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清華高材生的電影曲折進階之路

幕味兒編輯部按 ｜ 今天給大家帶來的是仇晟導演新作《比如父子》在清華特別放映的映后對談?；顒右浴癆I重構情感”為主題，邀請了導演仇晟、科幻作家江波、學者雷建軍三位清華校友以及影片的主創代表展開討論。他們分別從電影創作、科幻想象與學術研究的角度，探討了技術如何影響親子關系、記憶與情感表達。以下，閱讀他們獨特的跨界視角與思想碰撞。

主持人：歡迎大家來到《比如父子》在清華大禮堂的這場特別的放映。接下來，讓我們有請本片的幕后嘉賓登場，首先是仇晟導演。相信在場有不少朋友已經熟悉他，尤其是看過他的《郊區的鳥》。但我還是要正式為大家介紹一下：仇晟導演畢業于清華大學的生物醫學工程專業，之后投身電影領域。

江波先生，從清華畢業以后，成為著名的科幻作家，擔任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理事，世界華人科幻協會副主席。代表作有《銀河之心》三部曲等等。斬獲過中國科幻最高榮譽銀河獎最佳長篇小說獎，華語科幻星云獎長篇小說獎，等多個科幻界重要獎項。

雷建軍教授，是我們清華大學心理傳播學院影視傳播研究中心的教授，他擔任監視的作品大家都非常熟悉。包括《喜馬拉雅》《天秀大合唱》《人間大學》等等。

我們今天特別榮幸，還請到了我們影片的主創代表，稍后會一同登臺交流。剛才字幕滾動時，現場有一段完全的安靜，我想大家或許都陷入了留白的回響中，回想起自己與父親、與家的經歷，也對已然到來的 AI 時代產生了思考。

今天的對談就從我們所在的、有著百年歷史的清華園開始。左手邊的三位嘉賓都與清華有著深厚淵源，首先想請仇晟導演和大家打個招呼，大家也很好奇，你作為清華大學理工科專業的學生，是如何走上電影創作道路的？

仇晟：其實我高中時就特別喜歡電影，高考前一度想報考電影相關專業，但當時的高中班主任覺得，學校有能考上清華的學生，不能浪費這個機會，所以我還是努力考上了清華。

在清華園里，我給自己“DIY”了一個雙學位：一方面攻讀生物醫學工程專業，另一方面去蹭新的課，包括尹鴻老師的《電影鑒賞》和雷建軍老師的紀錄片課。我當時其實是沒有資格報雷老師的課，也不算學分，但雷老師非?？犊淖屛腋蠹乙黄鹕险n，一起做作業，他還會給我打分，非常感謝雷老師。

我就在這樣的“雙學位”中慢慢地去靠近電影，不過我中間有一度挺撕裂的，因為我當時在我們本專業的神經科學實驗室做研究，課題是視覺誘發電位，就是我們請一些受試者戴上電極帽，給他們看一些圖像，像是一朵花、一匹馬、一張臉，然后分析他們的視覺誘發電位，看看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

一邊是自己拍電影產生圖像，一邊又在分析圖像對人的影響，我這個矛盾到了一定的時刻就有點就是無法收拾了。最終我還是選擇了一條比較偏藝術的道路，希望用電影去激發人類更多樣的反應。但我覺得這兩條路很可能會馬上就會匯合了，現在腦機接口技術越來越發達，大腦電信號很有可能不久后就能反向轉變成影像，那么這條鏈路就會連通了。

主持人：讓我們把掌聲送給仇晟導演！剛才你提到的實驗室研究細節，其實已經解開了很多觀眾的疑惑——為什么你的電影畫面總能呈現出獨特的質感，原來都源于你成長中的真實經歷，一會兒我們還要繼續跟導演深入地去回溯他走過的這個旅程。接下來，想請教江波學長，你當年在清華求學時，是如何與科幻創作結緣，一步步成為科幻作家的？

江波：今天在大禮堂看這部電影特別有感覺，我不是第一次登上這個舞臺。當年在電子系讀書時，學生節舉辦文藝晚會，我作為演員登臺表演過喜劇《武松打虎》，大概是98年，我扮演的是被打的老虎。

仇晟導演剛才說，他當年在這里放映過學生時代錄制的影片，現在又帶著一部完整的長片回來，這種回歸的感覺肯定比我更強烈。我當時只是個小演員，而他當年就制作出了有一定質量的視頻短片，如今又帶來了長片，相當于把當年的事情完整回溯了一遍，這種感受想必更深刻。

