凌晨,在永時鐘表店附近目擊車禍的證人。聯(lián)系人蔣先生,后面是一串座機(jī)號碼。
我截了屏,繼續(xù)翻。帖子沒有回復(fù),沉在論壇底部,像被遺忘的漂流瓶。
1989年10月23日。三十一年前。
雨夜。鐘表店。
我看向窗外,夜色深沉。遠(yuǎn)處老城區(qū)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零星幾點光。
其中一點,應(yīng)該來自那間堆滿停擺座鐘的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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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五上午,拆遷辦的人來了。
來了三個,領(lǐng)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著夾克,手里拿著文件夾。他敲了敲門,沒等回應(yīng)就直接推門進(jìn)來。
“蔣師傅,又見面了。”他臉上堆著笑,但眼神很職業(yè)。
蔣師傅從工作臺后站起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沈主任。”
“這位是沈長,街道辦的。”蔣師傅向我介紹,語氣平淡。
沈長看了我一眼,點點頭,注意力很快回到蔣師傅身上。“月底最后期限,您考慮得怎么樣了?補(bǔ)償方案我們已經(jīng)很優(yōu)惠了。”
“我說過,不搬。”蔣師傅說。
沈長的笑容淡了些。“蔣師傅,整條街就剩您這一戶了。施工隊下個月就要進(jìn)場,您不能影響整個項目進(jìn)度。”
“項目進(jìn)度。”蔣師傅重復(fù)這個詞,聲音冷下來,“我的進(jìn)度呢?”
“您有什么困難可以提,我們盡量解決。”
“解決不了。”蔣師傅走到北墻前,背對著我們,“時間還沒到。”
沈長和兩個同事交換了下眼神。其中一個年輕人忍不住開口:“什么時間不時間的,拆遷通知書都發(fā)了一個月了——”
“小王。”沈長制止他,轉(zhuǎn)向蔣師傅,“您說的‘時間’,具體是指什么?我們可以等,但不能無限期等。”
蔣師傅轉(zhuǎn)過身。我第一次看到他臉上有那么強(qiáng)烈的情緒,皺紋像刀刻般深。
“等到該走的時候,我自然走。”
“那是什么時候?”
“鐘知道。”蔣師傅說。
氣氛僵住了。沈長深吸一口氣,從文件夾里抽出幾張紙。“這是最后通知,下周一前必須搬離。否則……”
“否則怎樣?”蔣師傅打斷他。
“否則我們只能強(qiáng)制執(zhí)行。”沈長把通知放在柜臺上,“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希望您理解。”
蔣師傅盯著那張紙,突然伸手一掃。通知飄落在地,茶杯也被帶倒,摔在地上碎成幾片。茶水濺到沈長的褲腳上。
“滾。”蔣師傅說。
聲音不大,但充滿了力量。他眼睛通紅,胸口起伏,那只缺了一截小指的手緊緊攥著。
沈長臉色變了變,最終沒發(fā)作。“蔣師傅,您冷靜一下。我們周一再來。”
三人離開后,店里死一般寂靜。蔣師傅站在原地,盯著地上的碎瓷片。我走過去,想收拾,他擺擺手。
“別碰。”
他慢慢蹲下——因為腿腳不便,動作很吃力——一片片撿起碎瓷。手指被劃破了,血滴在茶水漬上,暈開成淡紅色。
“我?guī)湍!蔽艺f。
他搖搖頭,用抹布按住傷口。“習(xí)慣了。”
我把通知撿起來,紙張已經(jīng)被茶水浸濕邊緣。上面蓋著紅章,日期是今天,最后期限下周一。
“還有三天。”我說。
“三天。”蔣師傅重復(fù),突然笑了,笑聲干澀,“三十一年都等了,還差三天嗎?”
