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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四月三周兩天》
最近一連有好幾條關于生育的新聞:先是兩條喜訊,一是中國孕產婦死亡率降至十萬分之 14.3,二是北京大學的研究表明,女性生育 3 到 4 個子女死亡風險最低(同時男性生育越多子女死亡風險越低)。還有一條更令人矚目:中國將從明年起避孕藥品和用具包括安全套征收增值稅,這被認為是“鼓勵生育”的舉措。
當避孕的成本變高,生育就會變得相對容易嗎?
解決生育的問題,首先是告訴女性“你不會死”嗎?
90 后作者張暢的經驗告訴我們,生育給女性帶來的“死亡”風險不僅是身體性的,也是社會性和智識性的。在《世間的火:初為人母的故事》這本書里,她詳細記錄了自己成為“寶媽”后如何失去了其他身份,如何在忙亂中失去了賴以生存的語言能力,如何因為嬰兒的哭泣而崩潰。
今天單讀分享這本書第四章的第二節,講述的是她生育后努力適應新生活的故事。當社會對母職還有苛求、對年輕家長還未能提供充足的支持網絡時,生育仍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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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應(節選)
撰文:
張暢
生完孩子后,在護士、護工、月嫂、早教推銷員、家政服務中介的口中,我成了“寶媽”,無名無姓,簡單明了,有尊重的成分,但更多是圖省事。“我”被迅速替代、抹去,轉換成了另一種附屬角色——照料者,新生命賴以生存的客體。
成為母親后,諸如此類的對話時常發生:
“睡得好嗎?”
“我睡得還行,半夜醒了幾次。”
“我問的是孩子。”
“晚上別睡太晚,孩子睡你也睡。”
“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
“有什么事比孩子重要?你休息好了,第二天才有精力帶孩子。”
“孩子呢?”
“孩子在家,和阿姨午睡呢。”
“心真大,把孩子撂家,自己出去瀟灑。”
“趕緊把下奶湯喝了。”
“我喝不下。”
“喝不下也得喝,你又不是你自己,孩子等著吃奶呢。”
我不是我自己,還能是誰呢?
我一定不是第一個體會到這種崩潰的人,但對外講述的并不多。小說《夜母》中的那個母親每日身陷混亂、崩潰,變身母狗讓她得以從母職中脫身,重新感知到自己身體性的存在:“她成為家庭主婦之后,自我就開始慢慢消失,最后她只在自己的被監護人面前才是完全存在的。當她回想起自己如何度過每一天,不禁要問:沒有孩子的話,她還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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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平行母親》
陣痛發作前三小時,我還在修改一本書的譯稿,雖然呼吸不暢需要靠吸氧緩解,雙腳腫脹得不像話,但我的思路仍是清晰的,可以從幾種譯法中篩選出最恰當的表達。懷孕期間,我一直在負責一檔視頻訪談節目的策劃和采訪,和嘉賓討論“何為真實”這類高屋建瓴的問題時,我可以敏銳捕捉到提問的時機,在有限的錄制時間內,通過不斷設問引導他們講述,將節目所需的內容補全。我們探討歷史轉折期的偶然與必然、人性的光明與灰暗、個人選擇與時代的關聯,也聊到了王安石變法、赫爾曼·黑塞的精神危機、喜劇的內核、喬納森·弗蘭岑、兒童性教育的路徑、社會變革的要素、年齡之于寫作的意義。
生下孩子兩個月,我收到一封英文郵件,需要確認一部我策劃過的片子的版權,看是否能在藝術展覽中使用。我試圖回復那封郵件,卻發現自己喪失了調用英文的能力:我拼寫不出最簡單的單詞,拿不準句子怎樣寫才通順,多年訓練習得的語感消失了。我嘗試了一遍又一遍,在手機上寫寫刪刪,終于還是放棄了。
