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晚清官場,光看《清史稿》這種官修史書沒用,得看官員的私人日記和自述。《杜鳳治日記》《道咸宦海見聞錄》《越縵堂日記》這些私貨,才藏著最真實的官場生態:
沒有那么多冠冕堂皇。官員們見了上司,磕頭比雞啄米還勤,一口一個 “卑職不敢”;可一回到家,就把上司罵得狗血淋頭,連祖宗十八代都不放過。“當面裝孫子,背后罵瘋子” ,這才是現實。
最典型的還是廣東縣令杜鳳治。
光緒四年開春,他在日記里寫下 “張瀛,殆非人類”,被罵的張瀛是廣東按察使,正管著他的官帽子。可誰也沒見過杜鳳治真對上司不敬 —— 就在前一天,他還在按察使衙門外跪得筆直,磕頭如搗蒜,一口一個 “卑職恭請大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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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完張瀛沒幾天,張瀛生辰,杜鳳治照樣送上兩千兩白銀(約 200 萬人民幣)的厚禮,臉上堆著笑,嘴里說著吉祥話。
不止杜鳳治這樣:
戶部郎中李慈銘在日記里罵尚書 “老悖無能,戀棧誤事”,轉頭就備齊厚禮上門祝壽;布政使張集馨在《道咸宦海見聞錄》里諷督撫“做事乖張,不顧成法”,逢年過節照樣磕頭如搗蒜。給巡撫送 1200 兩,給布政使送 600 兩,一點不含糊。
官員們的吐槽還分段位,官位越高,罵得越隱晦;沉在基層,當然就是直白的宣泄了。
上層官員或士大夫,吐槽都要顧及形象,得披著 “憂國憂民” 的外衣。
曾國藩咸豐四年在日記里寫 “上意剛愎,不納忠言,疆事愈難措手”,字面上是替朝廷著急,實則是剛因靖港兵敗被咸豐帝嚴斥,一肚子委屈沒處說。
到了中下級官員這兒,畫風就變了,吐槽大多是同僚間的苦水交流,也相對直白多了。
杜鳳治在日記里跟自己 “嘮嗑”:“督撫只知固位,哪管下屬艱窘?”他還直白記錄:“今日送節禮千兩,心疼如割,此等上司,食民脂民膏耳”—— 這話是寫給他自己看的,卻道盡了基層官的無奈。
張集馨任陜西督糧道時,也私下跟親信訴苦:“年送巡撫千二百兩,布政使六百兩,若不送,差事必被調換”,看得出字里行間那種焦慮。
比如杜鳳治,本已內定升任羅定知州,卻被上司臨時調去佛岡善后,美其名曰他能力強,關鍵一上任還得自己墊五千兩白銀(約 500 萬人民幣)。
被上司刷了,說好的事變了,換你氣不氣?
杜鳳治一肚子火沒處發,他在日記里罵按察使張瀛 “此獠不知何意,作輟自由,屙屎自吃,真不要臉!”,連得寵的鹽運使鐘謙鈞也沒放過,說他 “曲意逢迎上位”。
清流、才子們罵起人來,其實也差不多。李慈銘熬了幾十年還是個郎中,在日記里罵上司 “尸位素餐,老而不死”;
為什么下屬對上司滿是怨念,卻還要跪著送禮、笑著磕頭?核心不是人格分裂,而是晚清官場的體系,逼著所有人都得這么做 —— 吐槽是情緒出口,送禮是生存根本,兩者缺一不可。
第一個繞不開的坎,是 “不送就活不下去”。按《清史稿?職官志》記載,清朝知縣一年正俸才 45 兩白銀(約 4.5 萬人民幣),知府 105 兩,總督撐死 180 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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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個知縣要養一大家子人,雇師爺、仆役,再加上官場應酬,每年開支至少要幾千兩,僅靠正俸連百分之一都不夠,哪怕加上養廉銀(也常被克扣),也填不上缺口。所以官場上才有“不貪不占,只能餓死”的說法。
要活下去,只能靠陋規—— 征糧時的 “羨余”、辦案時的 “規費”、商戶的 “孝敬錢”,這些灰色收入才是官員的主要財源。可這些錢不能獨吞,上司就是 “分贓鏈” 的頂端:冬天要送 “炭敬”,夏天要送 “冰敬”,過節要送 “節禮”,上司生辰還要送 “壽禮”,層層盤剝下來,自己能留多少全看上司臉色。
你想呀,自己冒著風險搞錢,結果大頭要送上司,時不時還要被訓,這誰能沒點怨氣?
