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這是三年前我在《閱讀時代》發表的一篇小文,以緬懷我的啟蒙老師文昌富。他們這輩人吃苦耐勞、勇敢頑強、恪盡職守、堅忍不拔,為國家的穩固和發展做出了杰出貢獻,是真正的共產黨人、共和國的脊梁,我從內心里敬佩他們。今請古代小說網轉發此文,以表達我對他們這輩人的崇敬之情和對師長的懷念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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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在洪湖峰口鎮留影
2022年12月21日下午,一位89歲的老人走了。我匆匆趕到洪湖,與他告別,參加他的追悼會,護送他的骨灰安葬到老家的墳地上。落葉歸根,他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與他的父輩、祖輩在一起,一定是安詳的。他叫文昌富,是我的堂兄,也是我的啟蒙老師。
回到武漢,我的心情一直無法平靜,曾經的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堂兄艱苦卓絕的一生令人感嘆,其奮發有為的一生又令人敬佩!他們這代人完成了常人難以完成的奇跡,留給后人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們應該為他們驕傲,也應該將他們的精神發揚光大,激勵自己奮勇前行,再創輝煌。
我與堂兄同祖父母。祖父姓王,祖母姓文。祖父幼年喪母,童年喪父,15歲流落沔陽郭河文家橋,被文家大戶收留做長工。由于勤勞善良又聰明能干,文家將他招贅為婿。祖父母生下了堂兄的父親和我的父親倆兄弟。
按照當地習俗,祖父領文家門戶,其子女都應該姓文,所以堂兄的父親叫文必明,我的父親叫文必祥。三代歸宗也是當地習俗,到我們這一代就應該歸宗姓王了,為了延續文家香火,大房一支需要有人世代姓文,于是堂兄繼續姓文,我則歸宗姓王了。
1932年,祖父母領著全家搬遷至洪湖花古八溝長松垸,墾荒定居。我們的父輩倆兄弟各自成家后,就分成兩家,但兩家臺基相連,田地也相連。
堂兄生于1934年農歷七月二十六日,他是在苦水中泡大的。不滿周歲便遇上水災,生活無著,母親背著他逃荒三年,四歲才重返家鄉。五歲開始“躲兵荒”,在日本人統治下過著悲慘生活。九歲上私塾,不到一年即輟學。十三、四歲復學,前后學習僅兩年。
1948年水災,他只好離開家鄉到外地謀生,做過提籃小賣,挑過貨郎擔子,風里雨里,披星戴月,甚至在大寒節氣,打赤腳穿草鞋踏凍雪到十幾里地外販鹽,參加土工隊修堤以糊口,當時,他還不滿十五歲。
1949年農歷五月,長江再次潰口,家鄉再次被淹,他也再次離鄉背井,討過飯,放過牛,打過工,后來得了傷寒,碰上解放軍醫療隊才撿回一命。由于病后體弱,又染上瘧疾,被折磨得骨瘦如柴,很久才恢復。
為了生活,他刷過財神,砍過柴山,打過短工,什么苦活、累活、臟活都干過。盡管他勤奮努力,拼命苦干,卻連一個棲身的地方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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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入河南信陽步校登記照(舊照片Al翻新)
新中國成立以后,堂兄的生活才出現轉機,其生命也煥發出異樣的光彩。
1951年初,他響應政府號召報名參軍,作為15軍新兵,經過嚴格的軍事訓練和思想教育后,于1952年10月初開赴朝鮮戰場,成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的一員。
他以一名通訊兵的身份,參加了著名的上甘嶺戰役,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極寒天氣下、在敵人的狂轟亂炸中保證有線電話指揮的暢通,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飲的是雪水,吃的是干糧,經受住了身體和意志的極端考驗。
1953年上甘嶺戰役結束后,他又隨部隊轉戰元山。在這些戰斗中,他親歷過身邊戰友一個個犧牲,收殮掩埋過被炸成碎片的烈士遺體,自己也在執行任務途中遭到敵機轟炸,隨炸塌的木橋墜落而受傷,落下終身疾患。
8月25日,朝鮮停戰協定簽署,他參加了清除遺留炸彈的危險工作,幫助朝鮮人民重建家園。在此期間,他參加了部隊的文化掃盲學習班,用半年時間學完了小學六年級的課程,經過考試結業。這成為他后來工作的文化基礎。
1954年4月下旬,他被部隊先期派回國內,以迎接他所在的部隊5月歸國。在湖北孝感花園鎮,其所屬部隊進行營地建設時,他被提拔為通訊連文書兼五員班長。1955年元月,他加入中國共產黨。7月,回家探親結婚,動員家里參加了農村合作社。