他站起來,跛著腿走到棗木座鐘前。打開玻璃罩,伸手進(jìn)去,輕輕撥動分針。
分針從2點29分的位置,往前移動了一格。
2點30分。
然后他松手,分針彈了回去,又停在2點29分。
“你看。”他說,“它不肯走。”
06
周日晚上,蔣師傅讓我?guī)兔φ黹w樓。
“有些東西該扔了。”他說,但語氣里沒有真的要扔的意思。
閣樓比我想象的大,堆滿了箱子、舊家具和更多鐘表零件。空氣里有灰塵和霉味,唯一的光源是一盞老式拉線燈泡。
我們搬開幾個箱子,露出一個老式樟木箱。蔣師傅讓我打開,他自己坐在旁邊的木凳上休息——下午他的腿疼得更明顯了。
箱子里是舊衣服、相冊和一些文件。我小心地翻看,怕弄壞這些脆弱的東西。相冊里有很多黑白照片,年輕的蔣師傅,一個溫婉的女人,還有一個小男孩。
男孩七八歲模樣,眼睛很大,笑得很燦爛。有張照片是他站在棗木座鐘旁,手扶著鐘擺,一臉自豪。
“這是明軒?”我問。
蔣師傅接過相冊,手指拂過照片。“嗯。拍照那年他剛上小學(xué)。”
“長得像您。”
“像他媽多一些。”他說,“脾氣也像,溫溫柔柔的。”
我繼續(xù)翻箱子。在底部發(fā)現(xiàn)一疊舊報紙,用細(xì)繩捆著。最上面一份的日期是1989年10月24日。
頭版頭條的標(biāo)題讓我呼吸一滯。
《雨夜慘劇:八歲男童命喪車輪下》
我抬頭看蔣師傅。他正專注地看著照片,沒注意我。我解開細(xì)繩,快速瀏覽那篇報道。
時間:1989年10月23日凌晨2點30分左右。
地點:永時鐘表店門外街道。
死者:蔣明軒,8歲,永時鐘表店店主之子。
事故描述:男童疑似夜間獨自外出,在店門口被一輛貨車撞擊并碾壓。司機(jī)逃逸。附近居民聽到巨響后報警,男童送醫(yī)途中不治身亡。
后續(xù):警方全力追查肇事車輛,但因雨夜能見度低、現(xiàn)場證據(jù)有限,案件至今未破。
報紙里夾著一張現(xiàn)場照片的復(fù)印件。模糊的黑白圖像上,可以看見鐘表店的招牌,地上用粉筆畫著人形輪廓。
還有一樣?xùn)|西:一只小孩的皮鞋,孤零零躺在水洼旁。
我感到一陣窒息。放下報紙,看向蔣師傅。他還在看相冊,側(cè)臉在昏黃燈光下像一尊雕塑。
“蔣師傅。”我輕聲說。
他抬頭。
“明軒他……”我不知道該怎么問,“那天晚上,他為什么出去?”
蔣師傅合上相冊,沉默了很久。閣樓里只有我們兩人的呼吸聲,還有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雨聲——又下雨了。
“那天是我生日。”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他說要給我驚喜。”
“什么驚喜?”
“不知道。”蔣師傅搖頭,“他睡前偷偷告訴我,等所有人都睡了,他要做一件特別的事。讓我兩點半到門口等他。”
他停頓了一下,呼吸變得粗重。
“我等到兩點四十。以為他睡著了,就沒在意。后來聽到剎車聲、撞擊聲……跑出去時,他已經(jīng)……”
話沒說完。但足夠了。
我看向那疊報紙,日期是10月24日。也就是說,車禍發(fā)生在23日凌晨2點30分。
而店里所有座鐘的指針,都停在2點29分。
“那些鐘……”我艱難地說,“是明軒出事的時間?”
蔣師傅沒有回答。他站起來,跛著腿走到窗邊。閣樓的小窗對著后巷,雨水順著玻璃蜿蜒流下。
“那天晚上也下雨。”他說,“和今晚一樣大。”
“肇事司機(jī)一直沒找到?”
“找到了。”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雨聲淹沒,“但又沒找到。”
“什么意思?”