我和仇晟導演的經歷也很相似，他當年蹭新傳的課學攝影，我在清華時也去上了中文系的課。結業考試時，我第一個交卷想走，老師叫住我問原因，我說就是覺得這門課有意思，是出于興趣來的。

我覺得我和仇晟導演的藝術道路很相似，都是在興趣驅動下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能做出一些成績，既要感謝這個時代給了我們更多選擇，也要感謝清華當年開放的教育環境。

主持人：謝謝江波學長！當興趣成為職業的驅動力，那些艱難的時刻也會變得充滿意義，夢想自然也會越來越近。謝謝江波學長給我們開了一個很好的頭。接下來，要請教雷老師。如今，不少你的學生已經在影視界一線發光發熱，仇晟就是其中的代表。但像仇晟2008年入學時，像他這樣跨界追求電影夢想的學生還很少。想請你分享一下，這些年在新聞傳播學院教學，見證并幫助仇晟這樣的學生走上創作道路，你有哪些觀察與感觸？

雷建軍：禮堂后面掛著的 “人文日新” 四個字應該還在吧？百年清華，最大的不變就是 “人文” 二字，而 “日新” 則體現在越來越多的新形式上，比如今天的電影，還有江波的科幻創作，這些都是對 “人文” 最好的補充。

我在清華開設課程，包括專業課程，核心不是在知識或技能上給學生多少牽引，而是想讓他們覺得，在清華追求電影夢想并不孤獨，這是一種文化氛圍。你想想，作為理工男，不去掙錢、不搞衛星火箭，反而選擇做電影，但身邊還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這就足夠了。它就是創造一種人文的氣氛，不一定是技術。

清華的電影傳統由來已久，二三十年代就有學生組織電影放映、新劇演出，這些資料在圖書館都能查到。這種一以貫之的人文傳統，為跨界創作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主持人：是，所以其實這是清華一以貫之的一種人文的傳統。現在我們看到有越來越多的校友開始從事這個電影的創作，那剛剛雷老師也是跟大家一塊看了影片，看完片子之后是什么樣的感受？

雷建軍：我可能比在座其他人感受多一點，我是舞臺上唯一1972年的人，影片一開頭就說 “我的父親，1972 年生”，當時就感慨，自己已經到了被電影刻畫的年紀，到底是老了啊。

和仇晟學生時代的片子相比，這部作品非常成熟，不矯情、很直給。他對父子關系的理解，對新時代親情與自我解惑的思考，都通過影像語言直接呈現在觀眾面前，讓我覺得特別受用。

其實像我這樣孩子已經長大的人，特別應該來看這部電影，看看里面對父子關系的刻畫與探討，這才是最核心的價值。

主持人：從我們今天現場的觀眾的狀態看，這部電影應該是一個特別適合全年齡段來看的電影，不光是給年輕人看，還有我們的前輩其實都可以，可以全家人一起來看，它是一個代際之間，關于AI和這個情感，相信每個年齡段的人都能在這個影片當中找到自己。我覺得雷老師剛才講的其實也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謝謝雷老師。江波學長看完片子之后什么樣的感受？

江波：我看完影片后，心情有點沉郁，有點復雜。這部片子帶著仇晟導演強烈的個人風格和情感色彩，傳遞出的情感濃度特別高。

影片的畫面調配很有特色，相同場景下，現在和未來的色調完全不同，用色調變化來傳遞時空差異，這種攝影技巧雖然我不太懂，但作為普通觀眾，能清晰感受到其中的巧思和撲面而來的一種情感的濃度。

主持：今天現場有非常多位影片的這個主創都在，一部作品的完成實際上是導演和各位主創共同歷經很長的周期，才能夠呈現在大銀幕上跟大家見面的。接下來為大家介紹兩位主創代表：1905 電影網董事長兼總編輯、中國網絡視聽協會常務理事、浙江大學國際影視發展研究院副院長，同時也是《比如父子》總策劃的李瑋女士；以及電影頻道杭州基地總經理、制片人、編劇，本片制片人黃鈞妍女士，歡迎兩位登臺。

