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波蘭最富傳奇色彩的戰地記者,雷沙德?卡普希欽斯基的文字向來以 “用腳步丈量歷史” 著稱。在他數十年的職業生涯中,橫跨 1958 至 1991 年的三次蘇聯之旅,猶如三條精準的時間刻痕,不僅記錄了他個人對這個超級大國的認知變遷,更以記者獨有的敏銳與詩人般的筆觸,勾勒出一個帝國從鐵幕森嚴到轟然坍塌的完整軌跡。這三次旅程,間隔十余載,卻如同遞進的鏡頭,從模糊的整體印象,到多元的內部肌理,最終聚焦于體制崩解的細微裂縫,構成了一部不可復制的 “活態歷史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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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西伯利亞鐵路上的窒息與遼闊
1958 年的盛夏,卡普希欽斯基登上了前往蘇聯的西伯利亞鐵路列車。彼時的他,還是一位初出茅廬卻滿懷好奇的年輕記者,對這個與波蘭隔境相望的超級大國,既有意識形態上的疏離,也有對未知土地的向往。然而,當列車緩緩駛近蘇聯邊境時,這種復雜的情緒迅速被一種沉重的壓抑感所取代。
邊境檢查站的景象,成為他對蘇聯的第一重沖擊。鐵軌兩側,細密的鐵絲網如灰色的毒蛇般綿延不絕,每隔百米便矗立著一座崗樓,荷槍實彈的士兵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遠方,槍口的寒光與盛夏的燥熱形成詭異的對比。車站入口處,“歡迎來到蘇聯” 的紅色橫幅格外醒目,字體飽滿有力,卻在周圍肅殺的氛圍中顯得格外空洞。卡普希欽斯基注意到,橫幅的邊角已經有些磨損,被風吹得微微卷曲,仿佛這座龐大帝國試圖維持的體面,早已在無形的壓力下出現了裂痕。
海關檢查的嚴苛程度,遠超他的想象。所有旅客的行李被逐一拆開,書籍、信件、甚至衣物的夾層都要仔細查驗。一位老者隨身攜帶的詩集被翻出,審查人員逐頁翻閱,時不時用紅筆圈出某些句子,嘴里念念有詞。當看到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時,審查人員眉頭緊鎖,反復盤問老者閱讀此書的目的。卡普希欽斯基自己攜帶的幾本歷史著作也未能幸免,審查人員對書中涉及蘇聯歷史的段落格外關注,甚至要求他解釋某些表述的含義。整個檢查過程持續了近三個小時,空氣中彌漫著緊張與不安,沒有人敢隨意交談,只能默默等待審查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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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列車后,車廂內的氛圍依舊壓抑。乘客們大多面色凝重,眼神中帶著警惕,彼此間刻意保持著距離。卡普希欽斯基試圖與鄰座的一位年輕人搭話,詢問他的目的地,年輕人卻只是搖了搖頭,低聲說了一句 “不方便”,便轉過頭望向窗外,再也沒有回應。他注意到,車廂內的人們即使偶爾交談,也會刻意壓低聲音,目光不時掃視四周,仿佛擔心被人監聽。這種因恐懼而生的沉默,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窒息。
列車一路向東,窗外的景色逐漸變得單調而遼闊。無邊無際的雪原取代了沿途的城鎮與森林,白色的雪層覆蓋了大地的一切痕跡,天地間只剩下純粹的白與灰。偶爾能看到幾座孤立的村莊,低矮的木屋在風雪中瑟瑟發抖,煙囪里冒出的炊煙很快被寒風吹散。卡普希欽斯基長時間地凝視著窗外,那種極致的遼闊并未帶來心靈的舒展,反而讓他感受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與渺小。他意識到,這個國家的遼闊,既是它的屏障,也是它的枷鎖。廣袤的土地上,權力的觸角延伸到每一個角落,而個體的存在,在這樣的宏大敘事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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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長的旅程中,他曾看到一群流放者被押送上另一列火車,他們衣衫襤褸,面色憔悴,眼神中充滿了絕望。列車駛過一座橋梁時,他看到橋下的河面上漂浮著冰塊,冰塊撞擊著橋墩,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這個帝國底層人民無聲的吶喊。這些碎片化的場景,如同拼圖般,在他心中構建起一個模糊卻清晰的印象:這是一個強大而封閉的國度,遼闊的疆域下,是被壓抑的人性與沉默的反抗。
1967:南方國土上的文化星火
