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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尚不懂得光影里的故事,后來才知曉,當(dāng)年有部名叫《那人,那山,那狗》的電影曾溫暖了無數(shù)人。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電影里連綿起伏的青山,目之所及,是鋪展到天邊的曠野平原 —— 風(fēng)掠過麥田時,會掀起層層疊疊的金浪,像大地跳動的脈搏;云絮飄過時,會在田埂上投下緩緩移動的陰影,把時光都拉得悠長。可就在這片樸素得近乎寡淡的土地上,也藏著一位像電影里那樣的郵遞員,伴著朝露與風(fēng)雨,在鄉(xiāng)野間來來去去。那人、那車、那抹醒目的綠色,藏著比電影更綿長的暖意,在我心底刻下了永不褪色的印記。
記憶的閘門一打開,總能清晰地聽見小學(xué)時村口那陣 “叮鈴鈴” 的車鈴聲,大抵每隔一周,它就會準(zhǔn)時在晨光或暮色里響起。有時是晨光剛把村頭老槐樹的枝椏染成淺金色,槐葉上的露珠還沒來得及滴落;有時是暮色正把田埂上的草葉鍍上一層柔光,蟋蟀已在草叢里開始了晚唱。每當(dāng)這時,一位穿著墨綠色制服的叔叔,就會騎著一輛同樣是墨綠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從村口的土路疾馳而過。車輪碾過碎石子的 “咯吱” 聲,混著風(fēng)穿過麥芒的輕響,時而因趕時間而急促,時而因路過熟人打招呼而舒緩,成了那時鄉(xiāng)村里最特別、也最讓人期待的鄉(xiāng)音 —— 那聲音一響,就知道 “外面的世界” 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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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讓我著迷的,是自行車后座下方掛著的那個墨綠色帆布袋。那袋子看著不算大,邊角甚至磨出了淡淡的毛邊,里面卻像藏著無窮的寶藏。每次劉叔叔停下車打開袋子,總能拿出一封封帶著墨香的信件 —— 有的信封上字跡工整,有的還沾著些許泥土;能掏出印著新鮮文字的報紙,油墨味混著紙張的氣息,是鄉(xiāng)村里最鮮活的 “新聞”;還有封面花花綠綠的雜志,封面上的城市高樓、遠山湖泊,是我們這些鄉(xiāng)下孩子對 “遠方” 最初的想象。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偏僻村落,那袋東西,就是我們望向外界的窗口。
后來我才慢慢讀懂,那抹墨綠色究竟承載著什么。它是責(zé)任,是堅守,是把鄉(xiāng)村與遠方緊緊系在一起的紐帶。穿這抹綠色的叔叔姓劉,是我們整個鄉(xiāng)鎮(zhèn)的郵遞員,管著周邊幾十個村子的信件收發(fā)。鄉(xiāng)親們從不喊他的大名,熟絡(luò)的會親切地叫 “老劉”,敬重的則喊他 “劉師傅”。四十來歲的他,臉上總掛著樂呵呵的笑,眼角的細(xì)紋里好像都盛著陽光,見了誰都先打招呼,聲音洪亮得能傳到田埂那頭。誰家要寄信卻不懂格式,他就蹲在田埂上,借著天光幫著寫,一筆一劃都認(rèn)真;誰托他從城里帶份常用的藥品,他就掏出個小本本記下來,生怕漏了;有時誰家忙著下地,只來得及跟他說一聲 “要寄包裹”,他準(zhǔn)會記在心上,哪怕送完其他村子再繞回來,也會幫忙把包裹收走、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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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記得李大爺寄花生的那件事。那時李大爺?shù)膬鹤釉谕獾卮蚬ぃ锸蘸笏虢o兒子寄點自家種的花生,可翻來覆去不知道怎么包裝才能避免花生被壓碎。老劉知道后,第二天送郵件時特意從家里帶來了硬紙盒,還有攢了好幾天的舊報紙 —— 那些報紙都被他捋得平平整整,用來防震再合適不過。他蹲在李大爺家的院子里,和李大爺一起把花生仔細(xì)地裝進紙盒,一層花生鋪一層報紙,邊裝邊跟李大爺說:“這樣寄過去,花生保管完好。” 裝完后,他又耐心地教李大爺填寫快遞單,哪個格子填地址,哪個格子填電話,都講得明明白白。李大爺過意不去,留他在家吃飯,桌上擺著剛炒好的雞蛋、自家腌的咸菜,都是農(nóng)家最實在的菜;后來又塞給他一把剛從菜園里摘的青菜、幾個熱乎乎的煮雞蛋,可老劉總是擺著手推辭,臉上依舊帶著那憨厚的笑:“這是我該做的,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用這么客氣。” 在我們那片鄉(xiāng)野上,提起老劉,沒有不豎起大拇指的。那抹綠色走過的地方,都留著踏實的暖意,像冬日里曬在身上的暖陽,不熾烈,卻足夠溫暖每個人的心房。
