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方慧,今年六十一。
退休前,我是廠里的會計,一輩子跟數字打交道,嚴謹、規律,以為退休后也能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像賬本一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沒想到,我退休報告批下來的第二天,女兒林悅的電話就追了過來。
“媽,我懷孕了。”
電話那頭,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壓不住的雀躍和一絲不易察arah的慌張。
我拿著電話,愣在窗邊,看著樓下那幾棵活了幾十年的老樟樹,心里那本為自己規劃好的“退休生活賬”,嘩啦一下,被一只無形的手抹掉了。
從此,我的生活換了本賬,賬目核心只有一個:外孫,童童。
這一記,就是六年。
清晨五點半,天還蒙著一層灰藍色的絨布,整個城市都在沉睡。
我的生物鐘已經比鬧鐘還要準。
躡手躡腳地起床,摸黑穿過客廳,廚房的燈“啪”地一聲亮起,像是在這片寂靜里投下的一顆石子。
淘米,下鍋,設定好煮粥的時間。
然后是和面,準備做童童最愛吃的奶香小饅頭。
林悅不吃蔥,女婿陳陽不吃香菜,童童的輔食要單獨做,不加鹽。
一個早餐,三個標準。
我像個精準的機器人,在小小的廚房里轉得腳不沾地。
六點半,童童的房里準時傳來哼唧聲。
我趕緊洗手,擦干,第一時間沖過去。
小家伙揉著眼睛,奶聲奶氣地喊:“姥姥。”
我心尖一軟,所有的疲憊都煙消云散。
“哎,姥姥在呢,我的乖寶醒啦。”
抱他,給他穿衣服,洗漱,喂奶。
七點半,林悅和陳陽才睡眼惺忪地從房間出來。
林悅打著哈欠,“媽,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
陳陽跟在她身后,一邊劃著手機一邊說:“媽,辛苦了。”
辛苦了。
這三個字,我聽了六年。
像一張自動續費的會員卡,每天準時打卡,卻沒有任何實質的優惠。
桌上,三份早餐擺得整整齊齊。
我的白粥配咸菜,林悅的牛奶面包,陳陽的豆漿油條,還有童童那一小碗特制的肉泥蔬菜粥。
林 an坐下,拿起手機開始刷朋友圈。
“媽,你看人家王阿姨,退休了去歐洲玩了,拍的照片真好看。”
我把一勺粥吹溫,送到童童嘴邊,頭也不抬地說:“人家有錢有閑,我可比不了。”
林悅撇撇嘴,“你又來了,好像我們把你綁架了一樣。”
我沒說話。
難道不是嗎?
童童吃得滿嘴都是,我耐心地給他擦。
陳陽忽然抬頭,“媽,今天童童幼兒園是不是要交手工材料費?一百二。”
我“嗯”了一聲,“我昨天已經用手機交了。”
他立刻笑了,“還是媽想得周到。”
然后低頭,繼續看他的財經新聞。
這一家子,我是保姆,是廚師,是育兒嫂,還是個隨時待命的提款機。
我的退休金,一個月五千多,在老家那個小城市,足夠我活得有滋潤。
可在這里,這座一線城市,它就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融進了這個家的日常開銷里。
買菜、水電、童童的零食玩具,我從沒跟他們算過。
不是我大方,是開不了口。
一開口,就顯得我這個當媽的、當姥姥的,太計較。
林悅會說:“媽,你這么算就沒意思了,我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
多溫暖的詞。
可我常常覺得,這個家里,只有他們三個是一家人。
我是一個外來的、功能性的親人。
吃完早飯,他們倆趕著去上班,玄關處一陣兵荒馬亂。
“媽,童童今天下午三點接。”
“媽,我晚上要加班,晚飯你們吃,別等我。”
“媽,記得把陽臺的衣服收了。”
門“砰”地一聲關上,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我和童童,還有一桌子的狼藉。
我嘆了口氣,開始收拾碗筷。
童童抱著我的腿,“姥姥,陪我玩積木。”
“好,姥姥收拾完就來。”
我把他抱到客廳的爬爬墊上,打開電視,調到他最愛看的動畫片。
然后轉身,繼續與廚房里的一片狼藉作斗爭。
洗碗的時候,腰又開始泛起熟悉的酸痛。
這幾年,我的腰椎間盤突出越來越嚴重了。
醫生說要多休息,不能勞累,不能提重物。
可哪個帶孩子的女人,能做到這幾點?