我的處境:陌生,瑣碎,龐雜,惶恐。我隨時隨地都需要一種決斷力,將自己割舍出去、交付出去,時間和注意完全分配給初生的嬰兒,確保他按時進食(計時、喂奶、拍嗝、吸奶、清洗、消毒),保證他的睡眠(哄睡、安撫、保持安靜、觀察反應、及時喚醒),保持衛生(換紙尿褲、洗屎、洗澡、撫觸、洗衣、擦地、擦灰、整理),和他互動(認知卡、排氣操、布書、故事、自說自話、唱歌),適應新身份(辦理卡證、購買母嬰用品、學習咨詢、求醫看診、協調家庭關系、溝通、解釋、爭吵)。我再也沒有余力,去思考一句中文的曉暢、一期節目的節奏和架構、一本書的動人之處、一個問題的真偽。那些我曾經視若珍寶的觀念、信奉的價值,全數讓位于切實的密集的勞作。
每晚八點,面對陽臺的大窗,窗外依然是萬家燈火,層層疊疊的樓宇像黑夜里的螢火。我懷里抱著小小的你,在黑暗中搖晃身體,時而哼歌,時而模仿胎兒在子宮內聽見的“噓噓”聲為你助眠。你睡熟后,我將你放進小床,壓低臺燈,光線調至最暗,打開一本書。那本書寫了什么、寫得好與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有興致閱讀,還有可供自己支配的一點時間。
一旦躺下,“夜班”就開始了,而且比“白班”更累人。最大的難題是,在完成喂奶等一系列操作之后,如何在兩三小時后的下一輪喂奶之前,快速入睡,保存體力。
因為要不斷醒來,睡眠通常很淺,夢境卻駭人。
木屑和樟腦球味。漆黑一片。手腳被繩索之類的東西緊緊捆住。我被關進了一個木質衣柜,外面有兩個男人在說話:“剛抓來的?送去鄉下吧?”“不然就先奸后殺,留著干嗎?”
鑰匙插入衣柜門上的鏈鎖,咔嗒。
驚醒。看一眼時間,再過半小時,剛出生兩周的你就會餓醒,用哼唧或哭聲再次叫醒我,吸飽奶水再重新睡去。倒頭繼續睡,恍惚夢見自己只身穿過一條漆黑的走廊,樓上是丈夫毆打妻子發出的怒吼和妻子聲嘶力竭的慘叫。
睡眠盡是斷斷續續的夢。夢也并非毫無用處,可用于鑒別那一夜是否睡著。如果說有什么經驗,那就是所有關于嬰兒啼哭的夢,醒來后都是真的;大部分哭醒的夢,現實未見得太糟。
一次大哭著驚醒之后,月嫂抱著不比巴掌大多少的你站在床邊。她問我是不是做夢了,我說我夢見把孩子放在一旁的貨架上,低頭系鞋帶,起身后孩子就不見了。她輕輕拍了拍趴在她肩膀上酣睡的你,安慰我道:“孩子在這兒呢。”
原來我有孩子了。人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新身份。
丟孩子的橋段像被施了魔咒,一遍遍潛入我的睡夢。有人說,在母親的潛意識里,孩子是入侵者,毫無道理地侵入她的生活,吸吮她的乳汁、占據她的心智、打亂她的生活常態。因而丟孩子的夢,本質上是潛意識和現實抗爭的結果:在某些時刻,母親在潛意識里希望孩子消失。可是在夢中,每一次我都會發了瘋地找你,會因為你突然消失而大哭不止。
新生兒的到來,像一臺晝夜運轉不停的粉碎機,不斷打亂我對秩序的偏執,絞碎原有的計劃,生出新的問題,源源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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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正發生》
客廳原本用來沖咖啡、招待來客的茶幾堆滿了撫觸油、屁屁霜、棉簽、面霜、生理鹽水、電動吸鼻器、紙尿褲、隔尿墊、口水巾。衛生間添置了一臺小洗衣機專門洗孩子的衣物,為了安裝這臺洗衣機的下水管道,撤掉了從前放護膚品的儲物架。進門處特地布置的水吧臺不再擺放咖啡機和紅酒,而要為消毒鍋、奶粉桶和大大小小的奶瓶騰出空間。臥室的衣柜不夠用了,買來一整排便攜式的抽屜盛放孩子的衣物。
之前裝修這個家,找設計師、看圖紙、跑家具城、灰頭土臉當監工,一副恨不能緊跟世界家居設計潮流的勁頭,結果生育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不要計劃,計劃趕不上變化,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紙尿褲是打碎設計師美夢的罪魁禍首,它們毫不客氣地侵吞一切儲物空間,在每個平面、空當、縫隙如氣球般膨脹。
