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深冬,上海法租界舊址附近的茶館里,兩位退下來的情報老兵無意間提到中央特科往事,其中一句“洪科長還在尋找機會贖罪”讓旁桌的年輕記者抬起了頭。沒人料到,這句茶余閑話為十四年后的一場特殊會面埋下伏筆。
時間很快推到1979年4月,62歲的洪揚生走下南京站月臺,步履緩慢卻異常堅定。他隨身只帶一只舊皮包,里面放著一封寫了又改、改了又撕的信——收信人叫顧利群。
顧利群當年已55歲,她在地方圖書館當管理員,平日寡言低調,朋友只知道她姓顧,卻不知道那位叛徒顧順章是她的父親。多年的隱姓埋名,讓她學會把家事鎖進心底。
洪揚生到來前,顧利群收到過一通陌生來電,對方只說一句:“老朋友想見你。”她遲疑許久,最終答應。電話放下,她握筆的手微微顫抖,回憶像被撕開的舊檔案,塵封編號忽然跳了出來。
會面那天,是南京入春后第一場大雨。門一開,洪揚生看見顧利群,幾乎立刻彎腰鞠躬,隨后哽咽:“對不起,是我親手殺了你母親張杏華。”屋內沉默。雨聲密集如鼓點,兩人都沒有坐下。顧利群喉頭滾動,卻只回了三個字:“我知道。”
對話不過十幾秒,卻像把刀剜開往事。四十八年前的1931年,上海公共租界霞飛路的那幢石庫門里,中央特科執行“緊急清除”命令。顧順章突然叛變,向敵方吐露多處機關地址,特科多名核心隨時可能暴露。張杏華與岳父岳母雖未入黨,但掌握大量聯絡暗號,一旦落入敵手,后果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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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令下達時,第一科科長洪揚生帶著紅隊成員進入顧家。槍聲并不響,處理卻極其迅速——這是特科反復推演的應急方案。張杏華死前一句話如今仍在洪揚生耳邊盤旋,“顧順章怎么可能背叛?” 這一疑問他從未回答得出口。
任務結束第三天,洪揚生又接到周恩來的口信:把顧利群和顧益群安全轉移,絕不能讓孩子落到敵人手里。七歲的顧利群只記得“洪叔叔”牽著她的手,躲過一條又一條巡捕巡邏的街巷。抵達蘇北農村時,她被交給了一戶佃農,從那天起再未聽人提起父母。
1937年滬淪,新四軍組建,洪揚生在皖南被俘,之后被迫在國民黨軍統做外圍“編外人員”。這段履歷給他帶來無限麻煩,抗戰勝利后他無處申辯,被多方懷疑立場。靠做零工糊口,他常在深夜夢到張杏華的臉,冷汗淋漓。
1949年上海解放,他去拜訪昔日同事潘漢年,想求一紙證明說明周恩來當年的“特殊安排”。潘漢年當時身居要職,卻遲遲沒有松口。多年冤屈令洪揚生陷入極度抑郁,他寫材料、跑部門,甚至一度住進精神療養院。
轉機出現在1956年。老無線電專家李強在審閱特科口述史材料時,發現洪揚生的名字,專門批示“此人曾執行最高機密任務,須核查身份”——這一行字像錨點,終于讓洪揚生找到組織。1960年代后期,他被安置進上海市文史研究館,每月八十元津貼。
然而身份問題解決不代表心結打開。整整四十多年,洪揚生始終不敢給顧利群寫信。1978年撥亂反正的春風吹來,他覺得再不說出口就來不及了。那封反復修改的信寫得極短,“當年我欠你一個真相,能否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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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才有1979年的那場拜訪。兩個人終于坐到一張桌邊,洪揚生把事情原委講得極簡,只說“決定是組織下的,刀卻是我握的”。顧利群聽得面無表情,僅在提到張杏華時眼角微紅。她問:“我母親有沒有說最后一句話?” 洪揚生點頭,卻沒有照實復述,只回答:“她念的是你的名字。”
會面結束前,兩人約定不再提及此事。洪揚生起身離開時,顧利群遞給他一包舊報紙,里面是她這些年記錄父母資料的剪報。“如果有需要,您可以把它補進史料,”她說完便將門輕輕關上。
1989年,李強以個人名義請顧利群吃飯。席間老院士說:“你父親是叛徒,你不是。歷史要分得清。”這句平淡的表態,讓顧利群留下第一滴公開場合的淚。她后來在日記里寫:“總算有人當面對我說清了這層關系。”
洪揚生于1992年在上海病逝,遺物中只有兩本厚厚的筆記,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特科行動細節,卻始終避開“顧家事件”。研究人員發現,最后一頁貼著一張剪下的報花,上寫八個字:事在人為,罪留我身。字跡顫抖,卻能看出每一筆都用力到紙背滲墨。
顧利群此后繼續在圖書館工作,直至退休。晚年接受口述史采訪時,她多次強調:“母親和我都是普通人,被卷進了那個旋渦。”采訪記錄未做煽情收尾,只留下一個冰冷事實:革命年代的背叛與清洗,不允許溫情。
這件舊案就此封存。文件盒上貼的標簽寫著“1931·絕密·已歸檔”,粗糲的麻繩默默勒住千絲萬縷恩怨。它提醒后來人:地下戰線沒有勝利者,只有承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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