他轉(zhuǎn)過身,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疲憊。“有些人活著,但已經(jīng)死了。有些人死了,卻還活著。”
這話像謎語。我想繼續(xù)問,但他擺擺手。“今天就到這里吧,你該回去了。”
下樓時,我注意到蔣師傅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盡力氣。送到門口,他把傘遞給我。
“周一別來了。”他說。
“周一拆遷辦要來。”他看著門外的雨,“會很難看。”
我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點頭。撐著傘走進(jìn)雨里,回頭時,他還站在門口。店里昏黃的燈光從他背后透出來,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光暈。
那些座鐘在光里沉默著,指針指向永恒的2點29分。
距離2點30分,永遠(yuǎn)差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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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周一早上,雨還在下。
我請了假,沒去送外賣。十點左右,三輛車停在鐘表店門口。沈長從第一輛車下來,后面跟著六七個人,有穿制服的,也有穿工裝的。
他們沒敲門,直接開始拉警戒線。
我站在對面巷口,雨傘壓得很低。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是外賣平臺的派單提醒,我按掉了。
沈長敲了敲門,等了十幾秒,然后示意旁邊的人。一個工人上前,用工具撬開了門鎖。
門開了,蔣師傅站在門口。他穿著整齊,還是那件深藍(lán)色工裝圍裙,頭發(fā)梳過。面對這么多人,他站得很直。
“蔣師傅,最后一次通知。”沈長提高音量,為了讓所有人都聽見,“請配合搬遷。”
“我說過,時間還沒到。”
“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沈長揮手,“開始清點物品,小心搬運。”
工人們涌上前。蔣師傅試圖阻攔,但被兩個穿制服的人架住了。他掙扎著,嘶喊起來:“不能碰!那些鐘不能碰!”
聲音凄厲,像受傷的動物。
工人們有些遲疑。沈長皺眉:“按計劃執(zhí)行,所有物品登記造冊,搬到指定倉庫。”
第一批搬出來的是柜臺里的手表。接著是貨架上的零件箱。蔣師傅被按在墻邊,眼睛死死盯著那些被搬出來的東西。
“還有樓上!”沈長指揮著。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沖進(jìn)雨里。
是曾德才。他沒打傘,中山裝很快濕透了。他推開警戒線,直接沖到蔣師傅面前。
“你們干什么!放開他!”曾德才想去拉開制服人員,但被輕易擋開。
沈長認(rèn)出他:“曾叔?您怎么來了?”
“小沈,讓你的人住手!”曾德才聲音發(fā)抖,“不能搬,這店不能搬!”
“這是公事,您別摻和。”
“公事?”曾德才突然激動起來,“三十一年前你們怎么不說公事?現(xiàn)在倒來——”
“曾德才!”蔣師傅喝止他。
曾德才像被掐住脖子,話卡在喉嚨里。他轉(zhuǎn)頭看蔣師傅,臉上雨水縱橫,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蔣師傅盯著他,眼神冰冷。“你走。”
“老蔣,我……”
“走!”
曾德才僵在原地。工人們趁機(jī)繼續(xù)搬運,一個年輕工人抬著一箱零件出門時腳下一滑,箱子脫手飛出。
零件散落一地,混進(jìn)雨水和泥濘里。
蔣師傅發(fā)出一聲低吼,掙開束縛撲過去。他跪在泥水里,徒手去撿那些細(xì)小的齒輪和發(fā)條。雨水打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工裝很快濕透。
“爸……”
很輕的一聲。
所有人都停了動作。聲音是從店里傳來的,但店里沒有人。
蔣師傅抬起頭,看向店內(nèi)。他的眼睛睜大,嘴唇顫抖。
“爸,我疼。”
這次更清晰了。是個小男孩的聲音,帶著哭腔。
沈長臉色變了:“誰在說話?”
工人們面面相覷。店里只有搬東西的人,沒有小孩。
蔣師傅從泥水里站起來,踉蹌著往店里走。沒人攔他,所有人都被那詭異的聲音震住了。
他走進(jìn)店里,直奔北墻的棗木座鐘。伸手想去觸碰,但一個工人正好抬著柜子經(jīng)過,柜角撞到了鐘架。
棗木座鐘搖晃了一下,然后向前傾倒。
時間在那一刻變得很慢。
我看見蔣師傅撲過去,試圖接住鐘。曾德才也沖了進(jìn)去。但鐘太重了,從架子上墜落,砸在地板上。
沉重的撞擊聲。
緊接著,是齒輪開始轉(zhuǎn)動的聲音。
咔、咔、咔——
起初很慢,然后越來越快。棗木座鐘內(nèi)部的機(jī)械像蘇醒的野獸,發(fā)出轟鳴。
鐘擺開始擺動。
指針開始旋轉(zhuǎn)。
分針從2點29分的位置,顫動著,向前移動。
然后——
“當(dāng)!”
第一聲鐘鳴響起,渾厚悠長,蓋過了雨聲。
08
棗木座鐘敲響第一聲時,所有人都僵住了。
第二聲來自墻角的落地鐘。那座西洋式的鎏金大鐘原本靜止如雕塑,此刻鐘擺突然猛力擺動,撞針重重敲擊。
“當(dāng)——!”