童童小時候,日日夜夜抱著,現在大了,天天追著跑,還要抱。
我跟林悅提過一次。
她當時正敷著面膜,躺在沙發上玩手機。
“媽,你就是想太多了,心理作用。現在誰沒點腰酸背痛的。”
她說得輕描淡寫。
我便再也沒提過。
說了沒用,反而顯得自己矯情。
人老了,最怕的就是在兒女面前,活成一個麻煩。
下午三點,我準時出現在幼兒園門口。
一群老人里,我算是年輕的。
大家湊在一起,聊的無非就是孩子、菜價、自己的各種老毛病。
“方姐,你氣色真好,一點不像帶孩子的。”鄰居張阿姨說。
我笑了笑,是苦笑。
“哪有,晚上都睡不好,操心。”
“可不是嘛,咱們就是操心的命。不過看女兒女婿對你好,也值了。”
我沒接話。
好嗎?
是挺好的。
林悅會給我買新衣服,雖然大部分時候尺碼都不對,款式我也穿不出去。
陳陽過節會給我發個紅包,八百或者一千,然后附上一句“媽,辛苦了”。
他們會記得我的生日,給我買一個大蛋糕,然后一家人拍張其樂融融的照片,發到朋友圈,配文:祝我最愛的媽媽生日快樂。
照片里,我笑得一臉慈祥。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笑容背后,是多深的疲憊。
我想要的,不是這些。
我想要的是,林悅能在我腰疼的時候,主動說一句:“媽,你歇著,我來。”
我想要的是,陳陽能在我忙得團團轉的時候,搭把手,而不是坐在沙發上喊:“媽,飯好了沒?”
我想要的,是哪怕一天,只有一個小時,完完全全屬于我自己。
可以不用惦記著童童有沒有喝水,不用想著晚飯做什么菜。
就只是我,方慧,一個人。
安靜地,看看書,或者刷刷短視頻,或者干脆就發發呆。
這個愿望,在過去的六年里,一次都沒有實現過。
接了童童回家,小區的花園里,他又跟小朋友玩瘋了。
我提著他的書包和水壺,站在一邊,像個忠誠的衛兵。
手機響了,是老家的閨蜜李姐打來的。
“慧啊,我們幾個下個月要去趟云南,去不去?咱們都退休了,也該出去走走了。”
云南。
我心里一動。
那是我年輕時就想去的地方。
蒼山,洱海,風花雪月。
我幾乎要脫口而出那個“好”字。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我看了看不遠處瘋跑的童童,他額頭上全是汗。
“我去不了啊,要帶孩子。”
我的聲音低了下去。
“你家林悅也真是的,都多大了,還把你拴得死死的。孩子讓她自己帶啊,或者請個保姆。”李姐在那頭打抱不平。
我苦笑,“她哪里放心,再說請保姆多貴啊。”
“你就是心太軟!把自己熬干了,人家還覺得是應該的。你圖什么啊?”
圖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或許,圖的就是那一聲“姥姥”。
或許,圖的就是女兒偶爾的依賴。
或許,我只是在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還有用,還沒被這個時代徹底拋棄。
掛了電話,心里空落落的。
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獨。
晚上,林悅難得沒有加班。
飯桌上,我狀似無意地提起李姐她們要去云南的事。
“挺好的呀,媽你也該出去玩玩。”林悅一邊給童童挑魚刺,一邊說。
我心里燃起一絲希望,“那……童童誰帶?”
她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抬頭看我。
“媽,你真想去啊?”
那眼神,好像在說: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我點點頭,“就……想出去散散心。”
她沒說話,旁邊的陳陽開了口。
“媽,現在是旅游旺季,到處人擠人,又貴。再說你一個人出去,我們也不放心啊。要不……等過兩年,童童大一點,我們一家人一起去?”
“對對對,”林悅立刻附和,“等童童上小學了,我們帶你和爸一起去,去國外都行。”
她提到了我過世多年的丈夫。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在提醒我,這個家需要我。
我心里那點火苗,“噗”地一下,被一盆冷水澆滅了。
我沒再說話,默默地扒著碗里的飯。
那飯,沒什么味道。
夜里,我躺在自己那張一米二的小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這房間原本是書房,我來了之后,就成了我的臥室。
一張床,一個衣柜,剩下的空間,全被童童的各種玩具和不穿的舊衣服占滿了。
我的東西,只有一個小小的行李箱,立在衣柜角落里,像個隨時準備離開的客人。
六年了,我還是個客人。
客廳里傳來林悅和陳陽的說話聲,很輕,但我聽得見。
“我媽今天怎么回事?突然想出去旅游。”是林悅的聲音。
“年紀大了,估計是聽她那些老姐妹說的,也想出去玩唄。”陳陽的聲音。
“可她走了童童怎么辦?我這項目正忙,根本請不了假。”
“行了,我今天不是打圓場了嘛,說過兩年帶她去。她還能真自己走啊?離了咱們,她一個人在老家也孤單。”
后面的話,我聽不清了。
也不想聽了。
“離了咱們,她一個人在老家也孤單。”
原來在他們眼里,我留在這里,不光是他們的需要,還是我自己的需要。
是我,離不開他們。
我閉上眼,眼角有東西滑落,濕了枕巾。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回到了老家的那套小房子里。
房子不大,但陽光很好。
陽臺上,我養的花都開了,紅的,黃的,紫的。
我丈夫就坐在藤椅上,笑瞇瞇地看著我。
“慧啊,你怎么才回來?”