李瑋董事長，是大家非常熟悉的電影的編劇、監制和發行，主導過《像憤怒的小鳥》《極限特工：終極回歸》等國際影片在中國區的營銷和發行，并且在《比如父子》《胡阿姨的花園》《武漢日夜》《雪豹和它的朋友們》等影片當中擔任總策劃、總制片、總編劇、總監制等核心的崗位。黃鈞妍畢業于北大，現在這個任電影頻道杭州基地的總經理。代表作品包括《雪豹和它的朋友們》《潮》《我愛的花園》《荊棘鳥》等，接下來聽聽兩位對影片的感受。

李瑋：我和影片里的父親差不多同齡，所以感受可能和大家不太一樣。特別榮幸能參與到這部影片中，說是總策劃是擔了虛名，我很早就知道有這么一部片子，當時就被仇晟導演的執著和影片內容深深打動。

從觀眾角度來說，首先導演對劇本的完成度非常高，他既是編劇也是導演，我之前還從技術、鏡頭、心理三個角度寫過一篇評論，核心圍繞 “人的孤獨與恐懼” 展開。人為什么會孤獨？因為失去了至親至愛；人的恐懼源于什么？源于不確定性和未知，這兩個詞是我看片時最深刻的感受。

我看這個片子會讓我想起什么呢？就是關于人工智能的影片，有斯皮爾伯格的，這個可能在座的很多都看到過。當然《銀翼殺手》里面也有講到了一個人工智能的這樣一個存在，但《比如父子》塑造的是東方式的數字人形象。我看過仇晟導演的采訪，知道這部片子是他封閉十幾年后，情感的投射與表達。

影片中“水”的意象讓我印象很深，水是流動的，而這部片子的結構也有三重流動：一是線性的時間流，從父親1972 年出生、讀杭州第六中學，到后來的人生軌跡；二是水流般的敘事節奏；三是以情緒為核心的結構脈絡，用情緒串聯起整部影片。

特別巧的是，去年我和黃鈞妍聊過一個想法，想做一款 VR 產品，外在形式是 VR，內核是滿足人的 “愿望清單”。我的母親去年去世了，我陪伴她走完了最后一程，但當時父親、姐姐和其他親友都不在身邊，這成了大家很深的遺憾。所以我想做的產品，是能讓人們在 VR 和 AI 的世界里，與親人重逢，傾訴未說完的思念與情感，這也是我看《比如父子》時產生強烈情感共鳴的原因。

黃鈞妍：第一次讀到劇本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那種感受至今依然深刻，就像看到了仇晟導演的日記，或是一封放在郵箱里多年、沒能寄出去的信。

工作中我會接觸大量劇本和電影項目，往往會帶著冷靜客觀的態度，判斷其藝術性、商業價值和市場宣發的可能回饋。但看到《比如父子》的劇本時，我完全被打動了，沒有多余的考量，只感受到這是一個 “不得不講的故事”，是導演基于自身經歷的真誠表達。

我自己沒有過與親人未完成告別的深刻經歷，但在劇本里我看到了很多獨特的視角。比如影片最初叫《犬父》，里面的父親并非傳統中華敘事中 “父愛如山” 的形象，他有很多缺失，常常不在場，甚至能被戲稱為 “犬父”。但即便如此，孩子對他依然有著深厚不變的愛，在父親的冷漠中，橋橋總是在尋找被愛的證據。

當時看劇本時我最關心的，是如何在保護導演個人化、作者化表達的同時，讓更多人感受到這份真實而強烈的情感。今天看到成片，特別開心，影片在感動人心、真誠度和個人化表達這些核心層面，都完整保留了下來。雖然我影像化的想象和導演的呈現有所差距，但這份核心的情感力量沒有打折，希望大家都能感受到。

主持人：每個電影都要跨越千山萬水，才能與觀眾見面?！侗热绺缸印返墓适?，對導演來說或許 20 年前就埋下了種子，歷經多年打磨才得以開拍。仇晟導演，能不能和大家回溯一下，這個故事最初是如何誕生的？從構思劇本到完成拍攝，又經歷了哪些難忘的過程？

仇晟：這個故事源于 20 年前我的親身經歷。15歲中考結束后，母親突然告訴我父親走了的消息，我大腦一片空白。她把我帶到葬禮現場，伯伯塞給我一份悼詞，讓我對著大家念。那薄薄一張紙，在我手里卻重如千鈞，我手抖著走上臺，哽咽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后是親戚代我念完了悼詞。

