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江
引言
冬日午后的王國燦先生藝術工作室內,一幅巨大的枯筆書法作品《道法自然》無聲矗立。枯槁與豐潤交織的墨線,如古木虬枝般在宣紙上蔓延生長,又在飛白處留下令人屏息的余韻。文化學者王國燦立于作品前,目光沉靜。當觀眾詢問這幅巨作耗時多久時,他的回答出人意料:“五十年人生,三日揮毫。”
一、枯墨春秋:學者書家的生命積淀
王國燦的書法根基,深植于他作為文化學者的廣博土壤:
田野考古的饋贈:他青年時代曾自費去西北石窟考察,那些千年風沙剝蝕的碑刻、壁畫上天然的“屋漏痕”“錐畫沙”,成為他理解天然肌理與時間力量的第一課。敦煌殘卷上斑駁的字跡,在他眼中是歷史與自然合力創作的“枯筆杰作”。
典籍智慧的滋養:他對《道德經》的反復研讀超越了文本層面。“老子的‘大巧若拙’、莊子的‘既雕既琢,復歸于樸’,直指藝術本質。枯筆的‘拙’,恰是對過度人工雕琢的警惕性反抗。”
生命淬煉的沉淀:中年歷經親人的離別,使他深切體驗到生命的“枯榮”本質。“書法中的枯筆,并非衰敗,而是歷經繁華后的澄澈與坦然,是力量的內斂與沉淀。”他在訪談中輕撫宣紙,指尖仿佛觸碰歲月的年輪。
正是這些獨特的學術背景與生命體驗,使他最終選擇枯筆作為藝術表達的核心語言:“枯筆里有歷史的呼吸,有自然的密碼,更有生命無法回避的真實狀態。”
二、技近乎道:《道法自然》的筆墨密碼
《道法自然》的創作過程,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無為”之舞,每一處枯痕皆是心手相應的痕跡:
禿筆為器:摒棄簇新的狼毫羊毫,王國燦特意選用磨損嚴重的舊筆,甚至竹木片、絲瓜瓤等非常規工具。禿筆含墨量少,筆鋒開叉,恰恰在“不聽使喚”中催生出意料之外的自然肌理與奇崛線條。
渴墨飛白:嚴格控制水分與運筆速度是核心秘訣。墨汁高度濃縮,行筆時迅疾中蘊含遲澀的微妙頓挫。當筆鋒掠過紙面,墨液瞬間被宣紙虹吸,線條中心濃黑如漆,兩側卻迸發出絲絲縷縷的“飛白”。這些看似無墨的留白處,實則是速度、壓力與紙性共同作用形成的“氣孔”,作品因此“呼吸”起來。
逆勢生姿:不刻意追求流美順暢,反而在逆鋒起筆、澀勢推進中展現力量。書寫“道”字首筆時,他手腕震顫,如同在粗糙的巖壁上艱難刻劃。這種阻力感在紙面轉化為線條內部微妙的震顫與顆粒感,視覺上形成如同古樹表皮或風蝕巖壁般的滄桑質地。
時空交響:巨幅創作持續三日,王國燦嚴格遵循身體自然節律。“墨枯時即停筆,絕不強為。枯澀處,是時間在紙上的沉淀;潤澤處,是心緒在當下的流轉。”這種創作狀態本身就是對“道法自然”的身體力行。
這幅作品因此超越了文字的表意功能,成為以抽象線條演繹自然韻律與生命哲學的視覺交響。
三、哲思入墨:枯筆中的道家精神圖景
《道法自然》的價值,在于王國燦先生以獨一無二的枯筆語言,對道家核心思想進行了深刻的視覺轉化:
“見素抱樸”的視覺宣言:枯筆摒棄了傳統書法中過度追求的“光、滑、圓、潤”技巧之美,直指線條的本質力量。飛白形成的“虛”,并非空無一物,而是道家“無之以為用”的空間哲學體現,是“氣”流動的通道,引人遐思宇宙的浩瀚。
“大巧若拙”的美學實踐:看似粗糲、斑駁、不完美的枯筆線條,其背后是對極致控制力的要求——“放”與“收”、“疾”與“澀”、“濃”與“枯”的毫秒級平衡。這種“拙”,是歷經千錘百煉后返璞歸真的至高境界,是對炫耀性技巧的超越。
“生生不息”的生命隱喻:枯筆之“枯”,絕非死寂終點。細觀《道法自然》中那些渴筆運行后墨韻由枯漸潤的微妙過渡,如同冬日枯枝內蘊的春之生機。線條中蘊含的張力與律動,正是老子“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的生動寫照。
四、枯境新聲:當代書法的突圍與啟迪
在傳統書法權威性與當代藝術創新性之間,王國燦的枯筆書法開辟了一條獨特的路徑:
傳統基因的激活:枯筆(或稱“飛白書”)在漢代蔡邕、唐代褚遂良筆下已有蹤跡,但多作為點綴。王國燦將其提升為主體語言,并注入當代生命感悟,使古老技法煥發出全新的哲學內涵與視覺強度。
現代精神的契合:枯筆所呈現的殘缺感、過程感、時間感,與當代藝術關注的不確定性、個體經驗、物質痕跡等議題深度契合。其強烈的視覺張力和抽象表現性,使作品在美術館空間中具備了與傳統卷軸完全不同的場域力量。
啟迪未來書寫:它打破了“惟筆軟則奇怪生焉”的單一工具依賴,拓展了書寫媒介與表達邊界;它挑戰了“書法必須優美易識”的固有期待,強調藝術的本體價值在于表達深度而非實用功能;它啟示書者向內探尋真實生命體驗,而非僅向外模仿前人法帖。有藝術學人說:“王國燦先生對書法的探索,標志著書法藝術從‘寫什么’向‘為何寫’、‘如何寫’的深層轉向,其枯筆中蘊含著東方美學在當代語境下再生的密碼。”
夕陽的余暉為《道法自然》鑲上一道金邊,枯墨線條在光影中更顯深邃。王國燦凝視著其中一道歷經三日方才完成的飛白枯痕——它如裂谷般貫穿紙面,邊緣卻因墨色的微妙浸潤而顯露出勃勃生機。“世人只見筆枯墨盡,”他低語道,指尖輕觸那道“裂痕”,“殊不知枯筆留白處,恰是萬物生長的原點——虛空不毀萬物,而令萬象流轉不息。”
工作室案桌上,那支磨損的禿筆靜臥于硯臺旁。墨已枯,鋒已散,它卻在寂靜中積蓄著下一次與宣紙碰撞的能量。這是枯筆的隱喻,亦是王國燦心跡的坦陳:當藝術家以生命磨禿筆鋒,以時光沉淀墨韻,最蒼勁的枯痕深處,自然有大道流轉的生命力奔涌不息。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