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一月二號,凌晨四點鐘,朝鮮臨津江南岸的磨石隅里,志愿軍炮兵第一師四十六團一營營長丁紀元站在雪地上,他身后是全營的家當:九門美式155毫米榴彈炮,三十多輛彈藥車,三百多匹騾馬,還有五百多名官兵。他們所在的這個村子,早被炮火犁平了。放眼看去,只剩一堆碎磚爛瓦,鋪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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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每個人都明白,頂多再過兩個鐘頭,天一大亮,美國人的飛機準來。白天根本走不了,沒地方躲。
丁紀元蹲下身,抓了把腳下的土。上面一層凍得梆硬,底下卻還有點松軟。他抬起頭,看了看四周倒塌的土墻和燒黑的房梁,心里有了主意。
他站起來,拍掉手上的雪沫子,對圍過來的幾個連長說:“不找別處了。咱們就在這兒挖坑,把炮、把車、把人,統統埋進土里去。”
要弄明白他們為啥非得這么干,得把時間往回倒幾天。
一九五零年十二月三十一號傍晚,臨津江北岸,志愿軍的總攻炮火突然打響。第三次戰役開始了,任務是突破聯合國軍重兵把守的“三八線”,朝漢城方向打。
步兵沖得飛快。他們趁著黑夜從冰面上跑過江,一股勁往南插。到了一月二號,不少先頭部隊已經深入幾十公里。但步兵沖得太快,把負責掩護的炮兵部隊遠遠甩在了后頭,特別是那些又沉又重的大家伙。
丁紀元帶的這個營,當時配屬給右路進攻的部隊。上級命令他們跟著步兵走,隨時準備開炮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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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用的炮是繳獲的美國重炮,一門炮就有兩噸多重。平地還能用卡車拉,一進朝鮮的山溝,卡車就使不上勁了,主要得靠騾馬。到了最難走的地段,全靠人來拉。
為了趕上步兵,營里決定抄近道,翻過一座叫君子洞南山的高地。山路又窄又陡,騾馬累得直吐白沫,炮輪子陷在雪坑里出不來。戰士們只好把繩子套在肩上,像江邊拉纖的,喊著號子,用人力把炮一點一點往山上拖。
正費勁呢,探路的偵察兵跑回來說,前邊路更陡,炮絕對上不去。丁紀元打亮手電筒,攤開地圖。他的手指在地圖上挪動,最后停在一個叫“永平”的地方。從地圖上看,那邊像是有條好走點的路。
全營立刻調頭,往永平走。那時候大家都覺得,換條路總能走出去。
可隊伍走了不到五里地,就傻眼了。眼前哪有像樣的路,就是一條小山溝。更要命的是,溝里的土路被挖出了一道接一道的反坦克壕,那是之前撤退的敵人故意留下的。
工兵上去看了,回來直搖頭。要想把這些壕溝填平到能讓重炮過去,沒大半天工夫,想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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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紀元抬起手腕,表針正指著凌晨兩點。離天亮,滿打滿算只剩三個多鐘頭。要是硬往前走,等天一亮,全營人馬和重家伙就得晾在光禿禿的山腰上,成了天上飛機的活靶子。
“回去!原路返回磨石隅里!”丁紀元下了命令。隊伍再一次調轉方向,靜悄悄地順著來路往回走。人人心里都著急,可一點聲響不敢出。馬蹄包上了布,炮輪纏滿了草。
隊伍回到磨石隅里時,是二月二號凌晨四點。站在村口,大伙兒的心都涼了半截。這個本來指望能歇腳的小村子,被炸得只剩一片平地。幾堵斷墻孤零零戳在雪里,四周空蕩蕩的,什么遮擋都沒有。最近的樹林也在兩公里外,白天根本別想過去。
九門重炮、幾十輛車、幾百匹牲口、五百多號人……所有這些,等天一亮,都會清清楚楚擺在太陽底下。美國飛機天天像上班一樣在這片天上來回轉,一旦被發現,緊接著就是沒完沒了的掃射和轟炸。
