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砸在候車大廳的玻璃穹頂上,悶悶作響。
每一聲,都像敲在我心里。
我看著手機屏幕,光線映著我毫無表情的臉。
航旅APP的界面上,“常用同行人”那一欄,一個陌生的名字安靜地躺著。
備注是:小安。
我和林濤結婚八年,他的常用同行人,除了他自己,應該只有我。
手機“叮”地一聲,是舅舅發來的消息,問我那四十萬的事,考慮得怎么樣了。
我回了一個字:好。
然后關掉對話框,視線重新落回那個刺眼的“小安”上。
候車廳的廣播響起,是林濤那趟高鐵即將到站的通知。
冰冷的電子女聲,一字一句,像在宣讀一份與我有關,卻又全然陌生的判決書。
我站起身,走向出站口。
腳下的瓷磚倒映著慘白的燈光,像一條沒有盡頭的冰河。
兩天前,我還覺得這條河是溫的。
那天下午,我接到了舅舅的電話。
電話那頭,他聲音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這在他身上很少見。
他是我媽唯一的弟弟,從小最疼我。
“小靜啊,舅舅……想跟你張個嘴。”
我心里“咯噔”一下。
“舅舅,您說。”
“你表弟談了個對象,準備結婚了,女方那邊要婚房,首付還差四十萬。”
我沉默了。
“舅舅知道這錢不少,但實在是沒辦法了……你那套老房子,不是剛拆遷了嘛?”
是的,拆遷了。
那套房子,是我結婚時舅舅送我的嫁妝。
一套市中心的老破小,六十平,他說,是給我一個娘家的底氣。
八年過去,城市發展,老破小成了黃金地段,拆遷款下來,一百六十萬。
錢,兩天前剛到我賬上。
“舅舅,這事我得跟林濤商量一下。”我沒有立刻答應。
“應該的,應該的,夫妻倆,是該商量。”舅舅連聲說,語氣里透著理解,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掛了電話,我看著窗外。
八年婚姻,我和林濤早就像一架精密運轉的機器,不出錯,也談不上什么驚喜。
我們是相親認識的,條件相當,目標一致——組建一個穩定的家庭。
他踏實,上進,在一家建筑設計院做項目經理,常年出差。
我做財務,工作穩定,不好不壞。
我們之間,更像合伙人。
唯一的裂痕,是孩子。
我們努力了五年,看了無數醫生,吃了數不清的藥,我的肚子始終沒有動靜。
檢查結果說,是我的問題。
從那以后,林濤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電話里的聲音也越來越疲憊。
他說,項目忙,壓力大。
我相信了。
我把生活過成了一道嚴謹的數學題,變量被我控制到最小。
我以為,只要我不出錯,這個家就不會散。
晚上,林濤打電話回來,說項目上有點事,要晚兩天。
我“嗯”了一聲,告訴他拆遷款到賬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知道了。”他說。
然后,我提了舅舅借錢的事。
“四十萬?”他的聲音瞬間拔高,“給他兒子買房,憑什么我們出錢?”
“那房子是舅舅送我的。”我提醒他。
“送給你,也是我們婚后的共同財產!一百六十萬,不是小數目,陳靜,你別太大方了。”他的語氣很沖。
我沒跟他爭。
我說:“等你回來再說吧。”
掛了電話,我心里那點溫熱,慢慢冷了下去。
我不是沒想過,這筆錢會成為我們之間新的變量。
只是沒想到,變量來得這么快,這么直接。
第二天,我鬼使神使地打開了我們共享的iPad。
他的航旅APP沒有退出。
我只是想看看他最近的出差記錄,是不是真的像他說的那樣頻繁。
然后,我就看到了“小安”。
過去半年,他二十三次出差記錄里,有十五次,都帶著這個“小安”。
同一個航班,相鄰的座位。
目的地,從南到北。
我像一個法官,冷靜地翻閱著卷宗。
然后是外賣軟件,同一個地址,他出差的那些城市,那些酒店,總有雙人餐的訂單。
他愛吃辣,我從不吃。
那些訂單里,全是鴛鴦鍋。
還有音樂APP,他那個萬年不變的歌單里,多了一個新的,叫“給A的星星”。
里面全是些我沒聽過的,年輕的,甜膩的情歌。
A,安。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事實。
我沒有哭。
我的身體里像是有個開關,“啪”的一聲,把所有情緒都關掉了。
只剩下絕對的,冰冷的理智。
我給舅舅發了那條信息。
然后,來到這里,等他回來。
林濤從出站口的人潮里走出來,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堆起笑容。
“老婆,怎么來了?外面下這么大雨。”
他走過來,想接過我手里的傘。
我退了半步,避開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
“走吧。”我說,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他察覺到了不對勁,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跟在我身后,一路無話。
車里的空氣,比窗外的雨還冷。
雨刷器單調地刮著,一下,又一下,像在計算著我們之間所剩無幾的時間。
“這次項目還順利嗎?”我開口,像在進行一場普通的工作匯報。
“還行,挺順利的。”他答得很快,有些心虛。
“是嗎?”我轉頭看他,“和‘小安’一起,應該很順利吧。”
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方向盤在他手里,微微一顫。
車子在馬路上劃出一道不自然的弧線。
“你說什么……我不懂。”他死死盯著前方,不敢看我。
“林濤,”我叫他的名字,一字一頓,“我們結婚八年了,你覺得,我是個傻子嗎?”
