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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YA YI作為獨立品牌于三年前誕生時,設計師陳雅憶帶著跨越三大洲的生命經驗,悄然開啟了一場為邊緣者塑型的創作實踐。她以織物為媒介,為那些游走于不同文化之間的生命狀態創作視覺注腳。在這里,東方與西方不再是二元對立,而是持續對話的有機體。她的作品不提供確定的答案,而是持續叩問:誰能被看見,誰會被記住?
左:流蘇斗篷、提花面料長褲 均為YA YI;
黑色高跟鞋 Doys
右:抹胸流蘇裙 YA YI;高跟鞋 Doys
上海藝術周的喧囂漸次沉寂。在蘇河皓司光二倉庫的“入屋”藝術空間里,陳雅憶剛結束了她最新一次的布展。幾件來自她不同季度的設計——以中國宣紙為材質的作品,在廓形上卻呈現出顯著的西方風格。它們被小心地安置在空間中,與其說是時裝陳列,不如說更接近于藝術裝置。
“宣紙是我一直在探索的媒介。”將這一源自安徽的材料與西方服裝史融合,于她而言仿佛是一場順理成章的實驗。這種跨越時空與文化的對話,構成了陳雅憶創作的基底。事實上,她對多元媒介的敏感早已有之——高中時在IB課程體系下,她便選擇了純藝作為主修之一。對她來說,服裝從來不是唯一的終點,它更像一個樞紐,連接著人體、藝術與更廣闊的表達。她渴望的,是如導演構建電影世界般,創造一個完整的、多維的敘事場域。
這種駕馭不同文化語法的能力,其根源深植于一段“永遠在別處”的成長。陳雅憶是一個細致的觀察者,而這份觀察者的自覺,始于她很早就意識到自己常常是那個“不同”的存在。她出生于西班牙,童年記憶里,自己是學校唯一的亞洲面孔。八歲時回到上海,文化的流向陡然調轉。一個在西方文化中萌芽的認知系統,被驟然置于東方的集體教育環境中,她感到一種深刻的不適應。“我當時會覺得自己是一個西方小孩,對東方文化帶著一種仰視的感受。”直至后來遠赴紐約,在帕森斯設計學院求學并工作九年,那個糾纏她的身份問題變得愈發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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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米白色連衣裙 YA YI;高跟鞋 Doys
下:針織頭套、宣紙半裙 均為YA YI
“紐約是一個熔爐,”她說,“它更強調個體的表達與探索。”在西班牙與中國,深厚的歷史文化各自形成強大的引力場,個體的身份某種程度上已被預先書寫;而在紐約的混沌中,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故事交織碰撞,“我到底是誰?來自哪里?該去向何方?”這些提問不再是抽象的哲學思考,而是日常的生存現實。也正是在這里,她所擁有的中文、西班牙語和英語能力,從生活技能轉化為理解的工具,讓她得以穿透語言的隔閡,觸碰到這個移民城市肌理之下,那些鮮被主流敘事光照的角落。
陳雅憶的第一份行業工作,需要每日穿梭于紐約時代廣場附近的時裝區,與遍布其中的小型制衣工廠對接。她很快發現,許多工廠的經營者與工人,是八九十年代移民而來的華人。她們大多來自福州、廣州與溫州,構建了一個近乎時間膠囊般的世界,在其中延續著故鄉的生活印記——墻上的對聯、門口的“出入平安”、角落里的魚缸,與廠房外飛速迭代的紐約都會景觀形成奇異的割裂。她能與她們用中文直接交流,聽她們傾訴工作中不被理解的委屈。一位縫紉阿姨曾向她感慨,感覺自己像個啞巴,心中有萬語千言,卻無法言說。這種“失語”的共鳴,深深擊中了陳雅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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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織頭罩 YA YI
真正的轉折點,發生在她為一個品牌緊鑼密鼓地籌備大秀時。秀前最后一天,一件重要的秀服制作仍未完成。在巨大的壓力下,她向相識的華人女工求助。一位住在外島的縫紉阿姨,因為錯過了回家的船,最終選擇留下幫忙。“那是阿姨陪我度過的、非常難忘的一個加班夜晚。”陳雅憶的敘述平和,但那個通宵的燈火、焦慮與最終完成時的如釋重負,凝結成她職業生涯中無法磨滅的一幀影像。
那些閃光燈背后、無數日與夜的勞作與雙手,那些創造了美卻將自身隱于幕后的個體,她們的生命軌跡,強烈地呼喚著她。她開始以紀錄片的形式進行記錄與研究,并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了一句口號——1982年紐約華人女工游行中,一位香港女性用粵語喊出:“一朵鮮花不是春,萬紫千紅才是春。”“只有這些女性走到一起,站在街上為自己吶喊的時候,她們的春天才會真正來臨。”陳雅憶解釋道。這六個字——“一朵花,不是春”——連同其英文翻譯“It is not spring, until all flowers blossom”,從此成為YA YI的名字與靈魂。
