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文化】廬：古代文人的詩意棲居‖許永強

廬:古代文人的詩意棲居

許永強

晉安帝義熙二年(406年),陶淵明結束了他十三年的仕途生涯,回到家鄉(xiāng)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在其后的二十多年,過著“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

中國歷史上文人幾乎都有戀廬情結。陶淵明在家鄉(xiāng)“結廬”而居的“廬”如今已難尋其跡。而在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復建的杜甫茅廬,簡潔的人字坡草堂上,則覆蓋著厚厚的茅草。廬的屋頂不一定有茅草,可中國人一提起廬,想到的往往是草堂、茅屋。廬幾乎等同于山林田野中,那外表簡陋、內(nèi)藏詩意的棲居之地。

明代畫家戴進的《三顧茅廬圖》

中田有廬

“中田有廬,疆場有瓜。”出自《詩經(jīng)·小雅·信南山》,這也是最早跟廬相關的文字記載。三千多年前,廬是農(nóng)夫耕種田間時住的小茅屋,棚舍簡陋,卻極具實用性。

1975年12月,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秦墓竹簡的出土,讓人們對廬的原始風貌有了更為真切的認識。從出土的竹簡中可知,最初的田廬,平時供農(nóng)夫小憩,也可為傭耕者或農(nóng)忙守夜之人,提供暫時棲息的居所。

先秦的文獻中,除了農(nóng)夫暫住的田廬外,還有道路旁迎賓的傳舍“廬”、為父母守喪的“倚廬”、小戶人家的“室廬”等。這些都是廬,和田廬一樣極其簡陋。于是,“廬”一出現(xiàn),就與野外、寄居、簡陋等多重含義捆綁在一起,可謂自帶草根之氣。

到了東漢,班固在《漢書·食貨志》中說,先秦人曾在井田中劃出二十畝地以為廬舍,農(nóng)忙之際,從春耕到秋收,農(nóng)民住在田野的廬中,到了冬寒農(nóng)閑,則返回聚居區(qū)的房屋,過著一種類似候鳥的遷徙生活。這一切,主要是為了方便農(nóng)耕。

漢代還有另外一種廬,為孤兒承宮學習和庇護之地。這個地方能容納數(shù)百人聽課講學,規(guī)模宏大,絕非簡陋的田舍。文獻中對此稱為“精舍”。后來,廬從鄉(xiāng)野進入皇宮,名為“宮廬”。宮廬實為宮中宿衛(wèi)居住之地,類似如今的值班室,有“區(qū)廬”“周廬”“值廬”等稱呼。有意思的是,漢代的宮廬不僅供普通的侍衛(wèi)居住值班,一些品銜不低的官僚宿衛(wèi)宮中時,也會暫住廬中。

結廬在人境

盡管有了“精舍”“宮廬”,為何后世仍總將“廬”與深山老林中的隱士相連呢?這或許與辭官歸隱、與世無爭的陶淵明有關。

在一首《讀山海經(jīng)》的詩中,陶淵明深情贊美了自己的“廬”。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廬的周圍草木茂盛,綠樹圍繞。眾鳥快樂地好像有所寄托,我也喜愛我的茅廬。耕種過之后,便返回來廬中休憩、酌酒讀書,好不愜意。這樣的廬,與先秦漢時的田廬一脈相承。陶淵明筆下的廬,是“方宅十余畝,草屋七八間”的茅草屋。廬中環(huán)境,是“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廬中生活,是讀書、彈琴、斟酒自飲……在廬中,陶淵明的心境是恬淡悠閑的。不僅如此,廬還成為其隔絕外界的屏障:“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正是那道虛掩的簡陋柴門、幽靜的居室,把一切喧囂和俗念隔絕了。于是,便有了“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的欣喜自信。

清代畫家黃應諶的《陋室銘圖軸》(局部),描繪了古代士子向往的“談笑有鴻儒”的場景。

以陶淵明為標志,廬漸漸與隱逸文化融合,成為隱士的心靈歸宿。陶淵明之后,人們一提到廬,腦海浮現(xiàn)的,大多是覆蓋茅草的屋宇,外觀質(zhì)樸簡陋,內(nèi)在空間幽靜狹小。草堂、茅屋、陋室等,也紛紛成了廬的近義詞。而在陶淵明之后,中國文人也徹底患上了“結廬綜合癥”,每當失意退守、欲獨善其身的時候,廬往往會成為他們的安居之所。直到今日,廬仍是最適宜隱居者修行的詩意棲居地。

唐肅宗上元二年(761年)八月,因安史之亂避難入蜀的杜甫,已在成都浣花溪的草堂生活了兩年。不料一日秋風怒號,把屋頂茅草卷走了大半。住在又破又冷的茅廬中,杜甫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寫下了《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詩的最后說: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住在這茅廬之中,杜甫憂心的不是“吾廬獨破”,而是天下寒士的茅屋俱破。破敗的草廬,讓他聯(lián)想到了天下人的苦難。他不顧自己的窮困潦倒,卻渴望著有千萬間的廣廈,來庇護天下的寒士。如此,廬承載的不再是隱逸的理想,而是憂國憂民的情懷,展現(xiàn)出的是更為積極的一面。

成都尋廬

廬是否有具體的形制,文獻中并無規(guī)定。明代唐寅的《事茗圖》所示,有的茅廬是坡屋頂?shù)闹惺讲萏?有的又是圓形草廬。與唐寅同一時期的畫家戴進的《三顧茅廬圖》,諸葛亮所住的草廬為圓形平面、結頂成束、穹窿頂,這也是劉禹錫《陋室銘》中的“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

成都著名的打卡景區(qū)錦里在開發(fā)之初,依托旁邊武侯祠,也修建了一座諸葛廬。兩旁撰有對聯(lián)“一泓清水鑒風云,三顧隆情真蜀漢”。

如今,在成都市區(qū)還保存有兩處相對完整的以“廬”命名的建筑。

華西壩西南行道2號,一棟老房子矗立街邊。老建筑墻上用中英文寫道:“公行道上的私家宅院,1940年由張世煜聘請華西協(xié)合大學的加拿大建筑總工程師蘇道真設計建成。”院門墻上刻有“頤廬”二字。院內(nèi)是一幢二層的青磚樓房及一排穿斗房和一個花園。中國首位牙科女博士、口腔醫(yī)學界泰斗張瓊仙在此居住了73年。

另一處以“廬”命名的建筑位于寬巷子11號的愷廬。愷,《說文》稱,“樂也。”愷廬,即“快樂自在的居住地”。愷廬雖名廬,其實是典型的四合院格局。院門用特制的青磚砌成帶有弧形兀起的拱形院門,門洞上方嵌入中式傳統(tǒng)石匾,匾上采用大篆陽刻“愷廬”。

愷廬

愷廬的大門面朝西北,與長長的寬巷子形成45度夾角,恰恰是這種特別招人眼的斜,能吸納更多的陽光深入庭院。愷廬,是寬窄巷子中最富標志性門頭之一,也成為人們眼里寬巷子不可替代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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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成都日報》2025年11月25日第8版

作者:徐永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