這個 “沒出口的悼詞” 成了我多年的心結。拍完第一部作品《郊區的鳥》后，我覺得自己有力量直面這段創傷，于是開始寫《比如父子》的劇本。寫作過程很漫長，一度不知道該如何結尾。

直到 2020 年，我看到一則新聞：一位韓國母親痛失女兒后，委托AI公司采集女兒生前的音視頻，再造了一個虛擬女兒。她戴上VR眼鏡，在虛擬花園里撥開花叢，與女兒重逢。當時我哭了，突然有了靈感：如果這個兒子活到 2030 年，他一定會想用AI重現父親。

AI就像當代的鬼魂，掌握著千年知識，卻沒有實體，不知道壽命終點，仿佛知曉一切卻無法真正觸碰。這種特質太契合對逝去親人的思念與探尋了，我覺得可以通過這一點，把當下的社會變化和最深沉的思念結合起來。

主持人：對于你來講，在拍自己最為切身的經歷的感受的時候，有的時候他是更需要一種跳出來的一種思維的，就是站在一個創作的角度，對吧？因為自己切身的是非常個體化的，但是怎么樣能夠讓他變成更多人能夠接受的？所以導演能不能跟大家講一下影片的這個結構是怎么樣呈現的？就是怎么樣設計要完成像現在這樣的一種三層的結構。

仇晟：影片采用 “現在、過去、未來” 三重時間折疊的結構，看似非線性，實則心理線索是線性的。父親離世后，他父親在她心里就像碎成了一片片，而影片就是以那份未念出的悼詞為索引，一點一點把父親的形象拼合起來。但回憶的資源有限，我們能記住的太少，這種拼合始終沒有結果。

于是，這份努力延續到了未來——兒子把父親的記憶投射到 AI身上，讓AI聚合出父親的形象。但這個形象最終是能幫他解脫，還是只會帶來更多回憶的牽絆？這正是影片想要探討的核心。

主持人：確實，我覺得很多時候當我們深陷在回憶當中的時候，有的時候我們的感性告訴自己那個就是曾經的歲月，但實際上回憶有的時候是具有欺騙性，就是我們在選擇性的記憶和我們試圖去觸摸的那個情感的關系是什么？這個是一個特別重要的命題，我覺得您是在帶我們去面對這個命題。剛才我們說到這個結構，我們也想請教一下江波學長，因為我們知道結構也是在文學創作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那這個影片它的結構是很有特點的，而且在我看來，我覺得仇晟導演就從郊區的鳥開始有一種很有他個人風格的一種文學性，所以您能不能從結構的角度跟大家分享一下這個作品帶給您什么樣的觀感？

江波：從結構上來說，這部影片很完整。故事敘述有個要點，不能從頭講，要從中間切入，再在發展脈絡中補回前面的內容，這部片子就是這樣——從葬禮開始，回溯過去父子間的過往，既有回憶的片段，也有現實的敘述，再跳到未來，這種方式在文學創作中是完全成立的。

影片最后留了很好的留白，沒有給出明確答案，而是把“AI 是否能真正彌補情感缺憾” 這個問題拋給觀眾，讓大家自己思考。人生總有很多意難平，AI 時代的技術似乎提供了一種彌補的可能，但這種彌補是不是真的彌補？？導演只是把這個命題呈現出來，引發大家對 AI 時代情感問題的思索。

主持人：導演把 “AI 能否彌補情感缺憾” 這個深刻的命題拋給了我們每個人。這個問題曾經是遙遠的假想，而如今，隨著 AI 技術的發展，它已經成為我們必須面對的當下性問題。雷老師，很多人認為 AI 無法替代紀錄片，因為紀錄片的核心是絕對真實、客觀的記錄，這是 AI 無法生成的。作為資深紀錄片創作者，看完這部探討 AI 與情感的電影，你對這個觀點有什么新的思考？

雷建軍：看完電影我還有個感觸，城里人送別親人太匆忙了，人去世后送到火葬場，一切就結束了，留下很多無法彌補的傷痛。我的老家在山西平遙，現在還是土葬，從人去世到真正送走，至少要七七四十九天，每天都在紀念，也每天都有事情要忙。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既給了人們充分的時間思念親人，又讓大家不至于過度沉溺悲痛。