我走過去,想抱抱他。
可他卻慢慢變淡,消失了。
我一下就醒了。
心臟跳得很快,身上全是冷汗。
我忽然覺得,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再這樣下去,我也會像丈夫一樣,慢慢變淡,最后徹底消失在這個家里。
剩下的,只是一個叫“姥姥”或者“媽”的符號。
轉折點,發生在一個很平常的周六。
那天林悅和陳陽都休息,說好了一家人去公園玩。
我起了個大早,準備了豐盛的午餐,裝在野餐盒里。
結果臨出門,公司一個電話,陳陽被叫走了。
林悅的臉色一下子就垮了。
“怎么回事啊!說好的家庭日呢!天天加班,這日子還過不過了!”她對著電話那頭咆哮。
掛了電話,她把氣全撒在了家里。
“煩死了!什么都做不好!”
童童被她嚇得哇哇大哭。
我趕緊抱起童童,“好了好了,不去了,咱們在家玩。”
林悅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煩躁地刷著手機。
“都怪你!”她突然抬頭,沖我吼了一句。
我愣住了,“怪我什么?”
“要不是你非要早上吃什么手搟面,耽誤了時間,我們早出門了!早出門陳陽就接不到這個電話了!”
我氣得渾身發抖。
這是什么邏輯?
強盜邏輯!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是他公司臨時有事,跟我有什么關系?”
“怎么沒關系?你但凡讓我們省點心,我至于這么累嗎?我這么累,脾氣能好嗎?”
她站起來,指著我,眼圈都紅了。
“媽,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別再給我添亂了?我上班壓力多大你知道嗎?回來還要面對這一地雞毛!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嗎?”
那一刻,我看著她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
我突然覺得很陌生。
這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嗎?
是我從小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寶貝嗎?
我辛苦了六年,換來一句“別再給我添亂了”。
我所有的付出,在她眼里,都成了理所當然。
我稍有不順她意的地方,就成了“添亂”。
我的心,像被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地捅了進去。
涼得刺骨。
我沒再跟她吵。
我抱著嚇壞了的童童,一言不發地回了房間。
關上門,我靠在門板上,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我聽見外面林悅摔東西的聲音,然后是她的哭聲。
我沒有出去。
一次都沒有。
那天下午,我給老家的房產中介打了個電話。
“小王,我那套房子,不租了,你跟租客說一聲,讓他下個月搬走。我要回來住了。”
中介很驚訝,“方阿姨,您不是在女兒家帶外孫嗎?怎么突然要回來了?”
“想家了。”我說。
說完這三個字,眼淚就下來了。
我真的,想家了。
想念那個雖然不大,但完全屬于我的家。
晚上,陳陽回來了。
大概是林悅跟他說了什么,他來敲我的門。
“媽,您開開門。”
我沒動。
“媽,林悅她就是壓力太大了,胡說八道的,您別往心里去。”
“她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知道她什么脾氣,您多擔待點。”
“我們離不開您,童童也離不開您。”
他在門外說了很多。
每一句,都是軟刀子。
用親情,用依賴,用我的心軟,來捆綁我。
要是放在以前,我可能就心軟了,開門了,這件事就過去了。
可今天,我不想了。
我的心,已經冷了。
我對著門板,清晰地說:“陳陽,你跟林悅說,我下個月就回老家。”
門外沉默了。
過了很久,我聽見他離開的腳步聲。
那一晚,沒人再來打擾我。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早起,做飯。
林悅和陳陽坐在餐桌前,誰也不說話。
氣氛尷尬得能擰出水來。
我把飯菜端上桌,平靜地說:“我回去的票買好了,下個月十五號。”
林悅“啪”地一下放下筷子。
“媽,你非要這樣嗎?”
我看著她,“悅悅,媽累了。”
就這四個字,我說得云淡風輕。
可里面包含了多少委屈和辛酸,只有我自己知道。
“你累了?我比你更累!”她拔高了聲音,“你走了,童terrible怎么辦?我怎么辦?你就不能為我想想嗎?”