我們家與老劉,比其他人家又多了幾分熟絡(luò)。我母親是老黨員,還當(dāng)著村干部,那時村里沒有專門的居委會辦公地點,老劉便把要分發(fā)的報刊、文件資料先送到我們家,再由母親轉(zhuǎn)交給其他人。有時家里沒人,院門鎖著,他就小心翼翼地把報紙、信件從門縫里塞進來;怕風(fēng)把紙張刮走,還會在上面壓一塊小石子 —— 那石子是他從路邊特意挑選的,大小適中,分量剛好,既能穩(wěn)穩(wěn)壓住紙張,又不會把紙壓出褶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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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水樓臺先得月”,我總能比別的孩子先拿到那些帶著油墨香的刊物。每次一拿到,我就迫不及待地趴在院子里的青石板石桌上讀得入迷。那石桌表面有些粗糙,還留著歲月磨出的痕跡,夏天時摸著帶著絲絲涼意,剛好能驅(qū)散午后的燥熱。刊物里有講述英雄事跡的故事,讀得我熱血沸騰,暗暗想著長大后也要做個有用的人;有描繪祖國大好河山的散文,字里行間的山川湖海,讓我對遠方生出了無限向往;還有充滿奇思妙想的童話,那些會說話的小動物、藏著秘密的森林,讓我在文字里找到了另一個世界。就是那些趴在石桌上讀書的時光,悄悄在我心里埋下了熱愛文學(xué)的種子。如今想起,仿佛還能聞到空氣中交織的油墨香與青草香,還有風(fēng)掠過院子里老棗樹時,葉子發(fā)出的 “沙沙” 聲。
時光就像田埂上的溪水,悄無聲息地流走,不留下一點聲響,卻在每個人身上刻下了痕跡。老劉的頭發(fā)漸漸染上了霜白,曾經(jīng)挺直的脊背也微微有些佝僂,就連那輛陪他走南闖北的墨綠色郵政自行車,也褪去了往日的鮮亮 —— 車身多了幾處斑駁的銹跡,車把上的漆也掉了一塊,車輪轉(zhuǎn)動時會發(fā)出 “吱吱呀呀” 的聲響,像一頭年邁卻仍在堅持的老牛,慢悠悠地穿梭在阡陌村巷間,把一封封信件、一份份報刊,把鄉(xiāng)親們的期盼與牽掛,準(zhǔn)時送到一戶戶人家門口。后來我去縣城讀高中,回家的次數(shù)漸漸少了,再也難聽見那熟悉的 “咯吱” 聲,也難再看見那抹熟悉的綠色,只能在打電話時,從母親口中偶爾聽到幾句關(guān)于老劉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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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來我考上了大學(xué),去了更遠的城市。偶爾回趟老家,卻見一輛嶄新的墨綠色自行車從對面的路上疾馳而來,車鈴 “叮鈴叮鈴” 地響著,清脆悅耳,像帶著青春的活力。騎車的人不再是老劉,而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穿著同樣筆挺的墨綠色制服,身姿挺拔,臉上洋溢著陽光般的朝氣,眉眼間竟有幾分老劉的影子。鄉(xiāng)親們告訴我,那是老劉的兒子小劉,剛從郵政學(xué)校畢業(yè),接了父親的班,繼續(xù)跑這趟熟悉的鄉(xiāng)郵路。我站在路邊望著那抹飛馳的綠色,心頭忽然一熱 —— 原來有些責(zé)任,真的會像接力棒一樣,在血脈里代代傳承。
從此,小劉的身影便活躍在鄉(xiāng)間的田野與村巷間,他的出現(xiàn),給這片寧靜的鄉(xiāng)村帶來了新的活力。春天,田野里開滿了金黃的油菜花,一片連著一片,像鋪在大地上的金色海洋。他騎車穿過開滿油菜花的田埂,綠色的身影與金黃的花海相映成趣;微風(fēng)拂過,油菜花輕輕搖曳,仿佛在為他伴奏,車鈴聲在花海里回蕩,驚起幾只停在花上的蝴蝶。秋天,果園里結(jié)滿了果實,紅彤彤的蘋果、黃澄澄的梨子掛滿枝頭,散發(fā)著誘人的果香。他路過果園時,車鈴響過,驚起幾只落在枝頭啄食的麻雀;麻雀撲棱著翅膀飛走,留下一串清脆的鳥鳴,與車鈴聲交織在一起,成了鄉(xiāng)村里最動聽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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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劉和老劉一樣,待人和氣又熱心。見了村里的老人,他會主動下車攙扶,幫著提手里的東西,陪老人慢慢走一段路,聽老人講幾句家常;有一次,村里的趙爺爺提著菜籃子在路邊走,不小心崴了腳,疼得直咧嘴。小劉看到后,立刻停下車,小心翼翼地扶著趙爺爺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又從自行車的帆布袋里拿出一瓶水遞給趙爺爺,還急忙跑去村里叫人幫忙,直到趙爺爺?shù)募胰粟s來,他才放心地繼續(xù)送郵件。碰到村里的孩子,他會彎腰打招呼,有時還會從口袋里掏出一顆水果糖分給孩子們;孩子們圍著他,像一群快樂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問他 “城里有沒有高樓”“有沒有會飛的飛機”,他都耐心地一一回答。村里很多老人不識字,收到信件后,只能對著信封上的字發(fā)呆,小劉就會停下來幫老人讀信。讀信時,他會特意放慢語速,遇到老人不懂的名詞,還會用方言解釋清楚;有時老人想給遠方的親人回信,他就拿出筆和紙,坐在老人身邊,聽老人一句一句地訴說牽掛 ——“家里的麥子收了,別擔(dān)心”“你在外要好好吃飯”,他把那些質(zhì)樸的話語、深厚的情感一字一句寫進信里,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也把溫暖寫進了老人的心里。