有些情況下,不可控的混亂不能說完全是由你造成的,而是我們對于添丁進口給一個家帶來的變化估計不足。有些變化是預料不到的。比如你五六個月大的時候,會被地板發出的響聲吵醒,哄睡后我們只能盡量靜止不動,否則就要陷入第二輪哄睡的泥沼。于是你的爸爸從網上下單了地板消音劑,用針管將乳白膠一樣的黏稠液體注入地板縫,擦拭干凈后即可。消音劑的確是消音了,可空氣里彌漫著修正液的氣味。正值冬天,不好開窗睡覺,為了騰出房間放味,我們一家三口住進次臥,奶奶睡沙發。次臥太小,沒有空間放下一張嬰兒床,只能抽出床墊,鋪在地板上。經常半夜睡到一半,你就滾到床底下卡住了,哭著醒來。最初是為了解決地板的聲響和哄睡難題,結果全家折騰了快半個月才重新搬回去。
一歲零八個月的一晚,你半夜哭著醒過來,哄睡、安撫、唱歌、喂奶、語言溝通都于事無補,就連平時最愛的安撫奶嘴也被丟到地上。你哭得驚天動地,大約半小時后,全家陷入恐慌。我們打開燈,檢查你身上是否有傷或起疹子。看見你的眼眶和鼻頭因為長時間號哭已經發紅,眼淚還在噴涌。我們問你是不是做了噩夢,沒有回應。第二天一大早,你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哭。孩子不明原因的持續哭泣最考驗家長的意志,會讓大人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憤怒。鄰居敲門控訴,又在諸多情緒之外平添了歉疚。當天下午,爸爸在安撫奶嘴上發現了被咬穿的豁口,豁口非常小,用手掰開奶嘴才能隱約看到。此案終于告破:新長的牙齒磨穿了安撫奶嘴,你吸不住一個漏風的奶嘴,于是用哭聲抗議。幸好我們沒有帶你去醫院,否則會不會安排全套體檢,抽血化驗,CT 掃描,X 光片,最后發現根源是一只被咬裂的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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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82 年生的金智英》
兩歲的一天,從外面遛彎回來,你一只腳突然不能著地。一放在地上,你就會蜷起腿大哭。我們反復檢查你的腳踝和腳掌,沒有看到淤青、紅腫或其他外傷。出于擔心,我們直接趕往家附近的社區醫院,兒科卻說他們不接診7周歲以下的孩子,讓我們去其他醫院。給家附近的一家三甲綜合醫院打電話,對方說看不了,當值的兒科醫生中沒有能看骨科的。沒有辦法,我們只好又來到了兒研所(每次去這里看病都會經歷一次內心的震蕩)。
掛急診,抱著孩子來到診室,值班的大夫還沒聽我說完,便說:“你去掛門診吧。”
“可是門診現在沒有號,最早的已經排到下下周了。”
“我們這兒只能拍 X 光片,拍片有輻射,還不一定能看出問題,你認不認?”
見我猶豫,他又加重了語氣:“我就問你,你認不認?!”
孩子在懷里哭,無奈我只好退到門外,跑到分診臺,再次說明情況。分診臺的護士說,聽醫生的,醫生說不能看就是不能看。我重新返回了診室。
“不是說了嗎?我這兒只能拍片。”
走廊里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不時抱著孩子跑進來的家長一臉焦急,我夾在一團混亂里,不知所措:為什么不能看一眼呢?孩子就在那里,伸手簡單檢查一下關節、筋骨有沒有問題,為什么不行呢?骨科難道不包含人工檢查?
一時間,我好像被堵在了邏輯的死胡同,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不爭氣地噴涌出來。我站在急診室門口,哭得比孩子還兇。但隨即便冷靜下來,紅著眼對大夫說:“開單子吧,我認。”
第二天,那只腳還是不能著地,你學會了踮著腳走路。第三天,你幾乎好了。第四天,你完全痊愈了,原因依然不明。
后來和朋友聊起這段經歷,他笑著給我講了他的故事:一次帶孩子去溫泉玩,回家后孩子不肯下地走路,哭得撕心裂肺(后來被一位老中醫確診為滑膜炎)。他抱著不會說話的孩子,從一家醫院到另一家醫院,都說看不了。原本覺得沒那么復雜的事,竟然無解。在兒童醫院的急診室門口,這位一米八的朋友終于情緒崩潰,捂著嘴哭到停不下來。
他說,就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太慘了,那些生病的孩子和家長,還有他和他的孩子,在這座城市,無處可去。
《世間的火:初為人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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