時隔九年,1967 年,卡普希欽斯基再次踏上蘇聯的土地。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南方的七個加盟共和國。如果說 1958 年的西伯利亞之旅讓他看到了蘇聯的 “硬殼”,那么這一次的南方之行,則讓他窺見了殼下涌動的、頑強的生命力。蘇聯官方始終致力于推行 “蘇維埃化”,強調各民族的融合與統一,但在這片南方的土地上,卡普希欽斯基卻發現,各民族的文化基因并未被同化,反而在沉默中悄然傳承。
格魯吉亞的旅程,始于一場意外的邂逅。在第比利斯的老城區,他迷路走進了一條狹窄的小巷,被一陣濃郁的酒香吸引。順著香氣前行,他來到一座古老的庭院,幾位老人正圍坐在石桌旁,品嘗著自家釀造的葡萄酒。看到陌生人闖入,老人們并未驅趕,反而熱情地邀請他加入。席間,一位名叫瓦里的老人向他展示了家族傳承的釀酒工藝:葡萄被手工壓榨,汁液裝入陶制的酒壇,埋在地下發酵,經過數年的陳化,才能釀出醇厚的美酒。瓦里老人說,這種釀酒方法已經傳承了幾百年,即使在蘇聯推行集體化的時期,他們也偷偷保留著自家的酒壇,從未放棄。庭院的墻角,擺放著幾件精美的古代藝術品,有雕刻著復雜花紋的石碗,有繪制著宗教場景的壁畫,老人介紹說,這些都是祖輩流傳下來的寶貝,他們一直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不讓它們在時代的變遷中遺失。卡普希欽斯基捧著手中的葡萄酒,酒液醇厚,帶著陽光與土壤的氣息,他忽然明白,這種味道,正是格魯吉亞民族文化的味道,它扎根于這片土地,歷經風雨,卻始終未曾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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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亞美尼亞,他感受到了一個民族對語言的執著。走進當地的一家小書店,書架上整齊地擺放著各種亞美尼亞語書籍,從古典文學到現代著作,應有盡有。書店老板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他告訴卡普希欽斯基,在蘇聯推行俄語教育的年代,很多亞美尼亞家庭依然堅持讓孩子學習本民族語言。為了獲取亞美尼亞語書籍,人們常常要輾轉多個城市,甚至冒著風險從國外購買。老者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泛黃的亞美尼亞語詩集,書頁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他說,這是他父親留下的遺物,當年為了保護這本書,父親把它藏在墻壁的夾層里,才躲過了審查。在一家小學里,卡普希欽斯基看到孩子們正在朗讀亞美尼亞語課文,他們的聲音清脆而堅定,眼神中充滿了自豪。一位老師告訴她,雖然學校必須教授俄語,但亞美尼亞語課程始終是孩子們最喜愛的科目,因為這是他們民族的根。卡普希欽斯基撫摸著孩子們使用的課本,紙張粗糙,印刷簡陋,卻承載著一個民族延續千年的文化記憶。
阿塞拜疆的巴庫,給了他另一種震撼。這座以石油聞名的城市,街頭巷尾都能感受到人們對祖先輝煌歷史的自豪。在當地的一座博物館里,講解員興致勃勃地向他介紹阿塞拜疆古代的文明成就:發達的農業、精湛的手工業、繁榮的貿易往來。一位當地的學者告訴他,阿塞拜疆曾經是絲綢之路的重要樞紐,祖先們用智慧和勤勞創造了燦爛的文化,這些歷史不僅是阿塞拜疆的財富,也是人類文明的瑰寶。在城市的廣場上,他看到幾位老人正在給孩子們講述古代英雄的故事,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陣陣贊嘆。這種對歷史的珍視,讓卡普希欽斯基深刻感受到,一個民族的自豪感,并非來自外部的賦予,而是源于對自身歷史與文化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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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大巴扎,則讓他看到了多元文化的交融與堅守。大巴扎熱鬧非凡,攤位上擺滿了色彩鮮艷的絲綢、香料、地毯,商販們用夾雜著俄語、烏茲別克語的方言吆喝著,聲音此起彼伏。卡普希欽斯基穿梭在人群中,被這種鮮活的市井氣息所感染。他注意到,雖然蘇聯推行無神論,但這里的人們依然保留著許多傳統的宗教習俗。在大巴扎的一角,幾位婦女戴著頭巾,正在虔誠地祈禱。更讓他意外的是,他在撒馬爾罕找到了蘇聯唯一的穆斯林神學院。神學院的建筑風格古樸典雅,庭院內綠樹成蔭,學生們穿著傳統的宗教服飾,正在認真地學習《古蘭經》。一位神學院的教師告訴她,即使在宗教活動受到限制的年代,神學院也從未停止過教學,他們堅持傳承伊斯蘭文化,培養宗教人才。卡普希欽斯基站在神學院的窗前,看著學生們專注的身影,忽然明白,文化的生命力遠比體制的束縛更為強大。無論帝國如何試圖統一思想、同化民族,那些深深扎根于人們心中的文化基因,總能找到生存的土壤,在沉默中積蓄力量。
1989-1991:帝國黃昏下的崩塌信號