第三聲、第四聲、第五聲……北墻所有的座鐘,整整二十三座,在同一秒加入轟鳴。
它們用不同的音高、不同的節(jié)奏敲響,但詭異的是,所有聲音疊加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種可怕的和諧。像一支亡靈樂隊,在雨日的上午奏響安魂曲。
指針在瘋狂旋轉(zhuǎn)。
我看見離我最近的那座貓頭鷹造型鐘,貓頭鷹的眼睛隨著指針轉(zhuǎn)動,玻璃眼珠反射出詭異的光。
分針和時針像失控的陀螺,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快得看不清數(shù)字。
然后,慢慢地,所有指針開始減速。
它們朝著同一個終點匯聚。
2點……28分……29分……
最后一聲鐘鳴在2點30分整同時停止。
二十三座座鐘的指針,全部死死定在2點30分。分針與時針精準(zhǔn)地重疊在數(shù)字6和數(shù)字2之間,像二十三把匕首,刺向同一個時刻。
死寂。
只有雨聲,和所有人粗重的呼吸聲。
沈長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他沖進(jìn)店里,臉色蒼白。“怎么回事?這些鐘怎么突然……”
話沒說完,他的視線落在了北墻上。
墻上原本刷著米黃色的涂料,因為年代久遠(yuǎn)已經(jīng)斑駁。但現(xiàn)在,在那些座鐘之間的墻面上,有什么東西正在浮現(xiàn)。
像是墻皮內(nèi)部滲出的顏色,先是淡淡的粉,然后逐漸加深,變成暗紅。線條扭曲延伸,組成筆畫,再組成文字。
四個大字,用歪歪扭扭的兒童字體寫著:爸爸我疼
暗紅色液體從筆畫末端滲出,順著墻面往下流淌。不是涂料,那顏色太新鮮,太像……
“血……”一個工人顫抖著說。
沈長后退一步,撞到了工作臺。工具撒了一地,鑷子、螺絲刀、放大鏡,叮當(dāng)作響。
蔣師傅跪在棗木座鐘旁。鐘已經(jīng)摔裂了,玻璃罩碎成蛛網(wǎng),但機(jī)芯還在運轉(zhuǎn),發(fā)出輕微的滴答聲。他伸手撫摸鐘面,指尖停在“明軒”兩個字上。
“時間到了。”他喃喃自語。
曾德才癱坐在門口,眼睛死死盯著墻上的字。他嘴唇翕動,無聲地重復(fù)著什么。我靠近了才聽清。
“對不起……對不起……”
沈長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拿出對講機(jī):“指揮中心,現(xiàn)場出現(xiàn)……異常情況,請求支援。”
他說話時,眼睛不敢離開那面墻。暗紅色液體還在流淌,已經(jīng)在地板上積了一小灘。
一個膽大的工人上前,用手指沾了點液體,湊到鼻前聞了聞。
“不是血。”他聲音發(fā)顫,“是……化學(xué)品?”
刺鼻的氣味這時才彌漫開來。混合著鐵銹、酸腐和某種甜膩的怪味,讓人頭暈。那氣味來自地板——液體滲出的地方,木質(zhì)地板接縫處正在冒泡。
咕嘟、咕嘟。
像地下有什么東西在呼吸。
“地板下有東西!”有人喊道。
沈長臉色徹底變了。他顯然知道什么,眼神里閃過恐慌。“所有人退出去!快!”
工人們爭先恐后往門外擠。曾德才被撞倒,我扶起他時,發(fā)現(xiàn)他渾身冰冷,像剛從冰窖里出來。
“是他……”曾德才抓著我手臂,指甲掐進(jìn)我肉里,“是他讓我埋的……”
“誰?埋什么?”
但他已經(jīng)語無倫次,只是重復(fù):“會死的……都會死的……”
蔣師傅還跪在鐘旁。我跑過去拉他:“蔣師傅,先出去!”
他抬頭看我,眼神異常清明。“小董,你聞到味道了嗎?”
“聞到了,化學(xué)品,可能有毒——”
“不是化學(xué)品。”他搖頭,“是時間腐爛的味道。”
地板突然下陷了一塊。就在血字正下方,木板斷裂,露出黑洞洞的縫隙。更濃烈的氣味噴涌而出,幾個還沒出去的工人劇烈咳嗽起來。
沈長在門外嘶喊:“出來!都出來!”
