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4月30日,這就是您當年住的地方嗎?”游客俯身問輪椅上的老人。孫耀庭瞇起眼睛,抬手指向神武門,“沒錯,我當年進出的頭一道門。”短短一句問答,把圍觀者瞬間拉回七十年前的舊宮禁。
紫禁城的紅墻依舊,長安街的車輛卻早已換了模樣。孫耀庭坐在輪椅上,額角的青筋輕輕跳動,一陣風吹過,他掀開薄毯,似乎又看見自己十五歲那天,被父親領著擠進北京城的車隊——灰塵飛揚,馬蹄踢踏,父親的眼神里只有一個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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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冬,他出生在天津郊外一個佃戶家里。家里已有兩個哥哥,第三張嘴讓米缸見底。更糟的是,地主設局把父親送進了衙門,欠租、罰銀,一頂頂帽子扣下來,這家人被迫在北方平原上流浪了整整八年,十四次搬家,鍋碗比行李還少。孫耀庭常說,那八年只學會兩件事——討飯和跑。
跑不贏命運,只能換條路。1907年,小德張衣錦還鄉的排場徹底震住了這個孩子:八抬大轎、銀鞭開道,凈身進宮換來富貴,他第一次意識到,命運還有第三條選擇。父親起初死活不同意,可看著啃樹皮的小兒子,終于在一個灰蒙蒙的早晨,拿起了那把已經鈍了的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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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身的痛,他至死不愿多提,只說一句:“疼完了,天就黑了。”1912年宣統退位的消息傳到村口,全家人傻了:皇帝沒了,太監還要嗎?為了不讓兒子徹底廢掉,父親把他送進私塾。幾年下來,孫耀庭識文斷字,還學了點醫書,可一聽“貝勒爺府里缺人”,他又動了心思。
載濤給他起名“順壽”,從此低頭哈腰的日子正式開始。新來的小太監得先伺候自己的師傅,沏茶、端屎,樣樣不能差。師傅任德祥喜歡他,隨手賞十塊大洋,他卻跪得頭磕木地板出血,因為在宮里,賞銀就是命。
第一次遠遠看見十三歲的溥儀,他只敢貼墻角,呼吸都壓成細線。后來的故事里,他愛用一句玩笑,“那年皇帝比我還像孩子”。這孩子很快就有了皇后——婉容。儲秀宮缺個眼明手快的,孫耀庭被挑去伺候,也算時來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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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容興致好時讓人推秋千,膽子大得出奇,秋千蕩到屋檐都碰得叮當響。太監們嚇得直哆嗦,可誰敢攔?更費力的是給她擦背剪甲——皇后連抬手都嫌累。孫耀庭常說,那幾年,他前一秒可能在笑,后一秒就要掉腦袋,因為溥儀脾氣古怪,動不動甩鞭子砸茶盞。
1923年那把火,燒斷了老宮人的念想。西苑火光沖天,400多間房化灰,皇上認定是內監偷盜縱火,下旨統統轟出午門。孫耀庭當晚卷鋪蓋,心里只有五個字:別人能活。我行李極少,卻看見好幾個老太監當場撞墻、投河——他們離不開那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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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兩名舊同事突然找上門:“回宮吧,皇后點名。”他心里又燃起小火苗,轉身回到儲秀宮。好景維持不過一年,北京政變,馮玉祥的部隊闖進來,溥儀被請出東華門。從此宮門對他關死,孫耀庭真正成了“前朝遺老”。
外面的日子比宮里冷。凈身后的后遺癥讓他拿不了重物,只能靠兄弟接濟。實在抬不起頭,他跑到興隆寺,寺里住的多是吳慶山、劉英德這類散落的太監。政府解放后,每人每月能領16塊錢,再加冬天煤火費。讀過書的孫耀庭被推成管賬,每月三十塊,后來漲到三十五,他笑稱“這輩子第一次拿工資條”。
八十年代,媒體開始尋找“活歷史”,廣化寺的電話時常響到深夜。孫耀庭耐著性子,一遍遍講溥儀、婉容,也講冰冷的凈身刀,講老太監們的苦辣酸咸。他不渲染,也不回避,“那是我的飯碗,也是我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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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回1993年。一路進神武門,他指著被鋸平的門檻發笑:“那是溥儀練自行車,嫌磕腳。”到了儲秀宮,他摸著窗欞,“這屋,皇后睡覺。我夜里值班,就打地鋪側間。”翊坤宮的鐵環還在,他抬頭找了半天:“秋千沒了,可鐵環沒生銹,怪事。”
養心殿門口,他沉默很久,忽然冒一句:“我差點死在這兒。”隨行的人以為他開玩笑,他擺手,“真槍,左輪,擦著我耳朵拍桌子。那天我多說一句話,現在就沒機會喘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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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小時的行程,老人幾乎沒歇。離宮門還有十幾米時,他堅持讓人扶下輪椅。站穩了,雙腿抖得厲害,卻還是抬頭看天安門城樓。許多人圍觀,他只說一句:“活到九十多,還能走出來,我算賺了。”
1995年,他寫下一副對聯貼在僧舍,“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然后把毛筆擱進抽屜,說手抖寫不動了。1996年秋末,孫耀庭離世,享年九十四歲。公墓邊立著一塊普通石碑,姓名、年代,除此之外,只刻了六個小字:紫禁城最后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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