它不再只是一句標語,而是她所有創作的起點。而其最精煉的視覺轉譯,莫過于YA YI早期的一套蕾絲連體衣與面紗。“作為一個黃皮膚女孩在國外成長,自己的身份從小就是被模糊化的,”陳雅憶解釋道,“我很難真正被歸屬于某一種文化,始終像一個局外人。”這種體驗,與她在紐約時裝區遇見的華人女工們如出一轍——她們好像永遠以背影示人,很難看清真實面貌。于是,源自西方世界的蕾絲,以其錯綜復雜的經緯,象征著既脆弱又堅韌的女性力量,成了她所定義的“移民的第二層皮膚”。當東方的身體被這層西方面料全然包裹,一種身份的模糊性與雙重性便被昭然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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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連體裙 YA YI
然而,當一個創作者選擇以時裝為媒介,介入勞工權益、移民史這類沉重的社會議題時,便不可避免地要面對致敬與挪用的邊界之問。對此,陳雅憶的答案不是理論辯白,而是一套沉靜而踏實的方法論——她稱之為“自傳式民族志”。
她的創作從未停留在圖像的轉譯或符號的借用上。對她而言,真正的理解源于“在場”——為追溯歐洲蕾絲女工的歷史,她研讀文獻,探尋在16、17世紀,創作這些精美手工藝品的女性為何無權擁有它們;為構思關于三毛的系列,她飛赴杭州文學館查閱手稿遺物,更親身抵達西班牙的加納利群島。“我真的去到了三毛生前生活的那片海、那片沙灘、那片沙漠,也是他的愛人荷西去世的那片海。”當地旅游局為三毛讀者設立的追尋路線,讓她感受到一種跨越時空的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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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蘇連體上衣及長褲 YA YI;高跟鞋 Doys
YA YI的設計不是“關于她們”,而是“與她們一起”完成。2026春夏系列“漠花余音”,她邀請長期在各國沙漠旅居的華人女性藝術家Kimisa.H,共同參與印花的設計。“要讓敘述者成為敘事的體”,陳雅憶堅持將畫筆交予故事的源頭,這一邏輯,也自然延展至她和來自多元媒介的藝術家們的共創之中。
與舞蹈家董繼蘭的結識,最初充滿“宿感”。在一次拍攝中,董繼蘭身披那套標志性的蕾絲連體衣與面紗,面容被遮蔽,身體卻在束縛中迸發出驚人的自由度。“當我披上那身蕾絲、戴上面紗的那一刻,突然感受到一種安全感,”董繼蘭回憶道,“仿佛背后藏著一個秘密,讓你可以大膽地、自由地舞動身體。”那時,她們并不知對方是誰,唯透過織物與肢體的對話,完成了一次無聲的共鳴。
從平面影像拍攝,到為董繼蘭的作品《阿姎白》定制服裝,雙方的連結不斷強化,直至“漠花余音”大秀,綻放為一場無法復刻的即興交響。陳雅憶為來自多元媒介的共創者們提供故事的土壤與情緒的種子——關于三毛的漂泊、自由與蒼茫——而后,她便退后一步,成為一個全神貫注的觀察者,靜待藝術的化學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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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流蘇上衣及印花長褲 YA YI;黑色平底鞋 Doys
從平面影像拍攝,到為董繼蘭的作品《阿姎白》定制服裝,雙方的連結不斷強化,直至“漠花余音”大秀,綻放為一場無法復刻的即興交響。陳雅憶為來自多元媒介的共創者們提供故事的土壤與情緒的種子——關于三毛的漂泊、自由與蒼茫——而后,她便退后一步,成為一個全神貫注的觀察者,靜待藝術的化學反應。
于是,秀場不再是固定程序的展演,而成了一個活的、呼吸著的有機體。吉他手Pablo Garcia Palomo指尖流出的弗拉明戈樂點,與歌手Para Tao吟唱的、由三毛作詞的《橄欖樹》相互試探、纏繞、融合,董繼蘭的舞蹈即興流淌——這種對音樂與故事最當下的、瞬間的回應,恰如三毛的流浪本身,沒有預設好的路線,一切都自然而然,在風里發生。
“我覺得自己就是三毛,那一刻開始我就是她,所以我的哭、我的幸福、我的思念都是三毛的感受。我已經不再是我本人。”董繼蘭在舞者筆記中寫道。于她,這是剝離自我、抵達極致的表達;而對陳雅憶而言,這更意味著將服裝置于最直接的測試場——面料的懸垂、廓形的限制在舞者的極致動作中一覽無遺,定制服裝歷經反復修改與磨合,才能不斷趨于完美。舞者,成了她探索衣物動態靈魂的,最嚴苛也最富啟發性的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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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流蘇針織長裙 YA YI
回到衣物的起點,在陳雅憶的創作中,敘事始于物質最微小的單元:一根紗線、一張素紙、一束待染的纖維。她不從廓形草圖開始,而是潛入織物誕生的源頭——YA YI超過六成的面料皆為自主開發。這種對物質本身的執著,讓她像進行人類學田野調查般,對每一個介入的對象追根溯源。