1989 年,當卡普希欽斯基第三次踏上蘇聯的土地時,這個超級大國已經走到了歷史的十字路口。戈爾巴喬夫推行的 “公開性” 與 “改革” 政策,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長期被壓抑的社會矛盾、民族矛盾集中爆發。這一次,他行程六萬公里,足跡遍布蘇聯各地,親眼見證了一個帝國的最后時光。
莫斯科的變化,最為直觀地反映了體制的松動。曾經緊閉的輿論閘門被打開,長期壓抑的社會輿論如洪水般傾瀉而出。卡普希欽斯基有幸親歷了一次最高蘇維埃會議的辯論,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會議現場,代表們不再是清一色地擁護官方立場,而是各抒己見,激烈交鋒。有代表公開批評政府的經濟政策,指責體制的僵化與腐敗;有代表呼吁保障民族自治權,反對大俄羅斯沙文主義;甚至有代表直接對戈爾巴喬夫的改革路線提出質疑。電視直播讓全國觀眾第一次看到了權力機關內部的分歧與爭論,人們圍坐在電視機前,屏息凝視著這場前所未有的 “公開辯論”,空氣中彌漫著興奮與不安。卡普希欽斯基在會場外看到,許多市民自發聚集,討論會議內容,表達自己的觀點。一位退休的工程師對他說:“我們終于可以說話了,但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種復雜的情緒,正是當時蘇聯社會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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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美尼亞的局勢,則充滿了火藥味。非官方的武裝力量開始公開巡邏,他們身著統一的服裝,手持武器,在街頭巷尾維持秩序,與當地的政府軍隊形成對峙。俄語標識被逐一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亞美尼亞語的招牌,城市的名字也恢復了傳統的拼寫。卡普希欽斯基在一座小學門口看到,孩子們正在傳唱著古老的游擊隊之歌,歌詞中充滿了對民族獨立的渴望。一位當地的活動家告訴她,亞美尼亞人民已經忍受了太久的壓迫,他們渴望擺脫蘇聯的控制,建立自己的國家。在一次游行示威活動中,他看到數萬名市民手持亞美尼亞國旗,高呼 “獨立” 的口號,隊伍浩浩蕩蕩,氣勢如虹。雖然政府試圖鎮壓,但民眾的反抗情緒已經如火山般爆發,無法遏制。
烏克蘭的東西部對立,則成為帝國分裂的縮影。在利沃夫等西部地區,語言復興運動如火如荼。街頭巷尾,烏克蘭語的標語隨處可見,學校里優先教授烏克蘭語,書店里的烏克蘭語書籍供不應求。人們自發組織語言培訓班,老年人帶著年輕人學習本民族的語言和文化,試圖找回被遺忘的民族身份。而在東部的頓巴斯地區,俄羅斯化的痕跡依然濃重。俄語是當地的主要語言,商店的招牌、公共設施的標識都以俄語為主,人們的生活習慣、文化認同也更傾向于俄羅斯。這種語言與文化的對立,逐漸演變成政治上的分歧。西部地區的民眾積極推動烏克蘭獨立,而東部地區則傾向于維持與蘇聯的聯系。1990 年 7 月 16 日,烏克蘭最高蘇維埃通過了《烏克蘭國家主權宣言》,這一事件成為烏克蘭獨立進程中的重要里程碑。卡普希欽斯基在基輔見證了宣言發布的時刻,廣場上聚集了數十萬市民,當宣言通過的消息傳來時,人們歡呼雀躍,揮舞著烏克蘭國旗,淚水與笑容交織在一起。他意識到,烏克蘭的獨立,已經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而這個趨勢,也預示著蘇聯的解體已經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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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行途中,卡普希欽斯基敏銳地捕捉到了許多體制崩塌的信號。兩個加盟共和國擅自關閉邊境,禁止蘇聯軍隊和物資通過,而莫斯科中央政府卻對此無能為力,只能發表空洞的聲明表示抗議。平民代表與戈爾巴喬夫在公開場合激烈爭論,甚至有人當面指責他的改革政策導致了國家的混亂,而戈爾巴喬夫只能尷尬地辯解,昔日的權威早已蕩然無存。各地紛紛拆除列寧雕像,這些曾經象征著蘇聯權力的標志,被起重機吊起,摔在地上,碎成兩半。在列寧格勒(現圣彼得堡),一座列寧雕像被拆除時,圍觀的市民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有人甚至向雕像的殘骸扔雞蛋、石塊。卡普希欽斯基看著這些場景,心中感慨萬千。他明白,這些雕像的倒塌,不僅是物質層面的摧毀,更是人們心中對蘇聯體制信仰的崩塌。
通過三次旅行的對比與觀察,卡普希欽斯基得出了自己的結論:蘇聯的解體并非偶然,而是體制長期僵化、民族矛盾積累的必然結果。在他看來,蘇聯的體制如同一個龐大而笨重的機器,長期缺乏自我革新的能力,官僚主義盛行,經濟發展停滯,人民的生活水平難以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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