不管是刮風(fēng)下雨,還是天寒地凍,小劉從沒有耽誤過送信件。雨天里,他會把信件和報紙裹在塑料布里,自己卻淋得半邊身子濕透;冬天雪后,土路結(jié)冰難行,他就推著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車輪在雪地上留下兩道長長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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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抹墨綠色的身影,依舊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各村的村口,成了鄉(xiāng)里人最安心的風(fēng)景。小劉的熱情和善良,也悄悄打動了村里不少姑娘的心,其中就有個叫梅子的姑娘 —— 梅子家在村東頭,家里種著幾畝果樹,每次小劉送完信路過,梅子總會跟他打個招呼。后來,梅子總在他送完信的午后,從家里端出一杯晾好的涼茶,遞到他手里,和他聊幾句家常,眼底藏著羞澀的歡喜,話語里滿是關(guān)心:“今天天熱,快喝點水涼快涼快”“路上小心點,別著急”。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生出了情愫,約定好等秋收結(jié)束,就辦一場熱鬧的婚禮。
可世事總難遂人愿,命運的手總在不經(jīng)意間寫下遺憾。就在小劉和梅子結(jié)婚的前一天,他依舊像往常一樣,騎著自行車挨家挨戶送信件。路過村外那條深水河時,忽然聽見河對岸傳來 “救命” 的呼喊,聲音里滿是慌亂與恐懼。小劉急忙下車,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在河里掙扎,小手在水面上胡亂揮舞,水面上的浪花越來越小,情況危急。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來不及脫下身上的制服,就扔下自行車,沿著河岸快步跑到孩子掙扎的地方,縱身跳進了河里。十月的河水已經(jīng)冰冷刺骨,剛一入水,寒意就順著毛孔鉆進骨頭里,可他顧不上這些,只顧著奮力向孩子游去。他抓住孩子的胳膊,用盡全身力氣把孩子托舉起來,一步步往岸邊挪。當(dāng)村民們聽到動靜趕來,合力把孩子拉上岸時,孩子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可小劉卻因為體力不支,漸漸沉了下去 —— 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二十一歲,定格在了他熱愛的鄉(xiāng)郵路上,定格在了那抹耀眼的綠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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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姑娘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絕,幾次哭暈過去,可她卻咬著牙,堅持要和小劉辦一場隆重的婚禮。婚禮那天,她穿著一身大紅的嫁衣,頭上蓋著紅蓋頭,懷里緊緊抱著小劉的照片 —— 照片上的小劉穿著墨綠色制服,笑得陽光又燦爛。她一次次把照片貼在胸口,淚水打濕了紅嫁衣,哭到暈厥,醒來后又輕聲喊著 “小劉”“小劉”,聲音微弱卻堅定。在場的鄉(xiāng)親們看著這一幕,沒有不紅眼眶的,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滴在腳下的泥土里 —— 那泥土里,好像還留著小劉騎車路過時的車輪痕跡,還藏著那抹綠色的溫度,藏著他未說完的話、未完成的事。
如今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故鄉(xiāng)了,我知道,有些地方,或許一生都在想念,卻再也回不去了。可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早已深深刻進了我的骨髓:田埂上隨風(fēng)搖曳的野草、村口見證了歲月的老槐樹、河邊在風(fēng)中飄蕩的蘆葦蕩,還有那輛穿梭在鄉(xiāng)野間的郵政自行車,那抹帶著暖意與責(zé)任的綠色。它們像一束溫柔的光,永遠照在我記憶的深處,提醒著我,曾有那樣兩個人 —— 老劉和小劉,用一生的時光(哪怕那一生很短),把溫暖、堅守與責(zé)任,一筆一劃地寫在了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寫在了每個鄉(xiāng)親的心里,也寫在了我的青春里。
■原文載《河南文學(xué)》2025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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