現代社會的死亡體系，剝奪了這種長時間、溫暖的告別方式，我覺得這也是仇晟多年來心存傷痛的原因之一。比起擔心 AI 會 “欺負” 我們，人類更應該反思自己的生活體系，想想該修復什么，這才是更重要的。

李瑋：我看了《比如父子》很多遍，從宣發角度，首先要理清它的類型和結構。它是故事片，但氣質上更接近 “懸疑片”—— 不是情節上的懸疑，而是情感上的懸疑。整部片子圍繞 “葬禮上未說出口的話” 展開，核心是 “不確定”：父親對我的愛到底是什么樣的？我對父親的情感又該如何定義？

影片結尾，當主角把VR眼鏡丟進水里，其實就是一種放下。為什么能放下？因為在AI的世界里，他不僅找到了情感出口，更看到了自己內心的投射——AI的所有表達，都是他內心的映照。最終，他看清了自己無形的情緒和情感的真正形狀，這就是影片 “提問 - 解答” 的懸疑結構。

主持人：12月6號電影就跟全國的這個觀眾見面了。剛才李總的這個解讀也特別好，我覺得大家看這個影片，我個人的建議就是說不一定先要去豆瓣上看別人是怎么分析，然后再去看。我覺得《比如父子》這個片子一定要自己先看，看完之后尋找自己的答案，然后大家再去聊，再去討論，會發現非常豐富，因為大家會有非常多不同的這種解讀，因為它是一個理性跟感性的特別美妙的一次融合和對話。關于這個部分我不知道鈞妍你是怎么樣看的，因為在這個理性結構下，有非常極致的細膩的這個情感表達，你作為制片人你是怎么樣理解？

黃鈞妍：我很贊同導演說的，影片看似多線敘事，實則是單線敘事，有著清晰的骨骼和架構，本質上是一部三段式電影。

第一幕聚焦現實，展現少年鄒橋的痛苦與缺失，那些真實的傷痛、自我懷疑，以及對永遠無法回答的問題的執著求索，都特別有沖擊力。

第二幕轉入輕科幻，現實中找不到答案，便求助于科技——假設親人還在，假設未完成的告別能有重來的機會，想通過 AI 得到所有疑問的解答。但這一幕里，更多感受到的是科幻帶來的情感索取，以及索取之后更深的虛無。

第三幕，當主角自己也成為父親，回望當年與父親的種種，現實與科幻交織，他才終于完成了自我和解。

影片的情感沖擊很強烈，但在濃烈的情感之下，是完整的理性架構，兩者不是簡單的對半分，而是緊密交織。這種個人化的體驗既直接又一致，這也是我特別喜歡的一點。

主持人：其實剛才鈞妍講到的這個交織是我特別強烈的一個感受，就是一方面這個結構是明晰的，一方面他的那個情感是非常極致的，一直在沖擊著我們。雖然導演講的是自己的故事，我們也能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想請導演跟我們講一講，就對于這個理性跟感性之間這個片子的設計，您的思考，還有就是剛才鈞妍說了一個詞很重要，對于這個作品來說就是輕科幻。因為在類型上我覺得它很新，作為一種中式的科幻，你怎么樣看待影片當中輕科幻的這個類型在這個里面的出現？

仇晟：很多人問我，理工科背景拍電影會不會跟別人不一樣？我形容我自己拍電影就像做研究，是用科學的手段去探尋一些不可知的東西。我的第一部片子《郊區的鳥》探討的是“記憶是否可測”“觀測記憶時記憶會不會改變”，而《比如父子》則是從“能否與逝去的親人再進行一次對話” 這個設問出發，去構筑故事、進行拍攝。所以說，我覺得這個輕科幻它就像是從現實上面長出來的一個自然而然的選擇。

2022、2023年我開始用ChatGPT，現在也會 AIGC生成親人的圖像，這些技術已經和我們的現實情感需求緊密相關了。我最近還做了個嘗試，把父親的老照片輸入 AI，想讓它生成影像。比如一張我4歲時和父親在動物園的照片，我給AI的指令是 “右邊的小朋友慢慢長大，直到和父親一樣高”，結果 AI 誤解了，讓 4 歲的我往后退，踏上一個石階，一瞬間就和父親一樣高，還伸手搭在了父親肩上。那一刻我覺得，借助AI和科幻的想象力，我們能對人性、對情感過程有一些有趣的探索。

