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9月中旬的北平,秋雨淅淅,西長安街上偶爾傳來新政府閱兵彩排的鼓點聲。八道灣的一間老屋里,七十二歲的周作人合上希臘文原典,隔著半掩的窗欞聽那節(jié)奏,神情復雜得像翻舊賬本——他知道,一份遲到的清算很快會落到自己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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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回三十一年。1918年11月的北大紅樓里,一個來自湖南的年輕館員把借書卡遞給周作人時,靦腆地說了一句:“周先生,可否請教新村主義的細節(jié)?”對方正是剛到北京不到三個月的毛潤之。那一年,周作人正講歐洲文學史,見這位青年口音濃重卻思路犀利,頗覺新鮮,還特地寫進4月7日的日記:“毛澤東君來訪,議新村,言辭誠懇。”
兩人交集并不長。毛澤東南歸組織工農運動后便杳無音訊,而周作人繼續(xù)在北大講課、寫散文、編譯小說,風評與哥哥魯迅相差無幾。然而北平淪陷將一切撞得粉碎。1937年7月,盧溝橋槍聲響起,多數(shù)文化人南下,周作人卻在羽太信子勸說下選擇原地觀望。他不愿失去魯迅留下的四合院,更不想拋下手里豐厚的稿酬。
觀望很快滑向妥協(xié)。1938年2月,他出現(xiàn)在日軍主持的“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上,與湯爾和、張燕卿并肩而坐。會后《新民報》大篇幅報道,茅盾、老舍連夜起草譴責聲明。艾青憤怒地喊出那句后來廣為流傳的話:“懺悔吧,周作人!”可警告像落水的石子,只濺起一圈漣漪。周作人繼續(xù)寫文章吹捧“大東亞新秩序”,并于1939年受聘偽北大圖書館館長,徹底被貼上“文化漢奸”標簽。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日子并非總被鮮花簇擁。1939年元旦,一名熱血學生闖進苦雨齋,朝他肚子開槍。子彈撞斷衣扣,沒有穿體。此后,日方將他列為重點保護對象,警衛(wèi)日夜不離。這層“護網”也加固了他的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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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投降后,南京高等法院判他十四年。押解途中,他拍著鐐銬哭喊:“悔不該聽女人的話!”這句抱怨傳到獄警耳里,引來一陣冷笑。半年后,因國共和談氣氛,李宗仁下令釋放部分政治犯,周作人也在名單里。1949年8月,他帶著行李回到北平,第一件事就是給周恩來遞交六千字檢討書,請求寬恕。
材料呈到中南海,毛澤東看完只說一句:“文化漢奸,總歸是漢奸,不過能翻譯希臘文的人也不多,留著用。”簡單幾字,等于給他按下了“緩刑”鍵。隨后,北京市公安局派人約談:不得再涉政治,僅限學術。周作人點頭如搗蒜,“以后只埋頭翻譯”成了口頭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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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他被安置在人民文學出版社,每月定薪二百元,任務是整理古希臘悲喜劇。那年冬天,他對編輯低聲感慨:“我欠中國兩本好書,算是還債。”編輯沒接茬,只遞上一杯涼茶。幾年后《伊索寓言》全譯本、《歐里庇得斯悲劇集》出版,學界評價甚高,排字工卻悄悄嘀咕:“這稿子味兒正,可別忘了人寫過吹日本的文章。”
1951年,北京重審戰(zhàn)犯,他心里沒底,又寫信給毛主席,要求摘掉“漢奸”字樣,保留住宅。秘書胡喬木提了處理意見:“令其公開認錯,房屋暫不動。”毛澤東在紙上批了兩個字:“照辦。”之后,《北京晚報》刊出《周作人自述錯誤》,算是官方定調。對話中的一句“多年來愧疚難安”被不少讀者剪下保存,但民間對他的標簽并未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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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并非一帆風順。1964年“社教”運動,稿費減半,他再去信出版社,理由是“年邁體弱,仍需購書”。領導批示只給二百。他嘀咕:“真到喝粥的日子了。”說是玩笑,語氣卻半真半苦。次年,他完成《魯迅小說里的人物》手稿,為魯迅研究者提供第一手材料,也在一定程度上兌現(xiàn)了兄弟情的遲到補課。
1967年5月6日凌晨,周作人因腎衰竭去世,享年八十二歲。治喪通知貼在胡同口,寥寥簽名。有人駐足,有人匆匆。消息傳入人民文學出版社,老排字工只是喃喃一句:“欠的債,總算還到頭。”隨后繼續(xù)低頭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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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周作人跌宕的生涯,才能與軟弱、貢獻與污點交織。他曾在北大課堂上啟發(fā)過青年毛澤東,也在民族危亡時為侵略者張目;在監(jiān)獄里落淚懺悔,又在案頭為古典文學奉獻心血。復雜,乃歷史常態(tài)。毛澤東那句“留著用”與法院的“十四年”判詞并存,正昭示了新政權處理文化漢奸的尺度——罪責記錄在案,可利用之處不浪費。凡此種種,不是寬宥,也不是苛責,而是一種現(xiàn)實的政治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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