就像杜鳳治,辛辛苦苦搞來銀子,轉頭就要送出去大半,心疼得直罵娘,可下次該送還得送 —— 不送,不僅以后的 “陋規” 沒份,連現有的烏紗帽都保不住。
比活命更要緊的是前程,是 “不送就升不了官”。晚清官場升遷,政績從來不是硬通貨,上司的 “印象分” 才說了算。你能力再強,若不懂 “孝敬”,要么被晾在冷板凳上,要么被調去窮縣苦差;可只要把上司哄開心了,哪怕沒什么本事,也能平步青云。
張集馨任陜西督糧道時,每年要給西安將軍送 800 兩(約 80 萬人民幣),給巡撫送 1200 兩,因此坐穩了掌管糧庫的美差,靠著上司庇護,他一年撈回的好處能有幾萬兩。
而杜鳳治本已跟督撫談妥升羅定知州,就因給布政使的禮比別人少 500 兩,硬是被換去了佛岡;他的一個同僚,花了五萬兩白銀(約 5000 萬人民幣)買通總督,直接跳過幾個層級升了知府。張集馨在《道咸宦海見聞錄》里直言:“官場升遷,非財不行”。
對官員來說,罵上司是因為 “不公”—— 憑什么自己的前程要靠銀子鋪路?憑什么自己冒風險擔罵名,好處卻是別人的?不忿歸不忿,罵完磕頭送禮是為了 “求存”—— 既然改變不了規則,只能適應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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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杜鳳治,罵完張瀛 “不要臉”,轉頭還是得笑臉相迎,因為他知道,跟前程比起來,幾句咒罵根本不值一提。
更要命的是,“罵了也白罵,反抗更遭殃”。清朝雖有都察院、御史管彈劾,但到了晚清,官員們早形成了利益共同體,官官相護成了常態。你想告上司貪腐?先得掂量自己有沒有后臺,否則彈劾的奏折遞上去,不僅扳不倒對方,反而會被上司聯手打壓,落得丟官甚至流放的下場。
馮子材任廣西提督時,拒絕給吏部行賄,氣不過告了御狀,結果書辦只被流放,馮子材反而被批 “辦事操切”,差點丟官。
有了這樣的先例,誰還敢真反抗?與其冒著風險告狀,不如在日記里罵幾句發泄情緒,既安全又解氣。對官員來說,吐槽是情緒出口,送禮是生存根本,罵完心頭快,禮到官路開,兩者結合,才是最穩妥的生存策略。
光緒六年九月,杜鳳治終于結束了這場漫長的雙面表演。他帶走了4.5萬兩退休金,留下了一本寫滿咒罵與算計的日記。
這或許就是雙面人生最諷刺的結局:它從未分裂,反而自成一體,完整構成了一整套在潰爛體系中存活的精密算法。表面上的每一次磕頭,都精準計算過成本;私底下的每一句咒罵,都未曾影響下一次投資的決斷。
從“當面磕頭如搗蒜”到“背后罵娘不停歇”,并不是人格的矛盾,而是同一個求生者在不同場景下的基操。當整個系統都以此為運轉邏輯時,個體的清醒或沉淪,都不過是為這曲末世悲歌,增添一個無可奈何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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