主持人：AI工具等等一系列的手段，其實在我們的回憶上，對于我們和逝去的人和那些我們還想去再重溫的那些情感，它是對我們是一種很重要的一種撫慰。但我想我們的這部作品，它又在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很多時候這樣的撫慰，它可能不一定是準確的。還有就是關于這個科幻的，就這個片子在我看來我覺得它呈現了一種新的類型，還有剛才這個鈞妍講的這個輕科幻的元素加入進來，你怎么樣看待本片當中科幻的這個？

仇晟：影片第三部分對杭州和當今城市做了有限的未來延伸：日常交互虛擬化，與父親的交流在虛擬空間進行，甚至產檢、醫學檢查都在虛擬現實中完成。當虛擬的胎兒比真實的更“真”，我們還能像愛真實的孩子一樣愛他嗎？我們正在步入虛擬的 “超真時代”，而我想通過影片，喚回大家對具體接觸、具體氣味、具體光照的感知。希望觀眾走出影院后，能摘下那些“無形的眼鏡”，真正看一看真實的世界。

主持人：我覺得導演講得好，就像我們今天這個主題，重構情感，其實更多的時候是讓我們去直面那些真正的真實的，可感可知的情感，尤其是我們還可以觸動它的時候，我覺得這也是一個重要的體系。謝謝導演，我們請教一下江波老師對于本片當中的這個科幻的這個部分，作為一個知名科幻專家，您怎么樣看？尤其是這個里面的我們剛才說到的這些輕科幻的這些部分。

江波：我覺得我們這個時代其實是 “反科幻” 的時代，因為很多科幻小說里的情節，現在都在慢慢變成現實。電影被稱為 “造夢術”，而 AI 更是造夢術， AI 造出來的幻覺甚至不能說比電影更逼真，至少比電影更高效，它用一種快捷的方式就把這種幻覺傳遞到你的面前。

這部片子的科幻表達非常扎實，VR互動、虛擬醫療診斷等設定，在現實的科技報道中時常能看到雛形，但又還沒完全實現應用，恰好介于純粹幻想和現實之間。這個 “臺階” 很重要，正是因為這些技術有實現的可能，影片才能完整地從過去的情感缺憾，延伸到科幻時代的彌補嘗試，這部分的呈現比較完美。

主持人：確實，我們今天的感受到的和即將很快我們都會感受的所有的形態都展示在大家面前，更重要的是引起我們關于 AI 和愛，關于這種情感的一種思考。雷老師，這一輪要不要回答剛才說的那個問題？

雷建軍：那我們現在很多紀錄片，比如說你想回到一個晚清的時候，你現在拿一張照片出來用AI就可以很好的復原，這在以前是很難的，所以作為紀錄片人，我覺得還是要去擁抱這個新的技術。對于我個人來說，我既不特別積極地快速去擁抱技術，但也不排斥。

主持人：明白，所以到底什么是真實？這個可能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最重要的還是擁抱此刻真實的這個部分，對吧？謝謝雷老師。接下來，把時間交給現場觀眾，大家看完影片后有什么問題，都可以向主創們提問，我們依次遞話筒，請大家舉手示意。

觀眾1：各位老師好，非常感謝比如父子的這個團隊帶來這么好的電影。我想從硬科幻創作邏輯出發，請教各位老師：AI 若要真正承載人類復雜情感，需要突破哪些技術和倫理層面的核心壁壘？比如AI父親無法回應鄒橋成年后的新煩惱，像工作、情感問題，如果AI他只能重復以前的數據，鄒橋會不會感到更加孤獨？謝謝。

仇晟：您提的這個問題很有意義?，F在很多人用 AI 做情感陪伴，孤獨時向AI傾訴，AI確實很擅長提供情緒價值。但就像我們常說的，一個人安慰你，未必是真的與你共情。

影片中也討論過這個問題：鄒橋跟AI父親提起童年家庭旅行，回憶起水中的觸感、陽光的溫感，但AI的數據喚起的是完全另外一個東西，它可能口頭會敷衍你、撫慰你，但我們必須正視這種感受的不一致，以及人與AI結構上的本質差異。