他沉默了。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回到家,我脫掉濕漉漉的風衣,給他下了一碗面。
熱氣騰騰的陽春面,臥著一個金黃的荷包蛋,是他最喜歡的。
他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我,眼神復雜。
“陳靜,你……”
“吃吧。”我把面碗推到他面前,“吃完了,我們談談。”
他坐下來,拿起筷子,卻遲遲沒有動。
我把我的手機放在他面前,屏幕上,是那個“常用同行人”的界面。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是誰?”我問。
“一個……新來的實習生,我帶她出差,熟悉業務。”他的聲音干澀。
“實習生需要你手把手帶著,坐在一起,吃在一起,連聽歌的品味都要照顧到?”
我點開那個叫“給A的星星”的歌單,一首甜膩的歌從手機里流淌出來。
在安靜的餐廳里,顯得格外諷刺。
他終于放下了筷子。
“我們,只是聊得來。”
“聊到酒店里去了?”我追問,聲音依舊沒有起伏。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什么都沒發生!”他急切地辯解。
“林濤,”我看著他的眼睛,“你知道我的職業是什么。我跟數據和證據打了十年交道。你覺得,我會相信一句蒼白的‘什么都沒發生’嗎?”
我的冷靜,顯然比歇斯底里更有壓迫感。
他垂下頭,肩膀垮了下來。
像一頭斗敗的獸。
“你想怎么樣?”他問,聲音里帶著疲憊和絕望。
“我不想怎么樣。”我說,“我只想搞清楚,我們的婚姻,現在是什么狀態。是一份瀕臨違約的合同,還是一份已經作廢的合同。”
“合同……”他苦笑了一下,“陳靜,在你眼里,我們的婚姻就是一份合同嗎?”
“不然呢?是一場風花雪月的愛情?”我反問,“我們當初為什么結婚,你忘了?我們都是成年人,講求的是權責對等,是契約精神。”
“忠誠,是這份合同里最核心的條款。現在,你違約了。”
我站起身,從書房拿出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
“這是離婚協議。”
他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震驚和……一絲恐懼。
“你要離婚?”
“這是選項之一。”我說,“你婚內出軌,是過錯方。按照法律,你將凈身出戶。我們名下的房子,車子,存款,包括那一百六十萬拆遷款,你一分錢都拿不到。”
他的嘴唇開始發抖。
“陳靜,你不能這么對我!這幾年,我為這個家……”
“你為這個家付出,我也沒有閑著。”我打斷他,“我們是平等的合伙人。你負責你的部分,我負責我的。但你現在,損害了合札的根基。”
“我還有一個選項。”我看著他,緩緩說道。
“什么?”
“明天,約她出來,我們三個人,見一面。”
他愣住了。
“你見她干什么?這是我們倆的事!”
“不。”我搖頭,“當她介入我們婚姻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局外人。我要知道,我的‘合同’,是被什么樣的人,以什么樣的方式撕開了一道口子。”
“這對我,對她,都不公平。”
“林濤,你現在沒資格跟我談公平。”
我的語氣不容置喙。
他看著我,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也許,他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我。
他一直以為,我是那個溫順、隱忍,可以在家默默等他,為他煲湯的女人。
他忘了,我的另一面,是在談判桌上,寸土不讓的財務經理。
第二天,我們約在一家安靜的咖啡館。
我先到的。
我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外面的街景。
雨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
林濤帶著那個叫“小安”的女孩走進來的時候,我正在攪動杯子里的咖啡。
女孩很年輕,大概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素面朝天,眼睛很大,很亮。
是我已經失去很久的那種明亮。
她看到我,顯得很局促,下意識地往林濤身后躲了躲。
林濤的表情也很尷尬,像一個做錯了事,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挨訓的學生。
“坐吧。”我指了指對面的位置。
他們坐下了。
我沒有看林濤,目光落在那個女孩身上。
“你叫小安?”