例如弗拉明戈舞蹈中飛揚的“馬尼拉披肩”,自2024秋冬系列“亂世之花”開始,便持續作為創作的靈感來源出現,而其名稱本身便揭示了一段被縫合的全球史——陳雅憶在調研中發現,披肩上精美的刺繡紋樣,最早源于中國廣東,由商船經菲律賓的馬尼拉港轉運,最終被西班牙文化吸納,成為其熾烈的民族符號。“沒有一個文化符號絕對歸屬于某一國度,文化本身就是一個流動的載體。”這件披肩,也因而成為她自身離散經歷的完美物證——一件物品的旅程,與一個人的生命遷移軌跡,在時空中形成了奇妙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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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色連衣裙、針織頭罩 均為YA YI
在詮釋作家三毛漂泊靈魂的“漠花余音”系列中,她摒棄了工業染色的精準,轉而選用古老的柿子染工藝。將真絲浸入天然染料,交由時間、溫度與空氣共同完成最后的筆觸,留下的,是每次都獨一無二的、會隨著光陰繼續緩慢演變的色澤。這種不確定性,是陳雅憶眼中物質的迷人之處——它來自材料本身難以預測的流轉變化,也源于在探索過程中對古老技藝的重新發現。譬如宣紙,誕生于中國安徽,在她看來卻與歐洲的蕾絲有著內在的共通:“它們都是由無數纖細的纖維層疊交織而成,單獨看脆弱易碎,匯聚后卻展現出驚人的韌性。”這種認知,讓她將兩個看似迥異的存在并置對話:一條以西班牙名畫《宮娥》中巴洛克宮廷蓬裙為靈感的半裙,正是用宣紙精心塑形而成。當她的繆斯、超模張嘉慧穿上它,走到聚光燈下,裙擺隨步頻搖曳,仿佛千年歷史在當下重新呼吸。
這件充滿詩意的作品,連同另外四件以“衣脈相承”為主題的創作,共同構成她的決賽系列,最終為陳雅憶贏得了本年度的VOGUE China Fashion Fund中國青年設計師扶持計劃“新銳時裝設計師”大獎。得知獲獎時,陳雅憶的欣喜中摻雜著更為復雜的情緒。“那更像是一種確認,”她回憶道,“確認我們堅持的這條少有人走的路,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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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編織斗篷上衣、絲絨流蘇半裙、花朵頭飾
均為YA YI;棕色高跟鞋 Doys
下:黑色西裝、長褲、馬毛編織腰封 均為YA YI
這份認可,也見證了一次特別的交集。與她一同站在這個舞臺的超模張嘉慧,于2022年開啟自己的模特生涯——恰是YA YI的成立之年。她們在平行的軌道上運行,直至此次VOGUE的合作才真正交匯。陳雅憶那天的記憶里,張嘉慧的臉上總是帶著笑——不是職業性的,而是松弛的、真誠的,悄然化解了后臺慣有的緊張感。“穿上YA YI的衣服,你能在那些細膩的針腳和獨特的剪裁里,感受到女性手工藝人的溫度與力量。”張嘉慧說道。在她看來,YA YI的魅力正在于這種融合——“她把東方的寫意和留白,與西方戲劇化的輪廓放在一起,既浪漫又現代。”
然而,獲獎,之于一位設計師、一個品牌而言,始終只能定義一個瞬間。光環之下,是作為創始人必須面對的雙重生活。陳雅憶坦承,她大量的精力被耗費在解決極其“實際”的問題上:流蘇的靜電、紐扣的搭配、面料在大貨生產中的調整。“雖然我在主觀意愿上更喜歡秀款的創作,”她計算著精力的分配,“但實際可能有六成甚至八成都花在產品的落地與解決。”她堅信,當下的消費者是為一個完整、真誠的世界觀買單,而一件衣服真正的意義,最終必須在真實的生活場景中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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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雅憶身穿自己的設計
她一直渴望著一個能夠超越傳統零售邏輯的獨立空間。那將是一個可以自由呼吸的場域,用于展示創作中所有的過程與痕跡——那些或許未被最終選擇、卻依然不可或缺的嘗試。空間中將有花藝雕塑,如同荒野,有原始的石頭、器皿,有利用面輔料延伸的家居物件,有光影在懸掛的裝置上投下流淌的影子。
最終,一切回歸到那個貫穿品牌靈魂的提問:何為春天?陳雅憶的答案,并非一幅萬花爭艷、喧囂熱烈的圖景。她想起一位插花老師的話:那些始終被陽光直射的花朵,總是筆直地生長;而在石縫暗角中艱難尋找光明的花,為了觸碰那一縷微光,反而會長出獨特而彎曲的、無可復制的路徑。“它可能不是完美的,”她的聲音溫和而堅定,“但它的形態一定是獨一無二的。”這是她所靜候的春天——一個允許所有沉默的、曲折的生命力都能自由盛放的世界。

攝影:李遠 Yuan Li
造型:於家驊 Alvin Yu
撰文:Luca
編輯:Lexi Chen
化妝:梅少波
發型:韓彬
美術:likulu
模特:李俞妤、陳如玉、阿爾祖 Arzu
制作:郭月女 Summer Guo
執行制片:It's Fine Production
時裝助理:焦、hui hui
設計:小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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