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的夜晚有一種獨特的寂靜——不是沒有聲音,而是所有聲音都被控制在某種頻率之下。我站在羊角島酒店門口,等待金英愛和李慧珍的出現。手表指向晚上九點二十五分,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五分鐘。
九點三十分整,她們準時從轉角出現。金英愛穿著那件熟悉的灰色連衣裙,李慧珍依然是深色套裝,但這次她沒系領口的第一顆扣子。
“希望你們不會失望,”李英愛用流利的中文說,“朝鮮的烤肉和中國的可能不太一樣。”
“能嘗嘗正宗的朝鮮烤肉是我們的榮幸。”我微笑著回答。
烤肉店在酒店二樓,是專門接待外賓的地方。墻上掛著風景畫,角落里一臺老式電視機正在播放新聞。我們剛落座,燈突然滅了——平壤經常停電。
服務員迅速點上蠟燭。昏黃的光線下,金英愛的臉顯得格外柔和。
“在中國,你們也經常停電嗎?”李慧珍問。
“很少,”我說,“至少在大城市,已經十幾年沒見過大規模停電了。”
她點點頭,表情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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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泡菜到摩天大樓
烤肉上桌時,談話從食物開始。金英愛熟練地翻動著肉片,告訴我們哪種部位最好吃。她問起中國的飲食,我說起外賣、奶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
“你是說,半夜三點也能買到熱飯?”金英愛睜大眼睛。
“不止熱飯,還能買到水果、飲料、日用品,半個小時送到家門口。”
兩個姑娘交換了一個眼神。李慧珍輕輕搖頭:“那得有多少人半夜還在工作啊,太辛苦了。”
“是機器人在送餐。”同行的中國朋友小王插話。
“機器人?”金英愛愣住了。
小王拿出手機想展示照片,但想起這里沒有網絡。他只好描述:“大概這么高,有輪子,自己坐電梯上樓……”
“像科幻電影一樣。”金英愛輕聲說,語氣里半是驚奇,半是不信。
肉吃得差不多了,話題漸漸深入。李慧珍問起我們的工作。我說我是做互聯網的,小王做新能源車。
“什么是互聯網?”金英愛問。
這個問題讓我一時語塞。我試著解釋:“就像……全世界的電腦和手機都連在一起,可以隨時傳遞信息。”
“那不會被敵人利用嗎?”李慧珍警惕地問。
“我們有防火墻,會過濾有害信息。”
“過濾?”她皺起眉頭,“那不就是控制信息嗎?和資本主義國家的所謂‘自由網絡’有什么區別?”
這個問題很尖銳。我沉默了幾秒:“區別在于目的。我們是為了國家安全和發展,不是為了控制思想。”
她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但眼神依然充滿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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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相冊里的另一個中國
晚餐進行到一半,金英愛提出想看看中國普通人的生活照片。小王猶豫了一下,打開了手機相冊——都是離線保存的。
第一張是他家小區的照片:綠樹成蔭,兒童游樂場,老人們在下棋。
“這是……普通人的住宅?”李慧珍指著那些二十多層的高樓。
“是的,我在北京租的房子就在這樣的小區里。”
“租金很貴吧?”
“一個月六千人民幣。”
兩個姑娘迅速心算——那是朝鮮普通工人兩年的工資。金英愛張了張嘴,沒說話。
小王繼續翻照片:高鐵內部、地鐵站、購物中心、大學圖書館、醫院掛號機……每一張都引發新的問題。
“為什么車站里沒有人排隊買票?”
“因為都在手機上買了。”
“醫院這個機器是干什么的?”
“自助掛號,不用排隊。”
“圖書館為什么這么多人?”
“很多是備考的學生,也有來自習的上班族。”
翻到上海陸家嘴的夜景時,金英愛的手停住了。她盯著那些摩天大樓,看了足足一分鐘。
“這是……上海?”
“是的,浦東新區。”
“看起來像電影特效。”她輕聲說。
“要親眼見到才相信?”小王問。
金英愛抬起頭,眼神復雜:“在朝鮮,我們學過資本主義國家的照片都是虛假宣傳。高樓大廈背后是貧民窟,富裕建立在剝削之上。”
“中國也是社會主義國家。”我提醒她。
“但你們走的是……特色道路。”李慧珍說,語氣里有一絲說不清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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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折疊的世界觀
接下來的照片更讓她們困惑:農村的別墅、山區的公路、少數民族地區的學校。每一張都與她們認知中的“發展中國家”對不上號。
“這些農民……住在樓房里?”李慧珍指著一張浙江農村的照片。
“很多農村都這樣了。”
“他們靠什么生活?”
“有的開農家樂,有的做電商,有的在附近工廠上班。”
“電商?”
“就是在網上賣東西。”
金英愛搖搖頭:“我不明白。如果農民都去網上賣東西,誰種糧食?”
“有機械化農場,一個人能管幾百畝地。”
她沉默了,低頭喝了一大口啤酒。
當小王翻到他自己在泰國旅游的照片時,氣氛突然變了。
“這是哪里?”李慧珍警惕地問。
“泰國普吉島。”
“你去了資本主義國家旅游?”