我強(qiáng)行拉起蔣師傅,半拖半拽地往外走。經(jīng)過曾德才時,他也幫忙攙扶。三個人跌跌撞撞沖出店門,雨打在臉上,才感到一絲清醒。
警戒線外圍了一圈人,都是附近還沒搬走的居民。他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鐘表店里,座鐘們再次開始敲響。
這次不是報時。是雜亂無章的轟鳴,像垂死掙扎的咆哮。透過破碎的窗戶,可以看見指針在瘋狂擺動,敲錘失控地撞擊鐘壁。
然后,一秒鐘內(nèi),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指針再次停住。
全部指向2點30分。
永時鐘表店在雨中沉默著,墻上的血字在昏暗的光線里泛著詭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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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消防車和警車在二十分鐘后趕到。
穿防護(hù)服的人員進(jìn)入現(xiàn)場,很快又退出來。我聽見他們向指揮官匯報:“地下有大量桶裝物,疑似化工廢料,部分泄漏。”
沈長被警察叫到一邊問話。他情緒激動地解釋著什么,手指向鐘表店,又指向天空,最后抱住了頭。
蔣師傅和曾德才坐在救護(hù)車邊,醫(yī)護(hù)人員正在檢查他們的狀況。兩人都拒絕去醫(yī)院,只是沉默地看著那間店。
雨小了些,但天色更暗了。下午兩點,看起來像傍晚。
我走到蔣師傅身邊,遞給他一瓶水。他接過,但沒有喝。
“您早就知道地下有東西?”我問。
“知道。”他平靜地說,“三十一年前埋的。”
曾德才猛地抬頭,張了張嘴,又低下頭去。
“是肇事車運的東西?”我壓低聲音。
蔣師傅看向曾德才。那個老人縮著肩膀,像要鉆進(jìn)地縫里。過了很久,蔣師傅才說:“不只是肇事車。”
一個穿防護(hù)服的技術(shù)人員走過來,手里拿著平板電腦。屏幕上顯示著地質(zhì)探測圖像,地下一片密密麻麻的紅點。
“老先生,我們需要了解情況。”技術(shù)人員說,“地下埋的到底是什么?什么時候埋的?”
蔣師傅沒有直接回答。他站起來,跛著腿走向警戒線。警察想阻攔,但指揮官示意放行。
我跟上去。曾德才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來。
店里已經(jīng)不能進(jìn)了,我們在門外停下。透過破碎的門,可以看見北墻的血字已經(jīng)干涸,變成暗褐色。座鐘們依然沉默,指針固執(zhí)地指向2點30分。
“1989年10月22日晚上。”蔣師傅開口,聲音不大,但每個人都聽清了,“一輛貨車停在后巷。車上兩個人,搬下來十二個鐵桶。”
曾德才身體晃了晃,我扶住他。
“我那天睡在樓上,被聲音吵醒。”蔣師傅繼續(xù)說,“從窗戶看見他們在挖坑。想去報警,但電話線被剪了。”
“為什么不第二天報警?”警察問。
“因為第二天凌晨,我兒子死了。”蔣師傅的聲音依然平靜,但那雙眼睛里有什么東西裂開了,“同一輛車,同一個司機(jī)。”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曾德才。
老人癱坐在地,雙手捂著臉。雨水順著他的指縫流下,和淚水混在一起。
“是我……”他哽咽著,“開車的是我……”
蔣師傅低頭看他,眼神里沒有恨,只有深深的疲憊。
“桶里是什么?”技術(shù)人員追問。
“工業(yè)廢料。”說話的是沈長。
他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臉色灰敗,“我父親……沈建國,當(dāng)時是街道辦主任。
有一家化工廠違規(guī)排放,被查了,要緊急處理廢料。”
他不敢看蔣師傅的眼睛。
“我父親找到曾叔,說給一筆錢,讓他幫忙處理。他們選了這片待開發(fā)的空地,以為埋了就行……”
“結(jié)果那晚下雨,土質(zhì)松軟,車陷住了。”蔣師傅接話,“你們急著走,倒車時沒看見我兒子。”
曾德才發(fā)出壓抑的哭聲,像受傷的野獸。
“明軒為什么會出去?”我問出了最深的疑惑。
蔣師傅看向店內(nèi),目光落在破碎的棗木鐘上。“他想給我驚喜。那天是我生日,他攢了很久的錢,買了一個新齒輪,想換掉那座鐘里磨損的零件。”
