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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岡。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大家是不是覺得這幾句話非常熟悉?在2025年2月14日的第61屆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王外長用這幾句話怒懟美帝之后,它們便成了愛國自媒體們的最愛——沉重的表情、雄渾的音樂,再配上這幾句氣勢驚人的話語,效果瞬間拉滿。
其實這四句話出自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是《九陽真經》的心法秘訣。乍一聽,用武功秘籍來怒懟美帝十分荒誕。可再仔細一想,內功心法大戰西方帝國主義又是那么渾然天成、無比契合。
而金庸筆下的江湖與現實政治,常常只隔一層薄紗。順著這些文字,我們不妨回望這位作家的身世與家族,那是一段中國文人幾百年榮辱的縮影。
中國人崇古,所以每每說到金庸背后的家族,便有人能一桿子追溯到春秋時期,這其實不可信。李世民本是鮮卑人,為了歷史淵源還自稱老子后代呢。
不過海寧查氏確實是旺族。這個家族自明代起便書聲鼎沸,28人中進士,其中查秉彝、查志立、查允元祖孫三代連中進士,在當地被傳為盛事;到了清代,查家更加顯赫,被譽為“一門十進士,兄弟五翰林”。查慎行、查嗣庭、查嗣瑮三兄弟同列翰林,查慎行與其子同科及第,康熙皇帝親筆賜“澹遠堂”匾額,還賜一幅楹聯:“唐宋以來巨族,江南有數人家”。
然而世道輪轉,繁華的背后早已埋下命運的伏筆,盛極一時的老查家也經歷過驚濤巨浪。
明朝末年,有位曾官至內閣首輔的學者朱國楨,一生勤于筆耕,晚年撰成一部《史概》,試圖為大明王朝留下全景式的歷史記錄。可世事無常,朱國楨辭世后家道凋敝,后人無力保管這部手稿,只得將其轉售給同鄉富紳莊廷鑨。
莊廷鑨早年識見不凡,卻因病失明。有人說,他想到史家先賢司馬遷在刺痛之中寫下《史記》,也決意要以殘生編史,以文字傳心。朱國楨的原稿止于萬歷年間,未及天啟與崇禎之世,莊廷鑨便延攬江南諸名士,補寫兩朝史事,對全稿重新編訂。
由于所書為已亡之明,這部史書自然沿用明制與年號,書中更稱努爾哈赤為“奴酋”。這在當時看來無甚異議,卻在易代之后埋下禍根。書稿甫一付梓,莊廷鑨便病逝。其父莊允誠見子志未酬,心生憐憫,遂將全書刊印問世,題名《明史輯略》。
順治十八年,歸安知縣吳之榮上告朝廷檢舉此書。后來事情越鬧越大,終成清初第一大文字獄案。莊廷鑨的父親莊允誠死在獄中,莊廷鑨本人被開棺焚骨,刻印此書的工人、書店老板、莊廷鑨的弟弟等人全部死罪。此案受牽連者達千余人,其中70余人被殺,14人凌遲處死。金庸的先祖查繼佐也卷入此案,不過后來免罪獲救。
關于莊廷鑨一案,后世眾說紛紜。有研究者推測,查繼佐并非無辜卷入,而可能正是最早將此書上奏官府的檢舉人之一。但也有人認為,這種猜測缺乏確鑿證據,更多源于推測與揣度。
金庸似乎并不認同這種說法。或許為了為先祖正名,他在《鹿鼎記》中重寫了這場文字獄。小說里,查繼佐成了被權力所誤傷的文士——堅守信念、直陳史實的愛國者,與黃宗羲、顧炎武、呂留良等同列為反抗壓迫的知識者群像。金庸借虛構為祖先申辯,也借史事寫盡文人命運的悲壯。
到了清代的雍正四年(1726年)秋天,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席卷朝野,被后人稱作“查嗣庭科場案”,是清代第二大文字獄,也標志著雍正帝治下言路的徹底收緊。
查嗣庭出身海寧名門,是查慎行的親弟弟。康熙四十五年中進士后,官至翰林院編修,屢受重臣隆科多與蔡珽舉薦,后兼任禮部侍郎,仕途頗為得意。雍正登基后,他被任命為江西鄉試的正考官。
據傳他在試卷中以“維民所止”為題,有人曲解為“取‘雍正’二字,去其首尾”,暗喻“除雍正而民安”,于是罪名隨之而來。但后來學者查證,此說純屬民間訛傳。查嗣庭的考題實則出自《論語》《孟子》《易經》《詩經》等,經義明正,不含影射。
首題“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講為人處世應公正不偏;又有一題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意謂道路因人行而成,不行則廢;另有兩道引文:“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與“百室盈止,婦子寧止”,皆取義正當明朗,無半點譏刺之意。
