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讀古代的日用類書,除了歷史的興趣、獵奇的談資之外,我們還可以從中得到什么啟發呢?
先說明一點,日用類書并不是最底層的讀物,它的讀者與其說是平民百姓,還不如說是邊緣知識分子,比如說做塾師的、替人寫信的代筆、幫人打官司的訟師等等。對于大多數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人來說,他們還有其他一些讀物,像《萬用正宗》這樣的日用類書可能也讀,但已經算是其中最為高深的內容了。實際上中國的書寫文字可以分為兩個傳統:一個是典雅的書面語,主要面向上層,注重原理和價值,所有的經史子集,只屬于這一個傳統;另一個傳統則偏向日常實用和口語,主要面向社會下層,大量的通俗文學、實用書籍,都屬于這個傳統。兩個傳統的分離,從古人學習識字就開始了。比方說,我們可能以為,古人(當然主要是比較晚近的古人)學習識字的初等教材就是三百千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實際上這只是一部分人的教育路線,而且往往是為科舉做準備的。老實說這些啟蒙教材寫得都很高深,比如最初級的《三字經》的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開篇就是人類哲學史上最難的話題,人性是善還是惡,第二句“性相近習相遠”,更不得了,從先天后天的角度來拆解人性,又上了一個難度。其他像《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等等,都是特別宏大的背景知識,對日常生活毫無幫助,只能用來做文章。
但更多的人可能沒機會接受系統的教育,也從沒想過要走科舉之路,最可行的人生目標不過是務農、經商或做工匠,他們想要識字,一般是利用更加實用的“雜字書”。所謂“雜字”,就是不成系統的字,不按偏旁部首或者含義來編排,而是根據實際應用的場合,挑出一些常用的字編成短語或歌謠。
比如有一種《莊農雜字》,里面就是農村生活會用到的字,還有《一年使用雜字》,按月份寫明一年當中都該做些什么,順便識字。也有方言的雜字書,像客家話、粵語都有自己的雜字書,帶有鮮明的地域色彩,也有行業性的雜字書,做生意的學徒不需要了解天地宇宙是怎么回事,但對于商品名字、數字等等必須爛熟于心。當然更多的是包羅萬象的雜字書,種地、做買賣、打官司、常見名物、家庭倫理、社會關系等等都涉及到,既是識字書,也承擔社會教育的功能,一輩子學這一本書也就差不多夠用了。這些都屬于下層的文字傳統。
在真實世界中,兩種傳統也有交叉,比如《萬用正宗》里面有天文地理,有歷史有藝術,對于精英階層來說算是比較低等的常識,但這差不多算是底層民眾所能得到的知識的天花板了。而明清時代的小朋友,可能很多學完《三字經》《百家姓》之后才會再分流,有的繼續讀書,更多的就種地或者做學徒,遇到機會就找本雜字書學學認字。另外,《萬用正宗》是一個刊刻本,是印刷品,印刷品給人的感覺就會比較正式,內容也比較固定或者說套路化。有學者研究了清代一些地方的民間文書,發現在徽州等地有一些以抄本形式流傳的實用性生活指南書,主要內容是各種文書格套,比如分家文書、訴狀、募捐文書等等,這種傳抄本就更加靈活,傳抄的過程中大家會根據需要加以增刪,有用的就保留,沒用的就刪去。像這種實用小冊子,古代一定有很多,這比印刷品更加適合社會下層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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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或者文本世界的這種分流,對宋代以來的中國歷史影響很大。學者們認為,一方面,它無形中提高了中國社會的識字率,關于識字率的估算不同的學者差別很大,比較樂觀的認為,明代成年男性的識字率達到三分之一到一半,比較低的估計也有十分之一左右。其中一個重要差別就在于,如果是科舉要求的識字率,那確實很低,如果是滿足實用的識字率,那就高得多。但另一方面,這些民間的文本雖然流行很廣,但不屬于社會上升通道的一部分,既不能用來考科舉,也很少創新性的思想,談不到科學和技術的積累,很多內容還是上層的價值觀向下層的滲透,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時候的識字反而成了階層固化的工具,讓社會秩序趨于穩固。當然所有的書都會有時代性的一面,比方說,元代的一部日用類書《事林廣記》有“蒙古譯語”,以蒙漢對照的方式收錄了一些日常詞匯,清代的一些日用類書則有滿漢對照的詞匯表。自然,書上的蒙古語、滿語也是用漢字寫成的對音,因為這些書的讀者應該都是懂漢語的人。但大多數內容還是陳陳相因。就像這部《萬用正宗》,可能只有蹴鞠的部分是部分原創,其他的全是抄來抄去,唐宋元明,哪朝的書都有。有些內容,比如道德教化的故事、行商的規矩等等,出現在很多種書里面,內容大同小異。所以這樣的書只能維系社會運轉,很難推動社會進步。
不過我倒想起一個問題:如果今天再編一部類似這樣的生活指南,我們會怎么編呢?《萬用正宗》里面的有些分類恐怕要受限,比如涉及到玄學和迷信的,以及房中術和修仙的內容;有些內容可能會受歡迎,比如養生、醫學、蹴鞠等等,只不過內容得更新;有些即便更新了內容,讀者也會大大減少,比如養牛養馬、農業、僧道的部分,等等。
但其實這還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在于,今天還能不能編出一部包羅萬象的生活指南來?比如,怎么乘坐交通工具,怎么給孩子擇校,怎么安頓自己的檔案和戶口,怎么和醫生打交道,怎么在網上跟人吵架,這些全都能寫進去嗎?進一步說,就算我們全都寫進去,編出來的這個東西還能是書嗎?還能按“門”來分類嗎?假使真要有人發愿做一個當代生活指南,那它大概率得是一個像維基百科那樣的網絡數據庫,而且要進行高頻度的更新和維護。它的分類也不能是機械的一二三四,而是按實用目的的入口思維,并且是互相交叉支持的。
但這仍然是書籍的思維,真實世界中已經出現的生活指南其實不是這樣的。這其中用戶最多的可能是小紅書,那是許多個人經驗的集合,既沒有一個編者,也不要求全面系統,用戶主要靠算法和搜索來獲取信息,是一種以用戶而不是以編者為出發點的知識庫,每時每刻都在增加大量信息,其中自然也包含很多垃圾信息,而且這些信息呈現嚴重不均衡的狀態,有些特別多,比如美妝和哪里能出片,有些可能就很難找到了。要是余象斗看到這種指南,一定瞠目結舌,大感震撼。
這說明了什么呢?這說明,從古代到現代,從萬歷年間到今天,人類的知識不僅僅是量的增長,更重要的是知識的存在方式,包括知識的分類、載體,以及傳播方式,乃至知識與實踐的關系等等統統改變,改變成古人難以想象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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