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5月25日上午,江津城外飄著牛毛細雨,木樓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陳松年推門而入,看到父親躺在竹榻上,他心里一下“咯噔”——這是他第一次真實地意識到,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陳獨秀就要走到終點了。
父親囑咐完身后事,叮囑潘蘭珍自立,叮囑松年“回家把棺木都帶回去”,隨后長嘆。短短數語,卻把松年的擔子壓得更沉。兩天后,陳獨秀閉目,遺體暫厝鼎山山麓。
消息傳開,江津的冬青樹下圍滿了聞訊而來的名流與學生,議論聲此起彼伏。有人好奇:抗戰正酣,前路艱險,何苦堅持把遺骨送回安慶?陳松年只是搖頭,不肯多言。他知道父親骨子里的那份“落葉歸根”倔勁,也知道祖母同樣的遺愿。
潘蘭珍在守喪滿月后離開江津,投親靠友去了昆明。臨行前,她對松年低聲說:“你還年輕,別把自己困在這兒。”松年苦笑,他不是沒想過走,可問題擺在眼前——安慶仍在日軍鐵蹄之下,水陸交通時斷時續,帶著兩口棺木穿越戰區,無異于豪賭。
更現實的麻煩是錢。松年在江津第九中學做總務,每月薪水勉強糊口,二女一子接連出生,柴米油鹽都得精打細算。就算擠出路費,也很難一次性湊齊長途運棺的船費、護送人的車馬費與安葬費。
有意思的是,九中原本是安慶二中西遷而來,校舍簡陋,老師們白天上課、夜里當警衛。松年利用課余種菜、養雞,算下來年景好時能貼補十幾塊現洋。有人問他:“你堂堂革命烈士之后,何必如此?”他淡淡一句:“種菜不丟人,求人才丟人。”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的電報傳到江津。同學們放鞭炮、唱歌,氣氛熱鬧得像趕場,松年卻趴在案牘上算賬——從江津到重慶上水四十里,再轉長江回安慶兩千余里,沿途需換船三次、雇腳夫四次,粗略一算要四百萬法幣。數字把他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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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江津的浙江會館管事聽說“陳家要運靈柩”,主動提出免船租;九中教務主任則發動師生捐助,一人一塊、兩塊,硬是湊出了一萬多法幣。松年把錢攥在手里,鼻子酸得不行——這是一群跟父親政見并不一致的人,卻給出了最大的善意。
1947年春水漲,運棺的木船才能出灘。靈柩啟程那天,陳松年跪在父親墳前:“爹,祖母,我們回家。”他沒再哭,心里卻像被抽空。船抵重慶浙江會館時,川江號子在夜色里拖著悠長尾音,松年獨坐船頭,想到父親當年“南陳北李”的壯闊場面,忽覺世事好像轉了一個巨大的圈,又回到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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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安慶后,他按照父親遺囑,將祖父祖母合葬,把父母安置在葉家沖。地方政府并未設置障礙,只是簡單一句:“烈屬應得安寧。”這句平靜的話,比任何褒獎都來得體面。
抗戰結束,國共內戰緊隨而至,安慶陰云未散。親友勸他離開,“往上海、往北平去,謀個差事”。陳松年擺手,“江津呆過,戰火都沒躲,現在圖什么捷徑?”他帶著家人種地、做窯工,領三十斤糧票,日子過得干干凈凈。
1953年,毛主席詢問“陳獨秀后人近況”,地方很快給了烈屬補貼。窯工們為他高興,有人打趣:“老陳,你終于不用拿肩膀扛磚了。”他卻把補貼一半寄給重慶浙江會館,說是償還當年的船租人情,另一半拿去修繕九中破屋。
1970年代末,墓碑被雨水侵蝕,名字模糊不清。陳松年再次申請維修。有人揶揄:“你父親褒貶不一,修墓怕惹麻煩。”他回答:“碑上只寫生卒,不評功過,后人自會考證。”一句話堵住眾人之口。
1984年夏,新墓落成,碑頂沒有華麗辭藻,只刻“陳獨秀之墓”。揭碑時,松年站在烈日下,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他沒說任何話,只抬手抹了抹碑身的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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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學者來訪,問他為何當年不隨潘蘭珍離開江津。陳松年放下茶盞,沉吟片刻:“父親既未回鄉,我怎敢動身?老人家停在江津,我就得守在江津。這不是孝,是分內事。”短短一句,道盡二十余年堅守。
在江津的那段時間,陳松年照料的不僅是兩口棺木,更是與父輩、與時代剪不斷的羈絆。外界怎樣評價陳獨秀,他從不多嘴;但提到送靈柩回鄉,他從未遲疑。有時歷史選擇了某個人做一件事,這個人便別無選擇。陳松年深知,自己就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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