“我為你著想了六年。”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現在,我想為自己想一次。”
“你自私!”她吼道。
自私。
這個詞,像一根針,扎在我心上。
我照顧她的孩子,打理她的家,用我的退休金貼補她們的生活,犧牲我自己的全部時間、健康和社交。
到頭來,我只是想回到自己的家,就成了自私。
我笑了。
“對,我就自私一次。”
那頓飯,不歡而散。
接下來的一個月,家里進入了一種詭異的冷戰狀態。
林悅不再跟我說話,每天早出晚歸,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陳陽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只能每天對我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客套話。
只有童童,還像以前一樣黏著我。
“姥姥,你真的要走嗎?”他抱著我的脖子,小聲問。
“姥... 你別走好不好?我不想讓你走。”
我摸著他柔軟的頭發,心里一陣陣地疼。
我舍不得他。
真的舍不得。
可我知道,長痛不如短痛。
如果我繼續留下來,我會變成一個充滿怨氣的、不快樂的老人。
那樣,對誰都不好。
“童童乖,姥姥只是回家住,還會回來看你的。你也可以跟爸爸媽媽,一起去看姥姥啊。”
我哄著他,也像在說服我自己。
離別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林悅開始瘋狂地在網上看育兒嫂的資料,面試了好幾個,都不滿意。
“不是嫌人家學歷低,就是嫌人家看著不干凈。”
她跟我抱怨,語氣里帶著一種“你看,離了你就是不行”的優越感。
我沒理她。
我知道,她是在逼我妥協。
可這次,我鐵了心。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收拾好了我那個小小的行李箱。
其實也沒什么東西。
幾件衣服,一些常備藥,還有一本相冊。
相冊里,是我和丈夫年輕時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笑得那么燦爛,眼睛里有光。
我有多久,沒那么笑過了?
林悅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張銀行卡。
她把卡放在我床頭,聲音悶悶的。
“媽,這里面有二十萬,密碼是你的生日。”
“這幾年,辛苦你了。我知道,光說謝謝沒用。”
“你……別生我氣了,好不好?”
她哭了。
這是她這么久以來,第一次跟我服軟。
要是以前,我肯定就心軟了。
可現在,我看著那張卡,只覺得諷刺。
她以為,錢可以彌補一切。
可以彌補我六年來的付出,可以彌補她對我的忽視和不尊重,可以彌補我失去的自由和健康。
我把卡推了回去。
“悅悅,媽不要你的錢。”
“媽有退休金,夠花了。”
“我沒生你的氣,我只是……想過自己的日子了。”
她愣住了,看著我,好像不認識我一樣。
“你自己的日子?”她喃喃自語,“沒有我們,你一個人,能過什么日子?”
我笑了笑,沒再解釋。
她不懂。
她永遠不會懂。
第二天,陳陽開車送我到高鐵站。
林悅沒來,說公司有急事。
我知道,她是沒臉見我。
童童抱著我的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姥姥,姥姥,你別走……”
我的心都碎了。
我蹲下來,把他緊緊抱在懷里,眼淚再也忍不住。
“童童乖,姥姥很快就回來看你。”
檢票口,我一步三回頭。
童童還在哭,陳陽抱著他,沖我揮手。
我轉過身,不敢再看,拖著行李箱,走進了人潮。
高鐵啟動的那一刻,窗外的城市飛速后退。
我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像一個背了六年重殼的蝸牛,終于卸下了那沉重的負擔。
有輕松,也有茫然。
回到老家的那天,是個大晴天。
打開家門,一股熟悉的、帶著陽光味道的塵土氣息撲面而來。
我放下行李,站在客廳中央。
陽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一切都和我離開時一樣。
只是,冷清了許多。
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把家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
擦桌子,拖地,給陽臺上的花澆水。
那些我以為已經死了的花,居然還有幾盆頑強地活著。
我把它們搬到陽光下,修剪了枯枝敗葉。
晚上,我給自己下了一碗面。
只放了我自己愛吃的青菜和辣椒,不用考慮任何人的口味。
我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著。
很安靜。
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吃完飯,我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我最愛看的年代劇。
不用擔心會吵到誰,也不用豎著耳朵聽哪個房間的動靜。
我可以把聲音開得很大,可以跟著劇情哭,跟著劇情笑。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終于活過來了。
剛開始的一個星期,很不習慣。
早上五點半,還是會準時醒來。
醒來后,側耳聽聽,沒有童童的哼唧聲。
才想起來,我已經回家了。
心里會空落落的。
吃飯的時候,會習慣性地做很多菜。
擺上桌,才發現,只有我一個人吃。
晚上,會下意識地去看手機,等林悅發來童童的視頻。
她每天都會發。
視頻里,童童會對著鏡頭喊:“姥姥,我想你了。”
每次看到,我都會掉眼淚。
可是,我沒有動過回去的念頭。
一次都沒有。
我開始給自己找事情做。
我聯系上了李姐她們那群老姐妹。
她們聽說我回來了,都替我高興。
“早就該這樣了!方慧,歡迎你歸隊!”
