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衣柜里的樟腦香

搬家那天，工人師傅抬著老衣柜往樓下走，實木框架與樓梯扶手碰撞出沉悶的聲響，像極了奶奶生前咳嗽時的調子。我跟在后面，鼻尖突然泛起一陣熟悉的味道——是樟腦丸的香氣，混著松木的陳舊氣息，從衣柜門縫里鉆出來，瞬間把我拽回了十幾年前的老房子。

那時候的衣柜就立在奶奶臥室的窗邊，深棕色的松木上布滿了細密的裂紋，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柜門上的銅把手被磨得發亮，每次拉開都要先晃一下，再往上提半寸才能順利打開。奶奶總說這衣柜比我爸年紀都大，是當年她和爺爺結婚時，托木匠師傅做了半個月才成的。柜身側面還留著一道淺淺的刻痕，那是我五歲時拿著小刀“練功夫”的杰作，為此挨了爺爺一頓揍，奶奶卻偷偷用砂紙磨平了邊緣，只留下淡淡的印記。

衣柜的最上層永遠堆著疊得方方正正的被褥，陽光好的時候，奶奶會把它們抱到院子里晾曬，傍晚收回來時，被褥里就裹著陽光和草木的味道。中層是爺爺的中山裝和奶奶的斜襟布衫，每件衣服都用薄紙包著，領口處墊著硬紙板，防止變形。最下面的抽屜里藏著我的秘密——幾本翻得卷邊的童話書，用手帕包著的玻璃彈珠，還有小學時得的獎狀，奶奶總說這些是“寶貝”，比她的金戒指還珍貴。

我最盼著的就是換季的時候，奶奶會把衣柜徹底清理一遍。她搬來小板凳，戴上老花鏡，先把所有衣服都抱出來鋪在床鋪上，床上堆得像座小山。然后從樟木箱里取出新的樟腦丸，用透氣的棉紙包好，分別塞進衣柜的四個角。那些樟腦丸是橢圓形的，白色帶著淺淺的黃，放在手里冰冰涼涼，湊近聞有股沖鼻子的味道，可混著衣服的氣息后，就變得格外安心。奶奶整理衣服時動作很慢，邊疊邊給我講過去的事：“你看這件藍布衫，是你媽剛嫁過來時穿的，那時候她還害羞，不敢穿顏色亮的衣服。”“這件小棉襖是你三歲時穿的，那年冬天特別冷，你裹得像個小粽子，還非要在雪地里打滾。”

有一次我趁奶奶不注意，偷偷把衣柜最上層的被褥扒開，想看看里面是不是藏著傳說中的“寶藏”。結果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在床鋪上，把奶奶剛疊好的衣服弄亂了一地。我嚇得不敢出聲，以為肯定要挨罵，奶奶卻笑著把我扶起來，拍掉我身上的棉絮說：“傻丫頭，這里面哪有什么寶藏，你的成長才是咱家最大的寶藏。”那天下午，奶奶沒再整理衣服，而是坐在床邊給我講她小時候的故事，講她如何在舊社會里讀書，如何認識爺爺，講著講著，陽光就從窗欞里溜進來，落在她的銀發上，閃著溫暖的光。

上初中后，我開始愛美，覺得奶奶的老衣柜里都是“老古董”，不愿意再穿她改的衣服。有一次學校要開運動會，要求穿白色運動服，我嫌家里的衣服不好看，非要媽媽帶我去買新的。奶奶沒說話，只是當天晚上在燈下縫縫補補到很晚。第二天早上，我發現床頭放著一件嶄新的白色運動服，領口和袖口都繡著淡淡的藍色花紋，針腳細密整齊。媽媽告訴我，這是奶奶用她自己的舊襯衫改的，連夜拆了又縫，手指都被針扎破了好幾處。我拿著衣服走進奶奶的臥室，看見她正坐在衣柜前，用紗布包著手指，陽光照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我突然覺得鼻子發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后來我上了高中，開始住校，每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去，奶奶都會提前把我的房間打掃干凈，把我喜歡穿的衣服從衣柜里取出來，疊放在床頭。衣柜里的樟腦香依然濃郁，只是我發現奶奶的動作越來越慢，整理衣服時經常要停下來歇一會兒。有一次我幫奶奶整理衣柜，發現最上層的被褥下面，放著一個小小的木盒子，里面裝著我從小到大的胎發、乳牙，還有第一次給她畫的賀卡。奶奶說：“這些東西我都替你收著，等你以后成家了，再交給你。”

高考結束的那天，我興高采烈地跑回家，告訴奶奶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學。奶奶比我還激動，拉著我的手在衣柜前轉來轉去，說要給我找一件最體面的衣服去參加升學宴。她打開衣柜，翻找了半天，突然嘆了口氣說：“老了，記性不好了，昨天還看見放在這里的，怎么就找不到了。”我看著她彎腰在衣柜里摸索的背影，突然發現她的背比以前更駝了，頭發也全白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奶奶真的老了，就像這衣柜一樣，雖然依然堅固，卻也布滿了歲月的痕跡。

大學開學的前一天晚上，奶奶幫我收拾行李，把一件件衣服疊好放進行李箱里，每放一件，都要叮囑我幾句：“這件毛衣是純羊毛的，要手洗，不能用洗衣機。”“這件外套下雨的時候別穿，容易臟。”“衣柜里我給你放了幾包新的樟腦丸，衣服放久了不會發霉。”那天晚上，我們聊到很晚，我靠在奶奶的肩膀上，聞著她身上熟悉的樟腦香，覺得自己還是那個沒長大的小丫頭。

奶奶走的那天，我正在學校上課，接到媽媽的電話時，整個人都懵了。趕回家的時候，奶奶已經安詳地閉上了眼睛，臥室里的衣柜門敞開著，里面的衣服依然疊得整整齊齊，樟腦香彌漫在整個房間里，卻再也沒有人會給我整理衣服，再也沒有人會給我講過去的故事了。我走到衣柜前，打開最下面的抽屜，里面依然放著我的那些“寶貝”，只是多了一本嶄新的相冊，里面貼著我從小到大的照片，每張照片下面都有奶奶用娟秀的字跡寫的備注：“囡囡一歲生日”“囡囡第一次上學”“囡囡考上大學”。

后來老房子拆遷，我堅持要把這個老衣柜帶走。媽媽說這衣柜又舊又重，占地方，不如買個新的。我卻固執地說：“這是奶奶留給我的念想，多少錢都買不來。”搬家的時候，我特意把奶奶的老花鏡、針線笸籮和那本相冊都放進了衣柜的抽屜里，就像奶奶還在一樣。

現在，老衣柜立在了我的新家里，依然靠著窗邊。陽光好的時候，我會把里面的衣服抱出來晾曬，傍晚收回來時，衣服上依然帶著陽光和樟腦的味道。有時候我會坐在衣柜前，拉開抽屜，看看那些舊照片、舊物件，仿佛還能聽見奶奶的聲音，看見她坐在床邊給我縫衣服的樣子。

前幾天整理衣柜時，我在最上層的被褥下面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包嶄新的樟腦丸，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奶奶的字跡：“囡囡，樟腦丸放在這里，記得按時換。”字跡有些顫抖，卻依然清晰。我拿著布包，鼻尖又泛起了熟悉的樟腦香，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

原來，有些味道是不會消失的，就像有些情感一樣，會永遠留在記憶里。老衣柜會越來越舊，樟腦丸會慢慢揮發，但奶奶的愛，會像這樟腦香一樣，永遠縈繞在我的身邊，溫暖著我的每一個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