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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總有些畫面讓人心緒難平。當得知那所位于黃土高原深處、黃河岸邊的政法學府終于摘得法學博士點時,我本能地為它擊節叫好。
那是一塊來之不易的金字招牌,在法學教育版圖上,它意味著從邊緣走向中心,從追隨者躋身主流陣營。我深知,在這方干旱貧瘠的土地上,每一點學術的綠意都要靠無數心血澆灌。可當我細細打量這片來之不易的綠洲時,卻發現那些曾為它挖坑栽樹、挑水施肥的園丁們,竟悄然隱退在了樹蔭之外。這般景象,讓人如何不扼腕嘆息?
去年這個時候,法學圈內都在傳誦幾樁美談。有那位深耕某某法多年的學者,憑著實打實的學科建設功績,順理成章地北上,成了部屬重點的香餑餑;又有某位從滬上崛起的學術中堅,因帶領團隊突破博士點瓶頸,光明正大地走上了更開闊的舞臺。這等"論功行賞"的故事,本是學術共同體最樸素的正義,讓人讀來心頭一暖。可轉眼再看這邊,同樣的博士點攻堅,同樣的篳路藍縷,結局卻大相徑庭。
申博之路,對大西北這所高校而言,堪稱一部血淚史詩。沒有沿海名校的底氣,沒有百年老校的積淀,連基本的人才梯隊都捉襟見肘。它靠什么?靠的就是"撿來的寶貝"們——那些或因情懷、或因鄉誼、或因理想主義而留守的 dispersed 人才。他們像戈壁灘上的駱駝刺,根系深扎,在不可能處創造可能。那位身兼數職的干將,本是純正法學出身,卻被委以戈壁學院院長之職,愣是從零開始拿下戈壁法學碩士點,為申博拼圖補上了關鍵一塊。他同時操持著全校學科發展規劃,像朱可夫元帥般東奔西走,四處"救火",硬是在資源荒漠里辟出一片綠洲。還有那位研究生院的當家人,默默搭建起人才培養的高臺,讓申博的硬件指標勉強達標。這些人,無一不是透支著自己的學術生命在為學校續命。
然后呢?
終于,博士點批下來了,驗收也通過了,首批博導名單公布了,本該是論功行賞、凝聚人心的當口。可這時候,那些真正在戰壕里滾過的人,等來的不是勛章,而是無言的結局。那位戈壁學院院長,悄然轉身去了地方機關;那位研院的掌門人,遠走東南,奔向了廣廈之海。他們的離開,沒有鑼鼓喧天,沒有官方的挽留,只有知情者心頭那一聲沉重的嘆息。
這讓人不得不追問,究竟什么是高校治理的頭等大事?在東部名校,或許會爭論是引才還是育才;但在大西北,答案本該不言自明——保護和用好現有的人,讓每一個留下的種子都能發芽,這才是生存之道。決策者臺上講話,總把人才掛在嘴邊,把博士點作為學校跨越的里程碑,可 milestone 立起來了,真正在出血出力搬石頭的人卻落寞離場。這種嘴上一套、底板一套的做派,傷害的豈止是幾個人的心?它碾碎的,是整個學術共同體最珍貴的信任資本。
誤入紅塵若許年,我曾目睹太多法學院的起落。那些團結一心、彼此成就的,即便起點低,也總能漸入住境,師生臉上都有光;那些鉤心斗角、任人唯親的,即便家底厚,也終落得個千瘡百孔,連學生出門都抬不起頭。學術場域,說到底是個靠"心齊"才能成事的地方。當奮斗者發現,自己的汗水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當實干家看清,功勞簿上永遠寫著別人的名字,人心散了,隊伍還怎么帶?更可怕的是這種示范效應——未來的博士點建設、學科評估、申碩申博,誰還愿做那個傻乎乎的"朱可夫"?
大西北的人才困境,本就如逆水行舟。東部高校像磁石,吸走的是精裝版人才;本土培養的好苗子,好不容易生根,卻可能因一場寒流而枯萎。那位去職的戈壁學科推動者,他的價值豈是一個碩點、一個博點所能衡量?他是在為學校編織一張社會關系的保護網,是在為貧瘠的學術土壤漚制有機肥。他的離去,帶走的不僅是一個勞動力,更是一整套申博經驗、一股子攻堅克難的精氣神、一份對母校的赤子癡情。這種損失,是人才引進政策里那幾個安家費數字永遠無法彌補的。
更讓我揪心的是,這種違背基本治理常識的做法,在西部高校并非孤例。越是落后的地方,越容易陷入"外來的和尚會念經"的迷信,越喜歡搞"平衡木"人事,越傾向于忽視本土成長起來的骨干。可他們沒有算清一筆賬,那些在實戰中淬煉出來的"土專家",他們身上的 tacit knowledge,才是學校最稀缺的戰略資源。舍近求遠,舍本逐末,這不是發展,是自毀長城。
如今,那所高校的博士點已經亮出了招牌,首批博導也披上了紅綢帶,表面看風光無限。可內行人知道,根基已經松動。那些申博材料上光鮮的數據,那些驗收評估時的精彩答辯,都是離職者留下的遺產。當新班子坐在功勞簿上規劃未來時,可曾想過,下一個需要"救火"的時刻,誰還會義無反顧地沖上前?那位去地方機關任職的干將,或許是心灰意冷后的明哲保身;那位遠走廣廈的院長,或許是失望透頂后的鳳凰涅槃。他們的選擇,是對這所學校最沉重的投票。
說到底,高校治理的良心,就體現在如何對待中堅力量上。西部高校要謀發展,沒有東部砸錢的底氣,沒有沿海吸才的區位優勢,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公平——讓干得多的人得的多,讓有功勞的人有位置,讓奮斗者看到希望。這是成本最低、效果最好的人才戰略。可如果連這底線都守不住,如果連申博這樣的歷史功勛都可以被選擇性遺忘,那還談什么"雙一流"?談什么"跨越式發展"?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口號罷了。
我寫下這些文字時,窗外正刮著來自西北的風。那風里有沙,有蒼涼,有歷史的厚重,也似乎有那些被辜負者無聲的嘆息。我為那所政法大學擔憂,不是擔憂它的博士點能否通過下一次評估,不是擔憂它的排名會掉幾位,而是擔憂它正在失去最寶貴的東西——那是一種讓學術人愿意為之棲居的向心力,是一種讓理想主義者甘愿扎根的歸屬感。當這些都流失殆盡,博士點的招牌再亮,也只是荒漠里一座孤零零的燈塔,照亮的不過是虛無。
但愿,我的擔憂是多余的。
但愿,現任的領導們能幡然醒悟,用務實的行動修補裂痕。
但愿,那些遠走的人,在某個月圓之夜,還能想起黃河岸邊的校園,想起自己曾為之燃燒生命與激情的歲月,心中涌起的不是怨恨,而是釋懷。
可現實,往往比但愿更堅硬。在這片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悲劇,最稀缺的是喜劇。而大西北地區那所政法大學的故事,此刻看來,更像是一出尚未落幕的悲劇。我只能遠遠望著,捏一把汗,再嘆一口氣。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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