她點點頭,小聲“嗯”了一下。
“我叫陳靜,林濤的妻子。”我做了自我介紹。
她的頭埋得更低了。
“別緊張。”我說,“我今天請你們來,不是來吵架的,也不是來打人的。我只是想問幾個問題。”
我頓了頓,繼續說:“你,愛他嗎?”
這個問題,顯然讓兩個人同時都愣住了。
小安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飛快地看了一眼林濤,然后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為什么愛他?”
“他……他對我很好。”女孩的聲音很輕,但很清晰,“他很成熟,很會照顧人。在他身邊,我很有安全感。”
“安全感?”我笑了笑,“他給你的安全感,是建立在對另一個女人的背叛之上的。你覺得,這種安全感,牢固嗎?”
女孩的臉白了。
“我……我沒想過破壞你們的家庭。”
“但你已經破壞了。”我平靜地陳述事實,“你享受著他作為一個已婚男人提供的成熟和穩定,卻不用承擔他作為一個丈夫應該承擔的責任和壓力。你得到的,是過濾掉所有生活瑣碎和一地雞毛之后的‘完美伴侶’。”
“我沒有要他離婚,我……”
“你有沒有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時間,他的精力,他的情感,甚至他的錢,都有一部分,從我們的共同賬戶里,流向了你那里。這就是侵占。”
我說得很慢,像在解釋一份財務報表。
女孩的眼圈紅了。
我沒有理會,轉頭看向林濤。
“現在,輪到你了。”
“林濤,你愛她嗎?”
他沉默著,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放在桌下。
“回答我。”
“我……”他艱難地開口,“我對她,是有好感。”
“只是好感?”
“陳靜,你不要逼我!”他有些失控。
“我不是在逼你,我是在給你機會,一個說實話的機會。”我看著他,“你和她在一起,是因為她年輕,漂亮,能給你帶來新鮮感?還是因為,她能滿足你作為男人的虛榮心和保護欲?或者,是因為,我們之間沒有孩子,讓你覺得這個家不完整,讓你感到了壓力?”
我每說一句,他的臉色就白一分。
最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地靠在椅背上。
“都有。”
他說。
“我累了,陳靜。工作壓力大,回家面對你,我覺得更累。我們之間,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這個家,冷得像個冰窖。”
“我跟小安在一起,很輕松,我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
我點點頭。
“我明白了。”
我從包里,拿出了另一份文件。
不是離婚協議。
“這是什么?”林濤問。
“婚內財產及行為約定協議。”我說,“我起草的。”
我把協議推到他們面前。
“我給你的第二個選項:不離婚。”
林濤和小安的臉上,同時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但是,我們需要重新約定我們的權利和義務。”
“第一,你,林濤,立刻、馬上,斷絕和這位安小姐的所有聯系。工作上如果必須接觸,全程保持第三方在場。私人聯系,一次都不能有。”
“第二,從下個月起,你的工資卡、獎金卡,全部上交由我保管。我會每月給你定額的零用錢。所有家庭重大開支,必須經我同意。”
“第三,你名下所有的財產,包括股份、理財,全部需要進行婚內財產公證,明確所有權歸屬。”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我看著林濤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關于我舅舅借錢的事,我同意了。從我們賬上,劃四十萬給他。這筆錢,算我們共同借出去的。但是,協議上要寫明,這筆錢的債權人,是我一個人。”
林濤的呼吸變得急促。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在防我?”
“不是防你。是建立規則。”我說,“一個家庭,就像一家公司。過去,我們的管理太松散了,導致了嚴重的經營問題。現在,我作為董事長,要重新收回權力,加強監管。”
“如果你同意以上所有條款,我們就簽了這份協議。我們的婚姻,進入為期兩年的‘考察期’。兩年內,你如果再有任何違約行為,我們將自動啟動離婚程序,并按照你凈身出戶的條款執行。”
“如果你不同意,那么,桌上這份,就是離婚協議。你現在就可以簽字。”
我把那份離婚協議,也放在了桌上。
兩份文件,一左一右。
一份是地獄,一份是帶著鐐銬的重生。
咖啡館里很安靜。
小安已經哭了,捂著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林濤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掙扎、不甘、屈辱,還有一絲……解脫。
我知道,我擊中了他的軟肋。
他不想離婚。
離婚,意味著他將失去一切。他奮斗了這么多年的一切。
他更承擔不起凈身出戶的代價。
他是一個極其看重現實利益的人。
“我……我需要時間考慮。”他聲音沙啞。
“可以。”我點點頭,“我給你十分鐘。”
我站起身,對小安說:“安小姐,麻煩你回避一下。這是我們的家事。”
女孩如蒙大赦,抓起包,倉皇地逃離了咖啡館。
我走到窗邊,背對著他。
十分鐘,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我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能感覺到他灼人的目光。
但我沒有回頭。
這不是一場關于愛的審判,而是一場關于利益的談判。
我必須贏。
十分鐘后,我回到座位上。
“考慮好了嗎?”
