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說史】
白佛山下宿城煙
——元朝文士王惲與東平學派的那些事兒(二)
文 / 顏建國
即便自身都在經歷政治風波的無情擊打,讓東平府學師生的心靈處于暗淡時刻,但是,他們對重返須城任屬官的王惲給予了熱情接待,擺酒洗塵、詩歌唱和,使王惲受傷的心靈得以撫慰,知道在最艱難的時候可以看到深掩的人心標尺,這些感人的友情托舉,被王惲以深摯的筆觸寫在了詩文中,讓后世知道“東平學派”文士中多有耿介的淳樸君子,他們長了那個時代最硬的骨頭和潔美的靈魂。
王惲這次來到須城的具體時間不可考,根據史料推測約為1264年八月,一直延續到1266年三月,前后相加接近兩年。看王惲傳世《秋澗先生全集》一書中有《清明日南寺對雨》兩首五律,可知1265年的“清明節”他是在東平寡歡度過:
清明日南寺對雨
其一
寒食無家客,禪房喜雨余。
坐深僧話永,心遠世緣疏。
厭捲椰瓢醁,來參貝葉書。
傍人從不悟,有待曳長裾。
其二
酒燼尋春曉,茶甌破睡余。
庭虛花寂寂,云淡雨疏疏。
有待存終始,無心望簡書。
何當玉堂客,脫此馬□□。
(時在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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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古人是“寒食”不動煙火的,王惲獨自居住在須城,在餐館不營業的時候,他就不好找吃飯的地方,于是無聊地到南寺即四禪寺蹭吃的。寺院都是靠士民布施維持,王惲把四禪寺作為糊口的依仗,可見其生活之難。四禪寺是紀念唐代高僧夾山善會著名弟子“鄆州四禪”所建,之前在須城的舊址須昌,因為水患在1002年遷址新須城。看小王惲六歲的李謙在所寫泰山竹林寺名僧法海即明慧大師碑文中記述,法海曾在須城的四禪寺、大開元寺等禮佛禪修,1247年他改任大開元寺的主持,后來泰山竹林寺主持,那么接待王惲的僧人應該是法海的師兄弟。
在那個“寒食節”雨天,四禪寺僧人很熱情地招待了王惲,他們靜坐喝茶飲酒、參悟禪理,39歲的王惲在兩首詩中流露出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作為曾經在中書省任職的年輕官員,他仍抱有當“玉堂客”的儒士理想,滿懷信心尋找再回朝廷任職的機會實現治國救民之理想;另一方面,通過這次站隊錯誤無情被免職,他又感覺到官場險惡、身不由己,很多時候被處罰并不是一定犯了錯,高處不勝寒,如果因站隊錯誤還不如在鄉野活得快活,起碼能保住頸上人頭。就這樣王惲反復思考,實在是掉下來不甘心,爬上去又擔心,兩種念頭在心中打架,我詩寫我心,王惲在詩文中毫不掩飾本我和真我,這是文士的真氣和勇氣。
慘淡中的須城不是一派死氣沉沉,為了改變這種壓抑的局面,尚在東平的杜仁杰、徐世隆、李謙等人還時常組織文士雅集,意在重振東平儒學與文壇,繼續為改善蒙元官僚隊伍輸送新鮮血液。這些小規模的雅集是嚴實家族復興廟學降溫后的再次發力,為教育和文化重振奠定了基石,王惲作為有為的文士,被邀參加了數次,也被他寫在了詩文中:
懷舊詩并序
至元九年二月十四日,濟南劉漢卿出示亡友王仲蔚詩軸,三復之余,慨焉衋傷。因憶往年在東平時,與仲蔚諸人暮春之初會飲于宿城野務趙媼家凡三次,歌酣盡懽,同會者六人。明日,仲蔚賦詩,有“楊柳青旗連坐榻、杏花春色過鄰墻”之句,殊為止軒所賞。明年,仲蔚從事濟南幕府,予亦西歸淇上,自是而后不復相見。秋七月,聞仲蔚病疽,死歷下。忽觀斯作,令人又有短氣者。七年之內,六客者止存井、任與子三人耳,因為賦此以抒梗槩云。
遺詩一讀已凄然,玉樹臨風墮眼前。
心擬酒寬終致疾,壽隨中止欲誰愆。
蜀川寄遠猶如昨,伯道無兒更可憐。
轉首惠連春草夢,月明愁滿宿城煙。
至元九年即1272年,離王惲1260年在東平任宣撫使詳議官已經過去12個年頭,他由33歲長到46歲,從剛入仕的基層官吏成長為正六品承直郎、平陽路總管府判官。在這12年中,王惲的仕途經歷了數次重大轉折,都是“東平學派”的師長暗中大力扶持,使他一步步升職與成長。
1262年春王惲被免職返回故里,閑居三年才被史權任命為屬官;然而到了1266年三月,隨著史權改任到河間府任職,王惲因和新任東平路總管沒有交往被免掉屬官職務,知趣地自稱有眼疾回到汲縣閑居;1268年七月,元朝廷設立御史臺,曾任彰德路總管的真定文士高鳴任侍御史,他推薦王惲到京城任監察御史,此時李璮之變已經過去六年,姚樞再任同議中書省事之宰職,“東平學派”的一代大佬商挺任中書參知政事、李昶任吏部尚書、徐世隆任翰林侍講學士兼太常卿,就連王惲的老師王磐都擔任了真定、順德等路宣慰使,他們對朝廷的影響是巨大的,由于他們積極疏通,元世祖也就寬恕了當年王惲對王文統的依附,讓他擔任了監察御史新職。