“他知道我在修那座鐘,總是抱怨走不準(zhǔn)。他說要讓我有一座永遠(yuǎn)準(zhǔn)時的鐘。”
永遠(yuǎn)準(zhǔn)時的鐘。
但時間永遠(yuǎn)停在了2點29分。
“你們埋完桶后,發(fā)現(xiàn)了明軒。”我看向曾德才。
老人點頭,泣不成聲:“車撞上時……我聽見聲音……下車看……是個孩子……”
“為什么不救他?”一個年輕的警察忍不住質(zhì)問。
“我想救!”曾德才嘶喊,“但沈建國不讓!他說孩子已經(jīng)不行了,救也是白救。而且事情鬧大,廢料的事就瞞不住了……”
“所以你們逃了。”蔣師傅說。
“我回去過……”曾德才抓住蔣師傅的褲腳,“凌晨四點,我偷偷回來,孩子已經(jīng)……已經(jīng)……”
他哭得說不下去。
沈長也跪了下來,不是對曾德才,而是對蔣師傅。“我爸臨死前一直在說這件事……他說對不起……讓我以后有機(jī)會……”
“所以你來拆遷,是想徹底掩蓋?”我問。
沈長搖頭,又點頭,最后崩潰了:“我不知道!我爸說如果這里開發(fā),挖出東西,我們家就完了!我想著只要按時拆完,施工隊不會細(xì)查……”
“但那些鐘不肯。”蔣師傅說。
他轉(zhuǎn)身,面向所有人,聲音在雨里傳開:“三十一年,每一天我都在等。
等時間走到2點30分,等真相走出來。
這些鐘不是壞了,是它們在等。
等該來的人來,等該說的話說。”
“今天,時間到了。”
風(fēng)吹過,店里的座鐘發(fā)出細(xì)微的共鳴聲。像嘆息,也像釋然。
技術(shù)人員手里的探測儀突然發(fā)出尖銳警報。屏幕上,地下的紅點開始移動——廢料桶在泄漏三十一年后,終于徹底破裂。
“疏散周圍居民!”指揮官大喊,“立即設(shè)立隔離區(qū)!”
警笛再次響起,人群被往后驅(qū)散。蔣師傅站在原地不動,看著那間陪伴了他大半生的店。
曾德才跪在他腳邊,還在哭泣。
沈長被警察帶走了,臨上車前回頭看了一眼,眼神空洞。
我陪著蔣師傅,直到最后一批人員撤離。離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店內(nèi)。
北墻的座鐘們靜靜立著,指針依然指向2點30分。
但這一次,我仿佛看見分針微微顫動了一下。
像終于可以向前走了。
10
一周后,我再次來到這片街區(qū)。
鐘表店周圍已經(jīng)拉起了永久性圍擋,掛著“污染場地,禁止入內(nèi)”的警示牌。專業(yè)公司正在處理地下的化工廢料,據(jù)說要半年才能清理完畢。
蔣師傅暫時住進(jìn)了老年公寓。我去看他時,他正坐在陽臺上修一只舊懷表。動作還是那么穩(wěn),但眼神柔和了許多。
“曾德才自首了。”我告訴他,“供出了所有細(xì)節(jié),包括當(dāng)年化工廠的事。”
蔣師傅點點頭,繼續(xù)調(diào)整游絲。
“沈長被停職調(diào)查,可能還要追究刑事責(zé)任。”
鑷子停在半空,片刻后繼續(xù)工作。“他父親已經(jīng)死了。”
“但事情還沒完。”我說,“三十一年的隱瞞,那么多人的沉默……”
“時間會處理一切。”蔣師傅放下懷表,看向窗外,“就像這些齒輪,咬合,轉(zhuǎn)動,最后走到該到的位置。”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出那個困擾我很久的問題:“那天鐘為什么會響?墻上的字……真是明軒……”
“不知道。”蔣師傅坦誠地說,“也許是地下的化學(xué)品影響了磁場。也許是木材在特定濕度下滲出色素。也許……”
他頓了頓。
“也許就是一個父親三十一年的執(zhí)念,終于滿了。”
我離開時,他叫住我,遞給我一個小木盒。打開,里面是那只棗木座鐘的鐘擺。銅質(zhì)的擺錘已經(jīng)氧化,但還能看見精細(xì)的雕花。
“留個紀(jì)念。”他說,“你陪我等到了時間。”
我收下鐘擺。很重,像承載著一段凝固的時光。
又過了一個月,清理隊在鐘表店地下挖出了十二個銹蝕的鐵桶。化驗結(jié)果顯示是強(qiáng)酸和重金屬混合物,如果當(dāng)年泄漏,整片街區(qū)都會遭殃。
媒體開始報道這起塵封三十一年的懸案。
曾德才的照片上了新聞,配文是“肇事逃逸兼污染環(huán)境,六旬老人終自首”。
沈建國的名字也被提及,雖然人已去世,但檔案上留下了污點。
我去監(jiān)獄探望曾德才。他瘦了很多,但眼神清明。
“老蔣……還好嗎?”他問。
“還好。”
他點點頭,沉默了很久。“我每周三去擦的那只懷表,是明軒的。出事那晚從他口袋里掉出來的,我撿了……一直留著。”
“為什么每周三去?”
