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伏“小作文”，不頂用了？

兩天前，光伏再次出現“小作文”。

一家名叫“北京光和謙成科技有限責任公司”的企業，悄悄拿到了營業執照，注冊資本30億元，股東名單里是通威、協鑫、大全能源等硅料巨頭。市場盛傳這就是醞釀了大半年、消息時有時無的“硅料收儲平臺”。

（圖源：天眼查）

公司董事名單中還出現一位“劉譯陽”，與中國光伏行業協會副秘書長、中國光伏行業協會金融專業委員會秘書長同名。就在一個月前，后者還辟謠了“收儲平臺黃了”“合作被監管否了”等謠言。

不過當下小作文的影響力顯然降低了。領頭的協鑫依然在跌，有投資者表態，上市公司都沒發話，沒必要過多聯想。業內普遍認為真正的拐點要等到明年，甚至二三季度之后。那么當下再大的動作可能都不需要給予太多討論，因為效果不可能現在就出現。

為什么市場態度變了？因為反內卷已經喊出很長時間，收儲平臺的故事也不止一次傳出消息，但怎么為別人的退出買單？清退之后就萬事大吉了嗎？這些問題不是一次交易就能解決的。光伏已經學會了預期管理，知道反轉的真正信號是什么。

一場等待落地的合作

關于硅料收儲平臺，行業已經寫了大半年“小作文”。

從今年5月開始，“要成立硅料收儲平臺”的傳聞就在圈子里反復出現：幾家頭部硅料企業出資做一個聯合體，專門去收購落后的多晶硅產能。該公司不賣多晶硅，主要是控制好產能池，最后會用企業利潤解決負債問題。

邏輯簡單粗暴，也符合上游企業的直覺：既然靠價格戰逼死別人最后一起虧錢，不如大家坐下來談一談，分配話語權，讓行業緩一口氣。

不過市場之所以總是傳出各種消息，是因為這個方案在現實里遲遲落不下來。

一方面，多晶硅本身就是高度集中的環節。2024年，全球前五家硅料企業的市占率已經達到70%，前十家達到87%。再由這些企業出錢組建一個統一收儲平臺，等于在高度集中的市場上再疊加一層聯合決策機制，市場擔心平臺權力會不會過大。

另一方面，硅料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產業里有協鑫代表的顆粒硅，也有通威、大全、新特能源代表的棒狀硅。顆粒硅在能耗和成本上都有優勢，理論上應該被視作“先進產能”，而棒狀硅里既有技術升級空間，也有大規模高成本產線。如果把能耗作為唯一標尺，結論幾乎是：棒狀硅需要減產，顆粒硅是最大贏家。

對那些在棒狀硅上投入巨資、坐擁高市占率的企業來說，這樣的邏輯很難接受。而且，如果有資本退出后又去國外投資怎么辦？

這也是為什么，整個收儲平臺的討論幾經曲折：10月央視采訪里，協鑫董事長說“17家企業基本上都簽字了”；不到一個月之后市場流言又讓光伏協會出來辟謠。

直到北京光和謙成的工商信息出現，才算是一個相對清晰的輪廓：十家光伏企業共同出資，其中九家是硅料生產商，而幾家關鍵股東的持股比例，與它們在硅料市場的市占率比較接近——通威持股約30%，對應市占率33%。

這組數字說明，企業的影響力大致按既有格局鎖定，難怪市場會覺得硅料收儲平臺終于成立了。因為最終結果如果就是這樣，那就說明行業內部關于幾個重要問題已經達成了一致：怎么出錢接盤落后產能，怎么主導減產節奏，同時盡量保住自己的技術路線和產線利用率。

從“共識”到一致行動的難度很大，市場的期待也情有可原。

資產負債表才是風向標

如果把2024–2025年這一輪光伏調整切成幾個階段，小作文扮演的角色其實非常鮮明。

在行情剛從高位轉向下行的階段，市場對“政策底”的想象遠大于對“基本面底”的認知：每次有“反內卷會議開了”“協會要出手”的消息，股價先行，產能擴張和價格戰反而在臺后繼續。到2024年年中，價格一路殺到成本線以下，多晶硅跌到每噸3.5萬元，N型電池和組件價格一度跌破0.25元/瓦和0.7元/瓦，全產業鏈干不動了。

此時流傳的消息還在穩局面：讓市場相信，只要再堅持一下、再多扛一個季度，總會有某種外力——收儲平臺、強制去產能、價格紅線——來接住這次下行。然后一部分中小企業就繼續干了下去。

但是11月上旬的流言明顯讓行業動了真火。弘元綠能差點跌停，協鑫科技一度砸跌近12%，通威、隆基、晶澳都被波及。協會當天下午辟謠，相關企業晚上發聲明。從這一天起，市場對后續“小作文”的信用開始系統性打折。

這其實是一件好事，起碼市場更清醒了。唯一難受的應該是之前重倉硅料的投資者，因為收儲平臺幾乎是最大的反轉預期，但現在預期正在回到業績本身，這可能要再多等大半年。

2024年底，硅料產能約306.5萬噸，2025年預計達到333.8萬噸，而當年終端需求只有120–150萬噸，過剩接近200萬噸。硅片、電池、組件的名義產能都超過1200GW，而2025年全球新增裝機需求只有570–630GW，過剩幅度大致同樣在一倍左右。

而看各公司業績，2024–2025年前三季度，八大光伏龍頭合計虧損超過600億元；今年中報顯示，八家營收200億以上的上市龍頭中，多數資產負債率逼近或超出70%，控制得較好的TCL中環、隆基綠能和阿特斯高于60%，有企業凈負債率突破100%，是靠長短債的調整在維持自己的資金結構。