1272年,朝廷并尚書省入中書省,部分官員再次被裁減,由于“東平學派”師長地保護,王惲離開京城到平陽路總管府任判官,也就在此時,他在離開燕京前看到了濟南劉漢卿所珍存的東平文士王仲蔚的詩軸,不由想起1265年春三月,他和王仲蔚等文士曾在白佛山下宿城趙媼家有過三次小聚,那時元世祖主要忙于對阿里不哥作戰,戰略大后方的華北處于相對安靜時期,因此須城文士時有逸情詩文雅集。
趙媼是宿城管理林地的一個小官員,因為喜歡儒學和文學,他的宅院又臨近有隋唐石刻造像的白佛山,因此成為文士們喜歡匯聚的宴飲處所。記憶最深的一次是王惲和王仲蔚、王惲、字蜀川者、字伯道者、井某和任某一起匯集到白佛山下趙媼家,他們七人喝酒吟詩,通宵達旦,甚至以竹林七賢自喻,第二天,王仲蔚把自己的詩整理出來,送給詩友們看,很為元曲大家杜仁杰所欣賞。
1266年,王惲離職回到汲縣,王仲蔚則到濟南幕府任從五品的省郎,但到七月他就因急病去世了。此后七年,參加宿城雅集的六位客人去世了三位,想想時光匆匆,人生無常,王惲的心里滿是憂傷,看到王仲蔚的詩軸,他仿佛又看到當年月下朋友相聚的歡快時光,于是悲痛不已,躍然紙上,讓人們看到文士之情和拳拳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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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王惲對故友王仲蔚地懷念,不僅僅是體現在1272年王仲蔚去世六年后的這篇《懷舊詩并序》的一詩一文中,在京城任職的時期,一個大雪日,默默讀書的王惲想起兼具文武才能的北朝名士陳元康,想想陳元康能在天寒地凍的毛氈飛寫公文,王仲蔚也是雪天一揮而就的詩文妙手,想想陳元康和王仲蔚都是英年早逝,王惲不禁慨嘆歲月無情。多么懷念當年在宿城白佛山下沐浴春風半醉吟詩的快樂場景呀,可惜那一天再也回不去了,于是他只能以詩追思王仲蔚:
追挽省郎王仲蔚
毳幕風翻雪滿床,快書初不減元康。
酒余綺席冰生頰,事解連環穎脫囊。
青鎖飛翔天已老,白云回笑恨應長。
杏花春色鄰墻酒,前日東城是醉鄉。
王仲蔚的“楊柳青旗連坐榻、杏花春色過鄰墻”之句,不僅為杜仁杰、王惲所喜歡,事過近二百年,到了明朝宣德年間,錢塘才子聶大年在讀詩時看到王仲蔚的詩作,也特別喜歡這兩句春色滿面、書生意氣的好詩,懷著敬仰之情,補寫一首《余讀元人王仲蔚詩愛其楊柳青旗連坐榻杏花春》七律抒懷。再過一百年,明末“東林八君子”之一顧允成在《吾與吟?其十八》中盛贊王仲蔚:
仲蔚蓬蒿雅沒人,閉門養性略榮名。
古人冷淡今人笑,擊鼓求亡大過情。
對于王仲蔚能夠在鄉野探求人生的真諦,不追求世俗的名利,顧允成十分贊成;對于追求虛名豪奢的生活明末文士,顧允成給予不齒與批判。一首詩,三百年,有知音,何可嘆?千古知音最難覓,王仲蔚如地下有之聶大年對他地推崇,應于黃泉下召集詩友們再飲三百杯為快。
王惲到達平陽路總管府任職不久,他的伯樂之一樞密院副使商挺在1272年改任皇子忙哥剌的安西王相,成為陜西、四川行省的實際執掌人,王惲因為精于政事而受到重用;同時,長王惲七歲的“東平四杰”之一的老大哥徐琰也到陜西行省任郎中,和王惲一起成為商挺的得力助手。徐琰1274年調回齊魯任萊蕪鐵冶都提舉司新職,王惲更成為商挺倚重的骨干。1276年三月,王惲任職期滿,在吏部組織的考核獲得優異,被調回京城翰林院任職。此時,剛直的王磐已擔任翰林學士承旨,王惲的學友周砥任國子祭酒、閻復任翰林修撰,都為他在京城發揮作用提供了鋪襯圈子。比較順意的工作環境,有著東平共事的早年經歷,他們雅集時自己會憶起白佛山、王仲蔚、那些事、那些人。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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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顏建國,著名作家,文化學者,宋元文化研究專家,系中國散文學家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泰山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兼職教授,數家報刊雜志專欄作家,著有《元朝東平學派》《蘇軾與東平文士考析》《文宗義脈》《諸葛亮傳》《春風有約》《家鄉的石板坡》等多本專著。本文由作者獨家授權發布,轉載請注明作者和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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