“很多中國人都出國旅游,去年有一億多人次。”
“一億……”金英愛喃喃重復這個數字,“朝鮮總人口才兩千五百萬。”
四個人都沉默了。蠟燭快燒完了,服務員又拿來兩根新的。昏黃的光線下,我能看見兩個朝鮮姑娘臉上復雜的表情:困惑、懷疑、震驚,還有一絲難以名狀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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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改變一切的視頻
最后,小王翻到了一個視頻——是他出差時拍的,展示中國某工廠的自動化生產線。機器人手臂精準地組裝零件,無人搬運車在車間里穿梭,大屏幕上跳動著實時數據。
“這是……中國的工廠?”李慧珍的聲音有些顫抖。
“是的,比亞迪的汽車工廠。”
視頻只有三分鐘,但她們要求看了三遍。第三遍結束時,金英愛突然問:“這些工人,他們去哪里了?”
“有的去學習新技能,有的調到了其他崗位,有的……”
“失業了。”李慧珍接過話頭,語氣肯定,“就像資本主義國家一樣,機器取代了人。”
“但整體上,工廠的效率提高了,能生產更多產品,創造更多價值。”我試圖解釋。
“代價是工人失去了工作。”李慧珍盯著屏幕,眼神銳利,“這不是社會主義。”
我深吸一口氣:“社會主義的目標是讓所有人過上好生活。如果機械化能讓國家富強,最終惠及全民……”
“最終是多久?”她打斷我,“那些今天失業的工人,他們的‘最終’是什么時候?”
我答不上來。小王也沉默了。
金英愛突然站起來:“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離開得很快,幾乎是跑著出去的。李慧珍沒有動,繼續盯著已經黑屏的手機。
“你們知道嗎,”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在朝鮮,我們被告知中國雖然經濟發展了,但付出了慘重代價:貧富分化、環境污染、道德淪喪。我們說這是‘修正主義的代價’。”
“你相信嗎?”我問。
她沉默了很久:“我曾經相信。但現在……我不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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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坦白
金英愛回來了,眼睛有些紅。她重新坐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那個視頻,”她看著小王,“能再給我看看最后一部分嗎?機器人的那段。”
小王重新播放視頻。金英愛湊得很近,幾乎貼到屏幕上。當機器手臂完成一個精密組裝時,她輕輕嘆了口氣。
“我們朝鮮也有機器人,”她說,“在科技展覽上。但那是展示品,不是生產線上的。”
“慢慢會有的。”小王說。
“慢慢是多久?”她問,然后自己回答,“五年?十年?而你們已經……”
她沒有說下去。
那天晚上我們聊到凌晨一點。大部分時間是她們在問,我們在答。問題從經濟到教育,從醫療到養老,從科技到文化。每一個回答都似乎在沖擊她們固有的認知框架。
最后,李慧珍問了一個問題:“如果中國發展得這么好,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抱怨?”
我想了想:“因為發展帶來了新的問題。房價太高,工作壓力太大,孩子教育太卷……但這些都是‘富貴病’,是在基本生活保障解決之后的高層次需求。”
“基本生活保障……”金英愛重復這個詞,“在朝鮮,我們有基本生活保障。住房、醫療、教育、工作,國家都管。但我們沒有你們那些‘富貴病’。”
“也沒有那些可能性。”小王說。
四個人都沉默了。窗外的平壤一片漆黑,只有遠處主體思想塔頂端的紅燈在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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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時的眼神
離開時,李慧珍握了握我的手:“今晚的談話,請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明白。”
金英愛走在最后。在電梯口,她突然回頭:“你們手機里那些照片……都是真的,對嗎?”
“都是真的。”小王說。
她點點頭,擠出一個微笑:“那很好。真的,很好。”
電梯門關上時,我從縫隙里看見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第二天,一切如常。金英愛和李慧珍還是那對完美的導游組合,專業、禮貌、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只是在參觀千里馬銅像時,金英愛經過我身邊,用極低的聲音說:
“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走在你們照片里的那些高樓之間,迷路了。”
她說完就走開了,沒有給我回答的機會。
在離開朝鮮的火車上,小王問我:“你說她們真的相信我們說的話嗎?”
但也許,真正的差距不在于高樓大廈的數量,不在于手機的先進程度,甚至不在于人均GDP的數字。真正的差距在于,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的世界,對她們來說還只是不敢置信的傳說。
我打開相冊,找到那張偷拍的燭光晚餐照片。煙霧繚繞中,四個人的臉模糊而溫暖。我想了想,沒有刪除。
有些真相太重,一個人背不動。需要有人記得,在那個平壤的夜晚,兩個朝鮮姑娘的世界觀曾經輕微地震動過。也許這震動最終會平息,但裂痕已經產生。
而裂痕,是光可以照進來的地方。
火車加速,將朝鮮拋在身后。我閉上眼睛,腦海里回響著金英愛的最后一個問題:
“那些照片……都是真的,對嗎?”
都是真的。我默默回答。
火車穿過隧道,黑暗降臨。
在黑暗中,我仿佛又看見了那雙眼睛:在燭光下,在手機屏幕的微光里,在震驚與懷疑之間掙扎的眼睛。
那是我在朝鮮看到的,最真實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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