江波：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我一直覺得，當前的 AI，尤其是對話式大語言模型，很像一面鏡子——你和AI對話時，其實是在觀照自己的內心。就像金庸小說里的武功 “遇強則強，遇弱則弱”，AI 的回應質量，取決于你的提問深度和思想層次。情感上也是如此，你把父親的相關數據輸入 AI，帶著強烈的情感與它互動，它自然會反映出相應的情感色彩。至于會不會感到孤獨，這完全取決于個人特質。

不久前Google有員工認為AI已經有自我意識，其實這就是 “照鏡子” 的結果 —— 他把自己的內心投射到 AI 上，誤以為 AI 有了自我意識。這種 “欺騙” 對情感來說并不重要，關鍵是你是否能從中獲得真正的安慰。如果你愿意接納這種形式，就能得到慰藉；如果你是絕對理性的人，看穿了它的 “非人本質”，可能也就不需要它了。所以AI對心理撫慰是有益的，只是并非人人都需要。

李瑋：這個提問很有意思。今年春節后，我曾就這個問題和 DeepSeek 對話過，后來想到一個點：我們天然認為人一定有感情，但人的感情到底從何而來？就像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們的認知、情感、知識，其實都是對過往經驗的積累，進而形成的反應。

AI 本身可能沒有情感，但它完全可以有情感表達，這源于它像人一樣進行大量學習后得出的結論。建議大家把《比如父子》和斯皮爾伯格的《人工智能》對比觀看，《人工智能》是 “非人向人” 的情感轉化，而《比如父子》是 “人向非人” 的轉化，兩者對照著看，會有更多啟發。

觀眾2：仇導好，各位老師好。我是咱們清華大學學生電影協會的現任副會長，這是我第二次看這部電影，之前在北京法國文化中心的首映就很受感動，這次也是我們學生電影協會聯合校學生會、科幻協會，努力把片子帶到清華。作為清華走出來的導演，您的視角很特別，李總提到影片像 “提問 - 解答” 的過程，我覺得也像清華學生寫論文的感覺。想請教您，清華的理工科訓練是否影響了您藝術創作的審美風格？

仇晟：謝謝你，也特別感謝影協、學生會和科幻協會的支持。你說得很對，我拍電影確實像做研究一樣。

有個小事很能說明問題：我從清華畢業進入影視圈后，有一陣羞于提起自己的清華背景，有點 “反向霸凌” 的感覺，我說自己清華畢業，圈內人會疑惑 “你什么意思？清華學歷能用來拍電影嗎？”，所以我一度把清華經歷藏了起來，拍《郊區的鳥》時也沒展露理工科身份。

后來片場遇到個小問題：有一把玩具槍，按扳機既能發紅光，又會發出 “嘎啦嘎啦” 的響聲，但我希望它只發光不發聲。道具師拆了之后說辦不到，我就自己動手，拆開后看到揚聲器和光電回路，直接把揚聲器的線路剪了，問題就解決了。那一刻，學模電、數電的本能一下子就回來了。在很多時候我還是愿意用一種更加直覺的態度，可能把理性埋在下面的態度去做事情。

觀眾3：各位老師好，我是經濟系的一位碩士，現在 AI 很火，想請教AI應用到電影行業，是否能縮短制片周期、降低成本？影片后面有個3D 模擬打拳的場景，是不是AI生成的？以前用3D引擎繪制這類畫面周期很長，現在 AI 生成是不是能大幅縮短周期、降低成本？

仇晟：謝謝提問。影片里的AI父親其實是真人演的，我們用了非常手工的方式：讓演員宋洋做特效化妝，戴上仿真皮膚，還設計了 AI 宋洋 1.0、1.5、2.0 等不同形態。之所以這么費功夫，是因為AI的神情、動作、聲音需要細膩的變化，我希望通過演員的表演來精準雕刻這些細節。這部片子很特別，是 “人演 AI”，而現在很多 AIGC 影片是 “AI 演人”。關于 AIGC的應用，想請李總和黃總分享一下。

黃鈞妍：電影頻道杭州基地一直在做AI相關探索，今年上半年我們做了一部叫《魯山林》的漫劇加電影，大概五人團隊一周就能完成 6-8分鐘的完善成片，估算下來一部電影的制作周期大概能縮短到三個月，比傳統電影制作周期大幅縮短 —— 傳統電影拍攝期最短也要一兩個月，長則幾年，后期制作更是漫長。

