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里煙霧繚繞,我坐在角落,看著這些中年男女努力找回二十年前的樣子。女人們的妝容越來越精致,男人們的肚腩越來越圓潤。
李明喝多了。
他從人群里晃過來,一屁股坐在我旁邊,酒氣撲面。我往旁邊挪了挪,他卻伸手拉住我的胳膊。
"等你三十年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紅的。
我腦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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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李明坐我后桌,成績中等,話不多,偶爾幫我撿掉在地上的筆。就這些。我甚至不記得他長什么樣,直到今天看見他的名牌,才在記憶里翻出一個模糊的影子。
"你說什么?"我試圖抽回手。
"我說,我等了你三十年。"他重復,聲音很大,旁邊幾個人都看過來了。
我最怕這種場面。眾目睽睽之下,我成了故事的主角,而這個故事我壓根不知道。
"李明,你喝多了。"我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
"沒喝多。"他固執得像個孩子,"高二那年,你借給我一塊橡皮,粉紅色的,有草莓味。我說明天還你,你說不用還。"
我愣住了。這種細節,我怎么可能記得。
"后來我想跟你說話,但你總是很忙。每天埋頭做題,下課就走,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他的聲音低下去,"我就想,等以后,等我有出息了再說。"
我不知道該怎么接話。旁邊有人起哄,有人勸酒,整個包廂亂糟糟的。我只想離開。
"然后呢?"我問。這是個錯誤的問題,但我問出口了。
"然后我考了個破學校,畢業進了工廠。"他苦笑,"結婚,生孩子,日子一天天過。前幾年工廠倒閉,我擺過地攤,送過外賣。去年老婆查出癌癥,治了半年,沒治好。"
包廂突然安靜下來。
我看著他,這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皺紋爬滿了眼角,頭發稀疏,穿著不合身的西裝。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很重,壓得我喘不過氣。
"對不起。"我說。但這句對不起不是為了三十年前的橡皮,而是為了他糟糕的人生,雖然我知道這份對不起毫無意義。
"不用對不起。"他松開手,"我就是想說,有些人,錯過了就是一輩子。你知道嗎?我有時候想,如果當年我勇敢一點,如果我不是那么慫,會不會不一樣。"
不會的。我在心里說。
我想告訴他,即使他當年表白,我也不會答應。因為我喜歡班長,那個成績第一的男生,后來去了清華。我甚至給班長寫過信,被他禮貌地拒絕了。再后來我嫁給現在的丈夫,一個醫生,收入穩定,性格溫和。我們的婚姻談不上激情,但也算平靜。
可是這些話,我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李明。"我叫他的名字,"人生沒有如果。"
"我知道。"他站起來,搖晃了一下,"所以我就是想說出來,說完就完了。你過得好就行。"
他走了,回到那群喝酒的男人中間。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事。
高二那年,我的確丟過一塊粉紅色橡皮。我找了很久,后來放棄了。原來是他撿走的。他保留了三十年,卻從來沒有還給我。
我拿起包,跟主持同學會的班長說了聲有事先走,就離開了包廂。走廊里很安靜,只有遠處傳來的喧鬧聲。我站在窗邊,點了根煙。
手機震動,是丈夫發來的信息:幾點回來?
我回:馬上。
收起手機時,我看見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臉。四十多歲的女人,保養得當,妝容精致,眼神疲憊。我想起李明說的那句話:有些人,錯過了就是一輩子。
其實我們誰也沒有錯過誰。我們只是兩個平行的生命,在某個無聊的下午有過短暫的交集,然后各自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他以為自己錯過了我,但他錯過的只是年少時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
而我呢?我錯過了什么?
我不知道。或許是錯過了為一個人心跳加速的感覺,錯過了不計后果的勇氣,錯過了相信愛情可以改變命運的天真。但這些東西,即使沒有錯過,最后也會在柴米油鹽里消磨殆盡。
電梯門開了,我走進去。鏡子里的自己看起來很平靜,只是手指有些發抖。我按滅煙,整理了一下頭發,按下一樓的按鈕。
電梯下降的時候,我想,或許多年以后,在另一個同學會上,會有人問起今天的事。他們會說,你記得嗎?李明喝多了,說了一堆醉話。然后所有人都會笑,把這當作一個笑話。
但我知道,那不是醉話。那是一個中年男人在人生最糟糕的時刻,試圖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需要一個理由來解釋自己的失敗,需要一個"如果"來安慰自己的不甘。而我,恰好成了那個"如果"。
電梯到了一樓,門打開,冷風灌進來。我裹緊大衣,走進夜色里。身后,那棟樓還燈火通明,笑聲不斷。
我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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