“周三是明軒的生日。”他說,“也是我的懺悔日。”
探視時間到了。他起身離開時,回頭說:“告訴老蔣,等我出來……如果他還愿意見我,我想當(dāng)面說聲對不起。”
我把話帶給蔣師傅。他正在給老年公寓的活動室修掛鐘,聽完后沒說話,只是繼續(xù)擰緊螺絲。
掛鐘修好了,指針開始走動。
滴答、滴答。
聲音清脆規(guī)律。
“時間走起來了。”他說。
我離開老年公寓時,天色已晚。騎車經(jīng)過老城區(qū),那片圍擋在夜色里像巨大的墓碑。但我知道,清理完成后,這里會建起新的東西。
也許是一座小公園,立個牌子,提醒人們不要遺忘。
也許什么都不立,讓土地自己愈合。
回到家,我把那個銅鐘擺放在書架上。旁邊是歷史書籍,講的全是過去的事。但這一件過去,是我親身見證的。
凌晨兩點,我醒來喝水。路過書架時,月光正好照在鐘擺上。
銅質(zhì)的表面反射出微弱的光。
我伸出手,輕輕碰了碰。鐘擺微微晃動,在月光下劃出溫柔的弧線。
像一顆心臟,重新開始跳動。
第二天,我接到蔣師傅的電話。
他說在整理東西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明軒的日記。
最后一頁寫著:“爸爸的生日禮物準(zhǔn)備好了!新齒輪裝在盒子里,等半夜大家都睡了,我就去換。
這樣爸爸的鐘就會永遠(yuǎn)準(zhǔn)時啦!”
后面用彩色筆畫了一個笑臉。
蔣師傅說,他準(zhǔn)備把日記和那個齒輪一起,放進(jìn)明軒的墓里。
“時間終于對準(zhǔn)了。”他說。
我掛掉電話,看向窗外。陽光很好,新的一天開始了。
書架上的銅鐘擺在微風(fēng)里輕輕擺動,像在測量著某種看不見的東西。
那是記憶的重量。
也是時間在傷口愈合時,發(fā)出的、幾不可聞的回響。
后記
永時鐘表店原址在清理完成后,改建為社區(qū)小花園。入口處立有一塊石碑,上面沒有名字,只刻著一行字:“時間會記得所有該記得的。”
蔣家興老人現(xiàn)在偶爾會去花園散步,坐在長椅上看孩子們玩耍。他的腿腳還是不太利索,但背挺得很直。
曾德才因有自首和揭發(fā)情節(jié),獲刑六年。他在獄中學(xué)習(xí)鐘表修理,說出去后想開個小鋪子,免費幫人修表。
沈長被開除公職,但免于刑事起訴。他離開了這座城市,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我,董偉誠,在三個月后找到了一份博物館檔案整理的工作。每天和歷史打交道,修復(fù)那些被時間磨損的記憶。
有時候加班到深夜,路過老城區(qū),我會停下來看看那座小花園。路燈下,石碑靜靜立著,像一座沉默的鐘。
時間還在走。
帶著所有的秘密、愧疚、懺悔和原諒,一刻不停地,走向下一個黎明。
而那些停在2點30分的指針,終于在另一個維度里,輕輕向前跳動了一格。
滴答。
這是時間的聲音。
也是原諒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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