AI 工具能讓團隊規模更小、效率更高，也讓科幻、奇幻題材的表達更便捷、成本更低。但目前還有一些難題沒解決，比如真人電影的細膩表達，AI 還難以實現。不過隨著技術迭代，這些問題遲早會解決。

到那個時候，創作的資金、人力門檻降低，真正的情感表達、核心議題、個人審美，會成為評價導演的核心維度。這部影片創作時，導演最初的很多畫面和效果設想，因為現實條件做了妥協。如果 AI 創作時代真正到來，像仇導這樣的藝術電影導演，會有更多創作空間，能更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們也在做相關的教育培訓和技術探索。

仇晟：行業內經常討論AIGC出現后導演會不會失業，我自己也做過一些AIGC嘗試，過程中反而更清楚人類擅長什么。AIGC 擅長制造奇觀、單人場景、嚴肅內容，但不擅長拍喜劇、多人場面，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肢體接觸。比如10個人吃飯、觥籌交錯、互相夾菜的日常場景，AI 根本無法精準呈現。所以人類導演要和 AI 形成差異化，就要聚焦這些日常的、親密的、人與人之間的真實接觸。

李瑋：AI 在電影行業的應用不只是前期創作和后期渲染，我們現在還在做電影搜索的大數據平臺。以前影視投資是 “經驗驅動”，投資方基于過往經驗判斷是否投資；而大數據平臺會整合所有電影的投資得失經驗，提供數據驅動的輔助投資工具。

除此之外，宣發、制片、后期制作，甚至電影走出去的譯制環節，AI 都能發揮輔助作用。目前來看，它更多是提升效率的輔助工具，而不是替代創作核心的存在。

觀眾4:首先祝賀仇晟導演，我在外地出差時看到影片要上映，就把你拉進了清華科幻的群，清華搞科幻的同學都很關注這部片子。這確實是一部科幻片，但從開頭就充滿了濃重的情感，第一個鏡頭是默片風格，很有歐式電影的感覺，風格很鮮明。

影片的轉換很快，從現在回到過去，回顧二三十年的時光，再通過車道場景切換到未來，三個階段風格完全不同，能感受到你“做研究式”的導演風，影片的情感表達濃烈又有節制，最后河面上飄起父親楊勇的鏡頭，情緒達到高潮后戛然而止，非常成熟。我一開始就猜到 VR 里的形象是人拍的，現在的 AI 達不到這種細膩程度，正如你所說，多人鏡頭、喜劇鏡頭、近戰鏡頭，AI 都做不出來。

恭喜你已經成為成熟導演，AI 對你來說是助力，但對還沒進入行業的人來說，可能會搶占機會。你既是編劇、導演，也是出品人，承擔了很多責任，影片的電影語法非常成熟流暢。想請教你，影片制作過程中有哪些心酸？以及如何讓更多觀眾準確接收到你想表達的核心思想？

仇晟：這部影片的成本比一般藝術電影高一些，為了完成拍攝，我賣掉了母親留給我的老房子。做這個決定時我很堅定，因為這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當然，也離不開黃鈞妍總、宣發方的支持，我們正在一點點把影片推向市場，但電影市場的形態不是我們能完全左右的。

今天這個場合讓我很感動，活動周日才公布，短短兩天就聚集了不同年齡段、不同背景的觀眾，坐在這個百年禮堂里一起看片。這部影片的形態，是我在當下最直覺、最及時的表達，它可能會一直留在那里，或許五年、十年后還有人看，會產生新的回響，就像鄒橋和父親在 20年后的重逢與對話，我相信這部片子也會有回響。

主持人：非常感謝各位觀眾的精彩提問，也謝謝主創們的真誠回應！這些跨界視角的探討，讓我們對影片、對AI與情感的關系，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最后，想拜托大家，如果喜歡仇晟導演的這部新作，歡迎通過小紅書、抖音等平臺幫忙宣傳。12月6 號起，不妨和家人一起走進影院，在這個冬日，重新審視我們與親密之人的情感關系，也重新認識我們所處的 AI 時代。最后，把時間交給仇晟導演，請導演最后也跟大家再次的分享和推薦。

仇晟：謝謝各位來看這部電影，也謝謝大家留到最后。這部電影源于我的親身經歷，講述了一對父子20年間的螺旋進化史。希望所有看完影片的觀眾，都能更坦誠、更有勇氣地面對自己的親密關系，無論是父母還是戀人，都不要留下遺憾，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