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漸息,時間回撥到兩年前。1951年2月,黃茂才正給孩子們講聲母韻母,一名公安人員推門而入。“借一步。”短短三個字,把他帶出了教室,也帶向一條漫長的求證之路。拘押通知書寫著:國民黨軍統看守,涉嫌殘害革命烈士江竹筠。鄉親一看紅頭文件,立刻把“看守”與“劊子手”畫了等號。謠言借著惶恐四散開,“必須償命”的呼聲越卷越高。黃茂才在看守所里反復辯解,卻拿不出一頁書面證明。兩年后,他被判死刑。
為何一個鄉村教師會被扣上如此沉重的帽子?再往前追溯,答案藏在1948年的重慶渣滓洞。那年黃茂才不過十七,因躲兵役從自貢跑到重慶,陰差陽錯成了軍統小看守。他寫得一手好字,被分派做文書兼管押解。7月,一名特殊女犯送進渣滓洞——江竹筠。特務之間流傳的“江姐”故事,他早聽得耳熟能詳:老虎凳、竹簽扎指,什么都壓不垮。真正見到本人時,他反而怔住:面色蒼白,個子卻挺直,眼神像刀。那天登記完籍貫,江竹筠抬眼掃他一下,輕蔑卻鎮定。那一瞬間,黃茂才的“敵我”概念出現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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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江竹筠被轉入女囚室,與曾紫霞、李青林等關在一起。三個星期的放風時間里,黃茂才不斷被這群女犯拉去“聊天”。他是貧農子弟,沒有受過任何正規訓練,又挨過地主盤剝,自卑而迷茫。江竹筠遞給他的第一張小紙條只有幾十字:“人要有立場,為苦人做事,出路就在前面。”他盯著那幾個字,徹夜難眠。試想一下,一個看守若真鐵石心腸,怎會對囚犯的一張紙條念念不忘?
賭上性命的考驗很快到來。1949年初,重慶地下黨急需把“組織被破壞”的消息傳出去。江竹筠把折好的薄信塞進黃茂才掌心:“路上當心。”這短短一句,是她第一次明確托付重任。黃茂才清楚,一旦泄露,腦袋不保。可他還是利用采買機會,把信帶到重醫女生宿舍,交給了聯絡員礦淑華。從那天起,外界對渣滓洞的情報傳遞重新暢通,幾十名被捕者因此轉移獲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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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茂才的角色變化在監獄里并非秘密,卻被同志們嚴密保護。國民黨敗局已定,特務機關草木皆兵。1949年國慶那天,重慶還未解放,所長對黃茂才徹底失去信任,借故要把他“遣返”。恰好老家來信說母親病重,他拿著準假條,提前離開渣滓洞。臨行前,江竹筠交給他一封信——那就是后來名揚全國的江姐絕筆。信中既托付三歲兒子彭云,又點名:黃茂才已被爭取,可放心依靠。黃茂才不知道,這封信不僅見證他的轉變,也成了他此后半生的救命文書。
三周后,渣滓洞大屠殺開始。江竹筠等英烈遇害,黃茂才在鄉下得知噩耗,抱著幾位女囚合織的藍色毛衣失聲痛哭。兩天后,他被徹底遣散回鄉。新中國成立不久,各地掃盲班缺老師,他被村里推舉當了鄉村教師,生活似乎重新歸于平靜。
然而罪名卻像影子一樣纏上來。1953年春,縣里有人寫匿名信揭發“黃茂才曾在渣滓洞直接行刑”。調查組走馬觀花,沒找到反證,定性“重大嫌疑”。于是有了那年夏天的死刑判決。行刑喊冤后,法院把“死”改成“無期”,理由簡單:案情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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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中十二年,他一邊接受勞動改造,一邊琢磨如何自救。每當情緒崩潰,他就默背那封絕筆信里提到自己的那一句:可以信任的同志。他認定真相終會亮出來。1955年,表現良好改判十五年。1964年出獄時,他已是白發夾青,卻仍需“群眾監督”。在那段灰暗時間里,“殺江姐的看守”成了周遭對他的唯一標簽。買米、趕集都有人指指點點,妻子楊淑瓊撐著全家,一句怨言都沒出,說得最多的是:“總要給個說法。”
轉機到來前,還得再等十五年。1979年,中央發文鼓勵平反冤錯案件。黃茂才寫了三份申訴,一份遞公安,一份交檢察,一份送法院。材料里,他把渣滓洞的來龍去脈寫得條理分明,可關鍵證人無處可找。檢察官搖頭:“缺致命證據,難。”他走出大門,八月的日頭打在臉上,眩暈又刺痛。
1981年5月,一封來自重慶烈士陵園的信像一道閃電劈進老屋。落款人盧光,信中說:整理江姐檔案時發現多處提及你在獄中送信、買報紙、掩護同志。請務必到園內核實。黃茂才站在院壩,信抖得厲害,半晌才合攏。三天后,他背起行囊直奔重慶。盧光仔細聽完他的講述后,只問了一句:“還記得曾紫霞嗎?”隨后給出線索:成都中醫學院教研室里,有位姓曾的教授,就是當年的女囚。
成都與榮縣相隔三百余公里,綠皮火車晃了一宿。進學院的大門,他被領到一間辦公室,對方面容清瘦,神情干練。“你是?”“曾老師,我是渣滓洞的黃茂才。”這短短一句,讓兩人都紅了眼眶。曾紫霞當天就寫下證明,又聯系多名在世老同志聯名作證。11月,榮縣調查組重新核案,查檔、走訪、比對,歷時五個月,結論出來:原判錯誤,黃茂才無罪。
1982年4月12日,四川省高級法院下達再審決定,撤銷全部刑事指控。榮縣政協隨后聘他為委員,每月補助三十元。消息傳開,昔日那些喊“償命”的人陸續登門道歉。有人愧疚得不敢抬頭,他擺擺手,“過去的事,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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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黃茂才常被邀請到學校、部隊講渣滓洞往事。他不善演講,卻始終把那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毛衣掛在講臺旁。“這不是紀念品,它提醒我,當年有人相信我,我就活下來了。”臺下的年輕人屏息靜聽,沒有掌聲喧嘩,只有安靜的注視。
1997年秋,重慶歌樂山重修渣滓洞群雕。紀念館請黃茂才擔任顧問。站在女囚舊舍門口,他輕輕撫摸鐵柵欄,低聲說了句幾乎聽不見的話:“江姐,我來遲了。”工作人員默默退到遠處,沒有打擾。
黃茂才之后的人生平淡無奇,他種菜、寫字、教外孫做算術,偶爾回榮縣老宅。村里新起小學,他捐了幾千塊錢,只提一個要求:圖書角多進歷史書。旁人問理由,他答得干脆:“孩子要知道,講真話比活命更難,但也最值得。”
這件歷時三十年的冤案終歸塵埃落定。可在冗長歲月里,謠言、猜忌、制度缺口把一個普通看守變成“劊子手”,又把“劊子手”生生磨成正名不屈的老人。無法忽視的是,那封絕筆信、一件藍毛衣和幾位幸存者的共同記憶,最終撕開了迷霧。若無文字與人證,歷史往往會滑向另一個方向。這一次,它終于回到了應有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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