然而雍正帝心懷疑懼,將這些題目前后拼連,見“正”“止”二字連綴,竟認定其中暗藏不臣之心——更指“正”字含有“一止”之象。內侍又搜得查嗣庭平日筆記文字四十二條,被誣為“逆詞”。至此,案件再無轉圜之地。
查嗣庭被捕后死于牢獄,尸體慘遭戮首。其子同被處決,兄查嗣瑮年逾八十仍被發配三千里外,途中不久去世;查慎行一家則得以“從寬免罪”。曾經的“江南書香門第”,從此元氣盡損,只余滿地灰燼與冷風。
不過百足之蟲,斷而不蹶。一直到晚清,查氏仍然是當地大族。金庸祖父查文清,字沛思,是光緒年間進士,后任丹陽縣知縣。
1891年,江蘇鎮江丹陽府發生“丹陽教案”。傳說是一個盜賊到當地的天主教堂偷東西時,意外發現洋人挖小孩的眼睛和心肝吃。市民們聽聞此事開始焚燒、哄搶教堂。事后,無錫、江陰等地的民眾也開始打砸搶當地教堂。
案發后,兩江總督劉坤一急電鎮江知府王仁堪、丹陽知縣查文清查辦此案,要求他們將鬧事的兩個民眾首領斬首示眾。
但查文清卻偷偷將這二人釋放,并稱此事是由外國教士欺壓良民而引起公憤,數百人一涌而上,并沒有什么為首之人……查文清因此案被革職。
金庸在小說《連城訣》的后記中記述了此事,其中滿溢著對祖父的孺慕之思。因為站在民眾一邊而不是站在帝國主義和清政府一邊,查文清成為近代史上有名的愛國主義者。
而金庸的父親查樹勛(查樞卿、查懋忠),1897年出生在浙江海寧,是查文清的第三子。他出生時因父親被免官,查家已經開始衰敗。不過此時查氏家族仍有田地三千畝,佃農過百,家中還經營錢莊、米行等生意。
生于新舊交替的年代,出身于書香門第,查樹勛自幼便接受了嚴格而全面的教育。無論家教還是學識,他都兼具傳統士人的根底與近代知識分子的開闊。二十二歲時,他畢業于著名的教會學府震旦大學。這所大學堪稱近代中國高等教育的先驅,是第一批開設研究生課程并授予碩士、博士學位的學校。后來在1949年后,它被并入復旦、交通、同濟等院校,至此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個符號。
1914年,查樹勛與硤石名門女子徐?成婚。婚后二人琴瑟和諧,育有五子二女:良鏗、良鏞、良浩、良棟、良鈺,以及良琇、良璇。其中的次子查良鏞,便是日后以“金庸”為筆名,寫出半部華文文學史的那個人。
徐?出身顯赫,是詩人徐志摩父親的堂妹,溫婉聰慧,才情并茂。可惜天不假年,1937年她早逝。查樹勛隨后續娶顧秀英——顧氏原是母親身邊的侍女,婚后勤儉持家,又為他添下四子二女。
在地方士紳式微的民國社會,查樹勛仍是那種典型的“鄉坤”。他通曉政事、樂于教育,兼具仁心與威望。地方大小事務,鄉人常以他為主心骨。他創辦龍頭閣小學,貧富皆可就讀,鄉間的孩子因此走出了稻田與河埠。除了經營家族的錢莊與米行外,他還負責打理查家“義莊”的事務——那是一種以家族力量設立的公共慈善基金,用以贍養孤寡、撫恤宗親、興辦學堂,也維系著查氏百年的家族傳統。
在有關查樹勛的資料里有這樣一個故事——當時附近村鎮有一個窮秀才叫楊良豐,他的兒子楊德舉考上了震旦大學。楊良豐太過激動,發病過世。因為家里太窮,甚至拿不出錢購買棺材。
查樹勛聽說這事后,帶著管家親自前往,給楊秀才置辦棺木,又從查氏的田地里劃出一塊地安葬楊秀才,之后更是資助了楊德舉的全部學費。
楊德舉畢業后曾在南京銀行任職,后來又任四川涼州行署專員。
金庸就是在這樣一個富裕、開放的家庭中長大的。傳說有一年圣誕節,查樹勛送給金庸的禮物是狄更斯的小說《圣誕頌歌》。這本書講了一個吝嗇鬼的故事,圣誕夜這天,吝嗇鬼被三個精靈造訪。精靈們喚醒了他人性中同情、仁慈的一面,并讓他開始意識到施與的快樂。這本書對金庸后來的人生影響很大。
不僅父親,金庸的兩位伯父都學有所成——一個是前清秀才,一個畢業于北大國文系。姑姑也是女中豪杰。金庸的小姑查玉芳喜歡舞劍,自稱寒梅女俠。查樹勛曾認為兒子過于迷戀閱讀,擔心他的身體健康,就讓金庸跟著姑姑查玉芳學習劍術。有這樣的家學淵源,不難想象對金庸日后創作的影響。
直到……1950年,轟轟烈烈的鎮反運動開始。
查樹勛一向溫厚謙恭,行事仁善,鄉里對他無不敬重。若按照常理,這樣的人本不該成為目標。可風暴洶涌而至,其真正指向早已超出“反土匪”“懲惡霸”的范圍。眼中無軍隊、心中仍有鄉約的民間士紳,被視為舊秩序的殘余力量——必須連根拔除的“潛在敵人”。