9月,進入解放軍第五步兵學校(信陽步校)學習。在信陽步校,經過嚴酷的軍事科目訓練和系統專業理論學習,他的各方面素質得到很大提高,總評為上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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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國慶節與戰友合影
1956年,他被分配到29師軍士教導營當實習排長,得到營領導和學員們的一致好評。
1957年初返校,由于朝鮮戰爭舊傷復發,他在3月份的一次訓練中摔倒,無法站立起來,被轉入部隊59療養院治療,不得不離開心愛的步校。
然而,治療并不順利,險些造成終生癱瘓,在采用把全身捆綁在木板床上一個月的特殊治療后,他奇跡般地站立起來。當他可以勉強行走回到步校時,同學們已經畢業分配。
雖然組織上希望他繼續留部隊康復治療,但他還是選擇了復員回家,不給組織添麻煩。
1957年12月,他帶病回到自己家鄉療傷,等待組織分配。然而,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總想為家鄉做點什么。
1958年春節過后,在上級主管領導的支持下,他在村里義務辦起了小學班,用新式方法教學生。學校是借用一個村民的堂屋做教室,放上兩張方桌,每張桌子配上四條長凳,學生圍著方桌看書寫字,條件盡管艱苦,學習氛圍卻很濃厚。
我當時已經6歲半了,到了可以上學的年齡,就上了他開辦的這個小學班,他便成為了我的啟蒙老師。
當時社會上有兩種學校,一是公辦,學校不收學費,學生只繳書本費。一種是私塾,學生要拜師,需要繳一定的學費。私塾可以體罰學生,主要是打手心之類,公辦學校一般不許體罰學生。
堂兄辦的小學,不僅不收費,書本還是他提供的,也不體罰學生。學生只學語文、算術兩門課程,學完了可以換書接著學,這一點與私塾做法接近。也許是他的教學得到了上級主管領導和學生家長們的肯定,4個月后,他被安排為鄉村掃盲校長,夜晚負責對成人進行掃盲,白天繼續給我們這些孩子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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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全家福(二老和兒子、媳婦、孫子、孫女)
1958年8月,堂兄被組織安排就任洪湖縣汊河區人民武裝部干事,正式成為國家干部,離開了他創辦的村小。他帶的我們這些小學生則轉入大隊公辦小學就讀。
9月初我們入學,經過考核,一年級的語文、算術我都已掌握,便被插入二年級學習。堂兄自己靠自學掌握了小學文化,知道該怎么學習,他對我這半年的小學啟蒙,給了我自主學習的充分自由,讓我能夠在無拘無束中學習自己想學的東西,以致養成了我后來喜歡自學的習慣。
我到公辦小學后,往往在老師還沒有講授之前,就自學了教材后面的內容,老師的問題我都能夠回答,這讓老師很是驚訝。
記得三年級上學期結束時,班主任葉世鑒老師要我跳級,讓我下學期就轉入四年級學習,說學校已經同意,也跟四年級班主任打了招呼。春節時堂兄回家,我們征求他的意見,他說:“學習不能急躁冒進,還是把基礎打扎實為好,你大姐跳了兩次級,現在成績就不冒尖了。你還小,何必著急呢。”
我相信他的話,就沒有同意跳級。后來在公社高小畢業考初中,全區就我一人考上了洪湖一中。實踐證明,堂兄的意見是完全正確的。
堂兄到區武裝部后,因區武裝部長外出進修,由他全面主持區人武部工作,他帶領汊河區民兵師參加了洪湖縣國慶大檢閱,完成了當年冬季征兵任務。
1958年的大躍進,瞎指揮,浮夸風,他雖然不能阻止,卻堅持了實事求是,沒有照搬棗陽經驗。
1959年開始的天災人禍,他和全區人民一起承受痛苦,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1961年的反五風、1964年的四清運動、1965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他都能夠正確理解和執行中央精神和有關政策,不搞極左那一套,減少了運動所造成的負面影響。
1965年,荊州軍分區任命他為汊河區人民武裝部部長。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他和許多干部一樣,雖然不理解,在各方面巨大壓力下,仍然努力做好維持社會穩定的工作。在任“抓革命、促生產”辦公室主任期間,排除造反派的干擾,堅持抓革命、促生產,促進了當地經濟的發展。
1967年武漢“七二○事件”導致抓軍內一小撮,造反派污蔑他是三反分子、現行反革命,給他帶高帽,掛黑牌,蹬條凳,架飛機,批斗折磨,直至將綁他的棕繩捆斷,使其兩臂骨關節脫臼,晚上也不讓他休息,對其身體造成極大傷害。
1967年10月,毛主席發出“三支兩軍”的指示,他才從造反派的折磨中解放出來。