有干部提議,把人和裝備分散開藏。丁紀元沒同意。這地方太空了,散開也是一個個小目標,天上照樣看得見。再說了,分散以后,晚上再想聚攏起來,又得耽誤很多工夫。
東邊天已經蒙蒙發灰,透出一點白光。不能再猶豫了。“就地偽裝!馬上動手!”丁紀元喊道。
命令一下,這片死氣沉沉的廢墟一下子活了過來。戰士們掄起鐵鍬,使勁砸向凍得硬邦邦的地面。鐵鍬不夠,好多戰士就直接用手去扒拉磚頭和雪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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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炮被推到還沒完全倒的斷墻后面,炮管都放平了。有人從爛瓦堆里抽出幾根還算完整的房梁,幾個人一起使勁,把它們架在炮身上。接著,破門板、爛炕席、舊草簾子,凡是能找到的東西,全都搜羅來蓋在梁木上。最后,所有人開始往上揚土,一層一層,拍得嚴嚴實實。
車輛趕進半邊塌了的院子,用破麻袋、舊草席蓋得一點不露,再撒上一層新雪。馬匹牽到背陰的墻根下,給它們披上白色的布。幾個戰士發現一口塌了一半的水井,他們用雨布把最要緊的觀測器材裹好,小心地用繩子吊著放進井里。
等到天色大亮,磨石隅里看上去跟幾小時前一模一樣。還是一片破敗的廢墟,安靜得嚇人。只不過,這片廢墟的底下,藏了一個完整的重炮兵營。
美軍的第一架飛機是早上六點多鐘來的。那是一架飛得很慢的偵察機,幾乎是貼著遠處山梁在飛。它在村子上空不緊不慢繞了半圈,翅膀一歪,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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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蔽坑里,丁紀元透過特意留出的縫隙,緊緊盯著外面。四周靜得能聽見心跳。守在步話機邊的電話兵,大氣都不敢出。
上午九點來鐘,天上傳來更響的嗡嗡聲。一架戰斗轟炸機從云里鉆出來,帶著嚇人的尖嘯往下沖。那聲音震得坑頂的土嘩嘩往下掉。可飛機沒開火,在離地面很近的地方猛一抬頭,躥上去不見了。
整個白天,天上來來回回過了三四架飛機。沒有一架扔炸彈,也沒有一架打機槍。在那些飛行員的眼里,下面不過是成千上萬個被炸毀的朝鮮村子里的一個,沒什么看頭。
天黑透以后,部隊從偽裝底下鉆了出來。他們清理火炮,套好騾馬,整理車輛。晚上七點,隊伍再一次出發,這回鐵了心,非要翻過白天擋路的那座君子洞南山。
山,還是那座山。前半夜,還能靠騾馬和人連拉帶拽,慢慢往上挪。到了后半夜,碰到最陡的那段山坡,連騾馬也累趴了。戰士們解下自己的背包帶,接成長繩。“上肩!”帶隊的連長壓著嗓子喊。
百十來個戰士把繩子套在肩上,身子向前弓著,腳死死蹬住凍硬的地。“拉!”一聲號子,所有人一起用勁。繩子瞬間繃得筆直。沉重的鋼炮輪子吱呀作響,開始慢慢轉動,在雪地上壓出深溝,一寸一寸地往山頂爬。
前面有人滑倒了,后面的人立刻頂上去。汗從腦門淌下來,在帽檐上結成了冰。快到凌晨三點,最后一門重炮,總算被拖過了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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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過山,路并沒變好走。后面那些天,部隊繼續在寒冷和黑夜里往南趕。那一晚上的折騰,不過是戰場上很平常的一件事。
做完這件事,他們拍拍身上的土,收緊綁腿,跟著隊伍,默默地走進下一個黑夜,去趕下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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