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身前,他挑了兩名炊事員,一輛吉普車,再加上一把隨身佩刀。這把刀陪他從鄂豫皖突圍到山東,刃口卷過又磨直,不離身。副官勸他“探親不必帶刀”,他只是說:“規(guī)矩不能改。”
車進河南新縣時,縣里領(lǐng)導(dǎo)聞訊相迎。照例寒暄幾句,他沒多停,只吃了碗熱面。馬匹早備好,他翻身上鞍,向深山走。山路彎彎,蹄聲碎碎,清晰得像少年時趕集的驢蹄聲。再見許家洼,第一眼是炊煙,第二眼是井旁那棵老槐。許世友勒馬,竟有片刻失語。
鄉(xiāng)親們早排起長龍。隊伍從正房門口蜿蜒到十里之外,殺豬、燒水、舂米的聲音此起彼伏。將軍一一握手,寒暄簡單,問得最多的是“今年收成如何”。他記得自己出發(fā)前說過“全國勝利了就煮酒敬鄉(xiāng)親”,如今兌現(xiàn)諾言,心里竟有些安穩(wěn)。
就在隊伍推進到院門口時,一個躲閃的身影讓他眉頭一凝。那人五十開外,皺紋密如老樹皮,正是親叔叔許存禮。此人當年做過偽保長,賣過許世友的母親和兩個妹妹,還刀劈過兩名紅軍勤務(wù)兵,罪狀清清楚楚寫在許世友心里。許存禮低頭想退,可人流推動,他被硬生生擠進正房。
“你就是許存禮?”許世友的聲音在屋檐下炸開。鄉(xiāng)親們的竊竊私語頓時消失。
許存禮雙腿發(fā)抖,磕巴著:“侄……侄兒,我……我知錯。”
“錯?血債能用幾句話抵了?”許世友抄起佩刀,寒光一閃,屋里溫度似乎驟降。許存禮被他單手提起,腳尖離地,面色灰白。屋外站著的炊事員本能想沖上來,又被許世友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
母親的尖銳呼喊此時從側(cè)房傳來。老太太小腳邁得飛快,一把推開人群。她沒有勸,先是“撲通”跪下,手扶著兒子的膝蓋:“世友,娘給你作主,放過他這一條命。”
屋內(nèi)寂靜得能聽見油燈的輕爆聲。許世友的臂膀青筋暴起,刀刃只差半寸就要落下。許母抬頭,聲音啞卻堅定:“賬要算,可不是今天。娘求你。”
短短十余字,把許世友僵在原地。他渾身的殺氣像被抽走,高舉的刀慢慢放下。許存禮癱坐在地,大口喘氣,汗水順著鬢角滴到土炕邊。
“娘,我聽你的,留他狗命不死。”許世友把刀插回刀鞘,扶母親起身。鄉(xiāng)親們這才敢出氣,空氣重新流動。
三天后清晨,大霧封山。許世友要返部隊,田鋪區(qū)干部來送行,順便問叔叔的處理意見。他只吐出兩個字:“判刑。”組織很快執(zhí)行,1957年,許存禮病斃獄中。
許世友此生三次回鄉(xiāng)。第一次是這年中秋,第二次1958年,他帶工兵團修路修橋,把紅松木運出大山支援鐵路。第三次在特殊時期,他拉來發(fā)電機,讓許家洼的夜晚第一次亮起電燈。之后軍務(wù)紛繁,他再難踏上這條山道。母親病逝,他的請假報告壓在公文堆里,始終沒批下來,成了心頭永遠的石頭。
1985年9月30日,南京小雨。應(yīng)出席軍民聯(lián)歡的許世友倒在總醫(yī)院急救室。田普趕到時,他已虛弱得抬不起手臂,卻還斷斷續(xù)續(xù)念叨:“我要回家……鄉(xiāng)親們在等……奶奶墳頭要培土……”護士聽不懂,他的家人聽得眼眶赤紅。
昏迷與清醒交替中,他留下遺言:“活著盡忠祖國,死后盡孝老母,葬我于母旁。”10月22日,許世友溘然長逝。一代驍將,終究把最后的歸宿留給了山里那座老墳。
![]()
有人評價許世友行事“過”,情緒來得猛,去得也猛;可兵者,性也。他將戰(zhàn)場果決帶回生活——對敵人霹靂,對親人柔腸。母親一句話,能收回他即將噴薄的怒火;對叔叔的舊賬,他又絕不放棄法律追究。看似矛盾,其實分寸分明:親情能緩刀,但劃出的紅線誰也不能碰。
許世友沒有再回許家洼,可修好的路、架起的橋、電線桿上的瓷瓶,一直留在山嶺之間。山風吹過,槐樹葉沙沙作響,像極了當年老婦人撐著小腳追出來的急促步伐,也像那位常勝將軍握刀時急促的呼吸——薄怒難平,卻最終收刀入鞘。
2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