1968年5月,在“三支兩軍”的基礎上,汊河區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他任革委會主任,經過艱苦工作,收回了造反派手中的大部分槍支彈藥,避免造成更多的人道災難。
9月8日晚,從縣城來的全副武裝的“紅造團”在汊河區同伙的配合下,進駐區革命委員會,搶奪區人武部槍支。為了使槍械不被造反派搶走,他被造反派打成重傷丟棄路旁,擁戴他的群眾偷偷將他救走,轉移到隱蔽地方醫治,這才逃過生死大劫。傷剛好,他又上東荊河指揮防汛,把人民利益放在首位,完全不顧個人安危。
1969年,縣革委會調他籌建化肥廠。1971年,縣里安排他揭發批判區委主要領導,他實事求是,不落井下石,不無中生有,保護了他們不受冤屈。
7月,縣里安排他到南套電排站任站長。這是一個省級大項目,干部職工隊伍還未組建,一切從零開始。他克服困難,與副站長方先昌等一起,搭班子,組隊伍,運設備,搞安裝,疏河道,清淤積,配渠網,創建節制閘,為抗洪排澇發揮了積極作用,也為后來高壇口泵站設計提供了科學依據。
1974年后,南套電排站管理逐步制度化、規范化,連續三年被縣政府評為先進集體。
1976年,南套電排站建立家屬基地,成立家屬隊,生產自給,發展集體經濟,解除了干部職工的后顧之憂。其間,他還服從縣里安排,兼管了一段黃家口公社三個知青點的知識青年再教育工作。
1981年5月,他離開南套電排站,調任東荊河管理段副段長。
1985年退居二線任調研員,后兼任工會主席,直到1994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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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與筆者合影
在管理段工作期間,段長換了四任,他一直工作在第一線,即使退居二線后也仍然做著一線工作,與主要領導配合,完成了許多艱難堤段的吹填、歲修工程,為管理段穩定與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
堂兄的一生,是吃苦耐勞、艱苦奮斗的一生,也是克勤克儉、光明磊落的一生。靠著勤勞與堅韌,不滿十五歲的他,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一家生活的擔子;靠著機智和勇敢,十九歲的他,在上甘嶺戰役的連天炮火中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靠著善良和正直,三十多歲的他,在區人武部長的崗位上為穩定社會、制止動亂、保護同事、發展生產忘我工作,經歷了生死考驗,也做出了杰出貢獻。
靠著敬業和責任,他把南套電排站建成了組織科學、管理到位、功能完善的電排站,為洪湖的水利建設和農民的旱澇保收立下了汗馬功勞。
堂兄的一生,是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一生,也是知恩圖報、無私奉獻的一生。他感念共產黨的救命之恩,牢記入黨的莊嚴誓言,加上軍旅生活和戰場錘煉,造就了他異于常人的堅定信念和頑強意志。
在44年的工作中,他忠于黨,忠于人民,不為名,不謀利,不徇私,不枉法,不唯上,只求實,是真正為人民服務的好干部,是有理想講節操的優秀共產黨員。他們這一代人的突出特點,在他身上得到充分和完整的體現。我為有這樣的好兄長而自豪,也為有這樣以身作則的啟蒙老師而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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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在湖北宜昌葛洲壩留影
堂兄安詳地走了。在走的前一年,正值中國共產黨誕生100周年,再前一年,是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他獲得了在黨66年紀念章和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能夠同時獲得這兩枚紀念章的人,在全國屈指可數。他掛上這些紀念章,照了一張相,神采奕奕,自信滿滿,真像一位英雄。
是啊,他的確是一位英雄,他用自己的一生,經歷了人間的苦與淚、血與火、榮與辱,也見證了中華民族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無怨無悔,坦坦蕩蕩,足以令他自豪。兒孫們的孝順,也令他晚年倍感欣慰。我們計劃在他90壽誕時為他舉行慶典,祝福他長命百歲。然而,卻未能等到這一天,他還是離開了我們!
但我們相信,他的風骨和精神長存,會伴隨著我們一代一代傳下去。因為他們這些人是真正的共產黨員,是中國的脊梁,是人心的歸屬,是民族的驕傲,也是家族子孫們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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