他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
“陳靜,你一定要做得這么絕嗎?”
“我不是在做絕。”我說,“我是在救我們的婚姻。林濤,一個破了洞的輪胎,要么換掉,要么就得下狠心補。我現在,就是在補胎。”
“我用的,是我的方式。”
他沉默了很久,終于拿起筆,在那份《婚內財產及行為約定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沙沙作響。
像一段關系的墓志銘。
也像一個新生的序曲。
回家的路上,我們依然沉默。
但這一次,沉默的性質變了。
之前是冰冷的對峙,現在是塵埃落定后的真空。
我知道,我們之間有什么東西,徹底碎了。
但我也知道,在廢墟之上,我們或許可以重建一些新的東西。
一些更堅固,更牢靠的東西。
當晚,我當著他的面,把四十萬轉給了舅舅。
轉賬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林濤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我沒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說:“舅舅養我長大不容易,這錢,是情分,也是責任。”
他“嗯”了一聲,沒再多說。
從那天起,我們的生活進入了一種全新的模式。
一種“契約化”的模式。
林濤真的斷了和小安的所有聯系。
他的工資卡準時上交,每天的行蹤會主動跟我報備。
他開始準時回家,開始學著做飯,開始陪我一起看無聊的電視劇。
他做得小心翼翼,像一個在實習期努力表現的員工。
我也沒有再提過去的事。
我像一個嚴格的考官,默默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給他打分。
我們之間,沒有了爭吵,也沒有了溫情。
只剩下相敬如賓的客氣。
我知道,這是一種矯枉過正。
但我們都需要時間。
一個月后,表弟的婚期定了。
舅舅和舅媽特地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上門來感謝。
飯桌上,舅媽一個勁地夸林濤:“還是我們家林濤有本事,小靜有福氣。”
林濤只是勉強地笑了笑,埋頭吃飯。
我看著他緊繃的肩線,心里說不出一絲波瀾。
飯后,我送舅舅舅媽出門。
在樓道里,舅舅拉住我,塞給我一個東西。
“小靜,這個你拿著。”
我攤開手心,是一枚溫潤的玉墜。
是我外婆傳下來的。
“舅舅沒別的本事,就希望你和小濤好好的。”他說,“夫妻之間,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忍一忍,就過去了。”
我握著那枚冰涼的玉墜,看著舅舅鬢邊新增的白發,心里有些發酸。
老一輩的觀念里,婚姻就是“忍”。
而我,選擇的是“治”。
我不知道哪條路是對的。
我只知道,我不想忍。
回到家,林濤正在洗碗。
廚房里,只有嘩嘩的水聲。
我走過去,從背后,輕輕抱住了他。
他的身體瞬間僵住了。
這是那件事之后,我們第一次有這么親密的接觸。
“林濤,”我把臉貼在他寬厚的背上,“我們,還能回去嗎?”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過了一會兒,他關掉水龍頭,轉過身。
他的眼眶是紅的。
“我不知道。”他聲音嘶啞,“但是,我想試試。”
“陳靜,對不起。”
這三個字,他遲到了一個月。
但終究還是來了。
我的眼淚,在那一刻,終于落了下來。
積壓了太久的情緒,像決堤的洪水。
我不是不痛,我只是習慣了把痛藏起來。
我不是不委屈,我只是不想用眼淚當武器。
但那一刻,我只想做一個可以哭的普通女人。
他笨拙地抱著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久。
從我們相親第一次見面,聊到我們去看過的第一場電影,聊到我們為備孕吃過的那些苦。
我們把八年的婚姻,像放電影一樣,重新過了一遍。
我們發現,我們錯過了太多可以溝通的機會。
他以為我堅強得無懈可擊,我以為他疲憊得不愿交流。
我們像兩只居住在同一個殼里的刺猬,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距離,最終卻還是刺傷了對方。
“那一百六十萬,”他忽然說,“我當時,確實有私心。”
我看著他。
“小安的家里條件不好,她弟弟生病,急需一筆錢做手術。我……”
“你準備把錢給她?”我問。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動過這個念頭。我覺得,那是我們共同的錢,我也有支配的權利。我覺得你不會同意借錢給你舅舅,我們肯定會吵架,到時候,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
他說不下去了。
我心里一陣后怕。
如果我當時沒有發現“小安”的存在,如果我真的因為舅舅借錢的事跟他大吵一架。
那后果,不堪設想。
“所以,當我同意借錢給舅舅的時候,你是不是很意外?”