我們約著一起去逛公園,去跳廣場舞,去菜市場買菜。
我把我的小日子,安排得滿滿當當。
早上,去公園晨練,跟老姐妹們聊聊天,跳跳舞。
上午,去逛菜市場,買點新鮮的蔬菜。
中午,回家給自己做頓簡單的午飯。
下午,睡個午覺,然后看看書,侍弄侍弄陽臺上的花草。
晚上,看看電視,或者跟老姐妹們開視頻,一起唱唱歌。
我的腰疼,在規律的休息和鍛煉下,居然好了很多。
我的血壓也降下來了。
我的臉上,又有了笑容。
是那種發自內心的,輕松的笑。
林悅偶爾會打電話來。
電話里,全是抱怨。
“媽,我找的這個阿姨,做飯太難吃了,童童根本不吃。”
“媽,童童今天又尿床了,那個阿姨居然沒發現,讓他穿著濕褲子睡了一上午!”
“媽,我快煩死了,工作和孩子,兩頭都顧不過來。”
最后,她總會小心翼翼地問一句:“媽,你……什么時候回來看看我們?”
我總是回答:“等我有空的。”
我知道,她想讓我回去。
回去繼續當那個免費的、全能的保姆。
可是,我不想了。
我已經嘗到了自由的滋味。
那滋味,太甜了。
我也會想童童。
想得心都疼。
我會每個月去看他一次。
坐兩個小時的高鐵。
周六去,周日回。
像個真正的客人。
我給他買好吃的,買好玩的。
陪他瘋,陪他鬧。
林悅和陳陽對我客氣了很多。
是那種帶著一絲敬畏的客氣。
他們會提前問我愛吃什么,會搶著干活,會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臉色。
我知道,他們怕我一生氣,連這兩天都不來了。
我走的時候,童童還是會哭。
但我發現,他沒有以前哭得那么傷心了。
他開始習慣,姥姥只是一個會來看他的親人,而不是他生活中必須存在的一部分。
林悅和陳陽,也開始學著自己當父母。
他們會手忙腳亂,會焦頭爛額。
但他們,在成長。
有一次,我去看他們。
正趕上童童發燒。
林悅抱著童童,額頭貼著他的額頭,輕聲地哄著。
陳陽在一旁,拿著溫水和毛巾,笨拙地給他擦拭身體。
那個畫面,讓我覺得很欣慰。
這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我這個外人,終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現在,我回來獨居已經一年了。
我的生活,平靜,安寧,且自由。
我報了一個老年大學的書法班,每周去上兩次課。
我的字,寫得越來越好了。
我還學會了用智能手機,自己剪輯視頻。
我把我養的花,跳的舞,寫的字,都拍下來,發到短視頻平臺上。
居然還有了不少粉絲。
他們都夸我,說我是一個懂得生活、熱愛生活的老太太。
我和林悅的關系,也緩和了很多。
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因為生活的瑣事而劍拔弩張。
我們開始像真正的母女一樣,聊聊家常,說說心里話。
距離,產生的美,是真的。
她會跟我吐槽工作的煩惱,抱怨陳陽的懶惰。
我也會跟她說,今天我又學會了一個新菜,或者哪個老姐妹又鬧了什么笑話。
我們之間,少了一份捆綁,多了一份尊重。
我依舊愛她,愛童童。
這份愛,不會因為我選擇了獨居而減少分毫。
只是,我更愛我自己了。
那天,李姐來我家吃飯。
我們喝了點酒。
她看著我陽臺上那些盛開的花,感慨地說:“方慧,你現在可真是活明白了。”
我笑了。
是啊,我活明白了。
用了整整六年,我看清了一個現實:
女兒女夕再好,說到底,也是別人。
他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喜怒哀樂。
我可以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但絕不能是全部。
我的晚年,應該是我自己的。
不應該成為任何人的附屬品。
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愛好,有自己的節奏。
這種獨居的自在,是再天倫之樂,也換不來的。
窗外,夕陽正好。
金色的光輝,灑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拿起手機,給林悅發了條微信。
是一張我新寫的字的照片。
上面寫著四個大字:
人間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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