于是舉報接踵而來,有人指控他窩藏槍支、勾結土匪、抗糧拒征,甚至“圖謀害干”。這些罪名看似嚴重,卻漏洞百出。所謂“抗糧”,不過是被官方重新演繹的舊事:1949年之前,災情頻仍,國民政府催征不止,當地的地下黨組織曾組織“抗糧會”鼓動農民拒交租谷。查樹勛是地主,自然被列入抗糧名單。等到新政權征收公糧時,多數田產已分給佃戶,他既無存糧,也無權力,義莊年年收成有限,卻被指“典型抗糧”。至于“藏槍”“通匪”,更是空穴來風。
1951年春天,結局到來得悄然又決絕。那一天,查樹勛被以“不法地主罪”定案,押赴刑場。令人唏噓的是,行刑地點正是他親手創建的龍頭閣小學——昔日孩子們晨讀的操場,如今成了槍聲回蕩的地方。
查樹勛被處死之后,他的妻子顧秀英才得到消息。妻子兒女將他的遺體拉回家連夜掩埋,因為懼怕報復甚至沒有留墳頭。
此時金庸正在香港《大公報》做記者,后來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回憶了當時的情景,稱自己連哭三天三夜,大半年的時間都無法從悲痛中走出。
值得玩味的是,金庸在自傳體散文《月云》中這樣寫道:“但他沒有痛恨,因為全中國處死的地主有上千、上萬,這是天翻地覆的大變。”
這大概是因為年輕時的金庸立志投身國家事務。1944年,他考入重慶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后轉入上海東吳大學學習國際法。1949年,香港兩家航空公司起義,引發兩岸摩擦,他執筆撰文,從國際法角度為中國辯護。
此文被法學家梅汝璈賞識,遂致信周恩來,建議將金庸招入麾下。周恩來同意后,金庸辭去《大公報》職務,毅然赴京。然而抵京不久,他被婉告因家庭出身問題,暫難進入外交系統,金庸只得返回香港。
如今回頭再看,命運自有其安排——沒能進入新中國外交系統反倒讓金庸躲過了后來發生的無數次、嚴酷的運動,也成就了一個文學世界的誕生。
有很多人認為,金庸的小說總在“找爸爸”——楊過在找爸爸,蕭峰在找爸爸,虛竹在找爸爸,段譽也在找爸爸……這是金庸一直在尋找枉死的父親查樹勛。
但如果深入研究金庸的作品就會發現,所謂“父親”的含義遠比這更豐富、更意味深長——金庸作品的底色是愛國、愛中華文化。因此蕭峰悲劇源頭的是“華夷”的身份;因此郭靖并不熱愛收留他、養育他長大的蒙古,而是愛大宋。
金庸作品中,蒙古、契丹、鮮卑、女真、黨項、吐蕃等紛紛登場,在與中原文化的對抗、聯合中最終歸于大一統。
也就是說——父親不僅是父親,還是中國。金庸通過自己的小說書寫了華人的“文化認同”,將所有人緊密統一在“大中華文化圈”中。這也是為什么他的作品會如此受政府推崇的原因。
然而,當“父親”上升為“國家”的象征,問題也就隨之而來:當“愛國”變成一種超越個體的信仰時,它是否也可能成了另一種束縛?關于這一點,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做了更完整的思考,感興趣的朋友可以戳這里閱讀
也正因如此,查先生早期的作品在結構上多少顯得略為生澀,人物命運與情節推進都有日更連載式的急促感。許多橋段仍保留著時代武俠的套路模版,但他真正的高明之處并不在于結構的縝密,而在于群像的掌控。他最擅長調度眾多人物于同一場景之中,讓對話與沖突自然推動劇情。像《天龍八部》中少室山大會那一場,人物登場繁復卻條理分明,氣氛層層遞進,性格各顯鋒芒,可見其駕馭宏大局面的筆力之深。
到《鹿鼎記》時,查先生終于神功大成,讓這部作品超越了武打小說的局限性——讓一個出身妓院、社會最底層小混混成為中國歷史的話事人。這種既是虛構又基于現實、既諷刺又通達的調調,讓《鹿鼎記》充滿獨特的魅力。
五百年的家聲起伏,終化作筆下的一紙江湖。查氏家族史就是半部中國史,它折射出中國幾百年來知識階層與權力的博弈,也解釋了為何金庸筆下的“俠”始終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撕扯。
江南煙雨,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江湖的快意、王朝的覆滅、忠與義的沖突,其實都源自他對父輩命運的叩問——什么是真正的“為國為民”?有人以文字守望,有人以俠義自贖。盛世也好,亂世也罷,那些在黑暗中仍不放下良知的身影,才是華夏最深的底色。
當清風又拂山岡,明月再照大江,愿我們仍記得:真正的“為國為民”,不是跪著的忠誠,而是仰望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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