他“嗯”了一聲。
“我沒想到你會那么干脆。”他說,“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特別不是東西。”
我嘆了口氣。
生活就像一個精密的法庭,處處都可能留下證據。
而人心,是唯一的變量。
“林濤,我不想追究你當時的想法了。”我說,“我們現在,簽了新的合同。一切,按合同來。”
“那份協議……”
“協議有效。”我看著他,“在考察期結束之前,它就是我們婚姻的最高法則。”
他沒有再反駁。
因為他知道,這是他應得的。
信任一旦被打破,重建的過程,必然是漫長而痛苦的。
我們的關系,在這次誠實的對話后,開始緩慢地回溫。
像冬天里被凍住的河流,開始有了冰裂的聲音。
他依然每天向我報備行程,但語氣里多了幾分自然,少了幾分刻意。
他會記得我愛吃的菜,會在我加班的時候,給我送來溫熱的湯。
我也會在他累的時候,給他捏捏肩膀,跟他聊聊我工作上的趣事。
我們開始重新學習,如何做一對正常的夫妻。
周末,我們一起去逛超市。
在水果區,我看到有賣石榴的。
我記得,我媽說過,石榴多子,是好兆頭。
過去幾年,我從不買石榴,看見了都繞著走。
我鬼使神使地,拿了一個。
林濤看到了,什么也沒說,只是走過來,從我手里接過石榴,放進了購物車。
然后,他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溫暖。
我忽然覺得,生活也許沒有那么糟糕。
把一顆酸澀的檸檬,努力做成一杯好喝的檸檬水。
這個過程,或許就是婚姻的意義。
我們都在這場風波里,得到了成長。
我學會了直面問題,而不是一味隱忍。
他學會了承擔責任,而不是一味逃避。
舅舅的四十萬,我們約定,讓他分十年還清,不收利息。
林濤主動提出來的。
他說:“就當是我們給表弟的結婚賀禮,分期付款了。”
我笑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在改變。
我甚至開始想,等兩年的考察期結束,我們可以把那份協議鎖進保險柜。
或者,撕掉它。
生活,似乎正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一切都在慢慢修復,那些裂痕,仿佛正在被時間一點點撫平。
我幾乎要以為,那場風暴已經徹底過去了。
直到那天晚上。
我們剛吃完晚飯,林濤在洗碗,我在客廳看電視。
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是一條短信。
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我點開。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話。
“靜姐,我知道你們簽了協議。但是,關于林濤當初急著用錢的事,你可能只知道了一半。”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拿著手機,走到陽臺。
撥通了那個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
是小安的聲音。
帶著一絲怯懦,和一絲……不甘。
“你什么意思?”我問,聲音冷得像冰。
“靜姐,我……我只是覺得,你是個好人,你不該被蒙在鼓里。”
“說什么一半?”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他當時,不只是想幫我弟弟。”
“他還想干什么?”我的手心開始出汗。
“他……”小安的聲音壓得很低,“他在外面,投資失敗了,欠了一筆錢。很大一筆錢。”
“多少?”
“我不知道具體的數目,但我聽他打過電話,好像……好像不止一百萬。”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像有一道閃電,劈開了我剛剛辛苦搭建起來的,搖搖可墜的世界。
我辛苦修補的堤壩,在這一刻,再次出現了新的,更大的裂口。
我握著手機,回頭看了一眼在廚房里忙碌的林濤。
他的背影,在溫暖的燈光下,顯得那么踏實,那么……陌生。
原來,他藏著的秘密,遠比我想象的要深。
那張簽了字的協議,那些小心翼翼的討好,那些看似回溫的日常。
背后,到底還藏著多少我不知道的謊言和算計?
我的婚姻,我的生活。
我以為已經進入了修復期。
卻沒想到,這可能只是另一場風暴的開始。
我掛了電話,刪掉了通話記錄和短信。
然后,我平靜地走回客廳,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電視里,正在播放一檔家庭倫理劇。
女主角正聲嘶力竭地質問著出軌的丈夫。
我拿起遙控器,換了個臺。
我不喜歡臟。
更不喜歡,當眾撕破臉的難堪。
我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而這一次,我不僅要贏。
我還要贏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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