在這樣的背景下，投資人很難再相信有哪一個動作，能在短期內把行業的盈利能力整體拉回2021–2022年的水平。收儲平臺可以邊際改善硅料供給，行業會議可以邊際抬高報價底線，監管可以邊際抑制低于成本價的惡性競爭，但光伏產品已經進入一個長期電價下行、上網電價完全市場化、終端電站內部收益率持續被壓縮的世界。現在要調整硅料，硅料還要向下傳導，一切都需要時間。

136號文之后，光伏電站的上網電價大幅下調，遠低于過去的固定電價，也低于大部分風電項目，那么下游就很難接受上游刻意的調價。發電側新增項目的IRR被系統性壓低，裝機節奏從2026年開始被普遍預期為高位放緩乃至回落。對制造業而言，這意味著一個更長、更平緩但不一定更輕松的調整周期，而不是某個時間點的“V形反轉”。

這也是為什么，光伏“反內卷”聲勢浩大，但沒有像鋼鐵、煤炭一樣對產能的調整也聲勢浩大。對宏觀來說，光伏是能源轉型的基礎設施，終端電價和供給穩定性是更高優先級；制造端始終要推動技術進步、提升集中度，現在的討論，其實是一種契機。

當這一套權重在市場參與者心里慢慢清晰時，小作文的作用自然就會被壓縮到本來的位置：它可以影響短期情緒，卻抬不動一整條產業鏈的資產負債表。真正影響估值中樞的是產業布局、技術進度，以及時間換空間的能力。所以也難怪，一批相信收儲平臺的是利好的投資者猛然發現，明明上游決定不卷了，企業業績要回升了，結果股價反而在向下。左側抄底，抄錯了。

收儲之后呢？

光明仍在前方。進入聯合體，意味著繼續留在牌桌上。當行業被公認必然走向第四輪大洗牌時，收儲平臺就是產業鏈整體調整的第一站，它存在至少三層可以預見的結構變化。

第一，集中度的上升，是幾乎不可逆的趨勢。

光伏從來不是一個需要幾百家廠商長期共存的行業。能源產品的高同質化決定了，長期看它更接近煤炭、鋼鐵，而不是消費產品。上一輪煤炭產能整合，從無數地方小礦走向幾家央企集團，過程漫長，但方向異常清晰。

光伏前三次洗牌，主要是外力觸發：2008年金融危機、2012年歐美“雙反”、2018年“531”政策。這一輪則幾乎完全由內部供需撕裂驅動，影響范圍更大、持續時間更長。業內預計2026年起，行業進入系統性出清期，屆時很多企業將把2021–2023年的利潤基本回吐。

此時的收儲平臺并不會改變集中的方向，只是把過程做得更有組織一些：一邊通過平臺把部分落后產能打包進來、延緩出清節奏，另一邊通過技術門檻、融資約束，逐步迫使無法升級、無法繼續融資的企業在更長時間窗口里退出。

第二，“反內卷”的真正戰場，在類似平臺之外。

對龍頭而言，達成合作意味著承擔部分收購成本、共同維護一個最低價格秩序。但競爭的決定性因素仍然是各自的資產負債表和全球布局。

從財務視角看，誰有更厚的現金墊、誰的杠桿率更溫和、誰的經營性現金流彈性高，誰就有更大的容錯空間。

從技術視角看，TOPCon目前仍是性價比最高的主流路線，BC與HJT在效率和美觀上的優勢，讓它們在高端場景和中長期迭代中占有一席之地。無銀化、低銀化進程，在銀價創歷史新高的前提下，幾乎是全行業的共同命題。真正的“反內卷”，不是在同一條技術曲線內繼續比價，而是在新一輪工藝和材料迭代中，把別人擠下舊曲線。

從市場視角看，行業龍頭已經普遍把新增長點押在海外，尤其是中東、非洲和東南亞。埃及、沙特、阿曼等國對組件、本地化產能的需求快速上升，中國企業密集在這些地區布局全產業鏈項目。對于一家想要跨過2026–2030這段調整期的公司來說，它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在海外“自我循環”的利潤池，而不是只靠國內價格反彈續命。

在這三條線的交匯處，任何平臺性質的產物都是為了讓上游價格形成一個共同的錨點，避免行業在短時間內再次跌入遠低于成本線的惡性價格戰。但它無法替任何一家企業完成技術躍遷，也無法代替任何一家企業解決自身的債務和現金問題。

第三，對行業整體而言，時間被拉長，但代價不會變輕。

如果選擇煤炭式的出清——設總量紅線、產能置換、技術門檻，一刀切關掉一批不達標產能——行業的陣痛會集中爆發：尤其是光伏產業狂飆的幾年都在各處布局，覆蓋面甚廣，自然不能一刀切。

現在，通過上網電價市場化擠壓終端IRR，通過控融資、防“劣質資本”繼續跨界，逼迫財務與技術落后的一批企業逐步退出。收儲平臺、行業自律、技術標準，一次次出現在公開場合，說明行業選擇了慢性出清。這意味著一個既不適合賭消息，也不適合簡單抄底的階段。行業的估值修復，更多將來自一系列枯燥的指標。

就在這則消息發酵的幾乎同一時間，隆基綠能發布了《2025年員工持股計劃（草案）》，其中給出的業績目標是2026年不虧錢、2027年凈利潤不低于30億元、2028年凈利潤不低于60億元。

可能是因為業務話語權主要還是在硅片、組件環節，隆基并不在光和謙成的股東列表里。但它很顯然是光伏行業最大的風向標之一，隆基定下的目標，其實也是它對行業趨勢的判斷。

光伏的故事仍然宏大，長期邏輯沒有改變。只是相信預期，不如相信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