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朋友的邀請下,踏進位于沙坪壩的重慶大學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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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大學
朋友知道我對人文歷史很感興趣,把我?guī)У紸校區(qū)主教學樓負一層的師生服務(wù)中心。她說,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饒家院舊址。1929年10月12日,重慶大學兩個班177名學生在饒家院正式開課,宣告這座當時西南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高等學府的成立。
在師生服務(wù)中心的入口處,展示著重慶大學79級校友、知名詩人的一首詩歌《饒家院》:“進去時,獲得青春的堡壘。出來時,長出全新的翅膀。更多時候,我們只是站在命運的門檻上……”我們捧著一杯“搖搖冰”,漫步在古色古香的饒家院文化展示區(qū)。一張張老照片里,凝聚了重慶大學的百年風華。那些逐漸褪色的面容,那些塵封已久的故事,再次鮮活起來。
饒家院的故事,始于晚清時期的重慶府巴縣秀才饒冕南。饒冕南出身耕讀家庭,家里有祖上傳下來的幾十畝田地,支撐著他步入科舉之路。明清時期的科舉之路上擁擠不堪,比當代高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有過之而無不及。幾十年寒窗苦讀,饒冕南止步秀才功名,難以更上一層樓。當他幼子饒道源長大成人后,父子兩人雙雙奔波在赴考路上,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當秋風漸起的時候,饒冕南、饒道源父子一道來到成都,參加3年一次的四川鄉(xiāng)試,不料雙雙中舉。當省城的報子登門報喜“饒道源老爺高中”時,饒冕南表面呵斥家人“瘋什么”,卻暗自焦慮。午后,自己中舉的喜訊傳來,狂喜之下他竟將夜壺提至堂屋,被鄉(xiāng)人笑稱“演了一出范進中舉”。
這對重慶科舉史上罕見的父子舉人,后來分別執(zhí)掌重慶第二女子師范和法政學校,用功名積累的財富,進城購買并擴建了一座象征書香門第的莊園——饒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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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家院
饒家院位于重慶城西、嘉陵江畔的沙坪壩紅廟子,始建于咸豐十年(1860年),坐北朝南,占地3畝有余。經(jīng)過改擴建之后的饒家院,有三重院落,每重都有天井,三進院落層層遞進,氣勢恢宏,配得上饒冕南、饒道源父子的顯赫身份。
如果故事到此為止,那么饒家院就與中國歷史上數(shù)不勝數(shù)的地主莊園一樣,沒有什么奇特之處,“泯然眾人矣”。歷史的因緣際會,讓它注定要在中國高等教育史上記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時間來到20世紀20年代。1929年夏天,在“重慶五老四學士”之一、巴縣議事會議長李奎安的倡議下,重慶社會各界在菜園壩楊家花園成立“重慶大學促進會”,組建籌備委員會,提出建設(shè)“完備弘深之大學”的愿景。當時雄踞重慶的四川軍閥劉湘,被推舉為重慶大學首任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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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湘
重慶大學甫一成立,就招收了兩個班177名學生。由于尚無校舍,學生們暫居劉湘麾下的騎兵營地。每天清晨,學生們的朗朗讀書聲,與兵哥哥的日常操練聲此起彼伏、相映成趣。
棲身軍營,終歸不是長遠之計。籌備委員會決定覓一處永久校址。為此,籌委們四處奔走,在重慶城區(qū)及周邊實地考察理想地址。
一天,籌委們乘坐一艘汽艇,從朝天門碼頭出發(fā),溯嘉陵江而上。當汽艇停泊在沙坪壩中渡口碼頭后,他們走上松林坡,眼前突然一亮:這一片地方地勢平坦、阡伯交通、雞犬相聞,距離城區(qū)僅有20余里,儼如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更為振奮的是,在平整的田野中間,有一座林木圍繞、粉墻黛瓦、屋舍儼然的深宅大院。環(huán)境是幽靜寬敞的,房屋是現(xiàn)成的,實乃興辦高等教育的理想場所。
這座深宅大院正是前面提到的饒家院。饒家院的主人,已從饒冕南變成了饒道源。這片土地,有900多畝,為饒道源和劉象曦(劉象曦父親劉繼陶是重慶近代第一個百萬富翁)兩家所有。如果要按照當時的市場價格購買這些土地和饒家院,需要15000銀元。籌備委員會一時之間,湊不出這么多錢。眼看此事就要告吹,關(guān)鍵轉(zhuǎn)折出現(xiàn)了。
時任巴縣龍隱鎮(zhèn)鎮(zhèn)長叫程爾昌。此人年輕時經(jīng)營商業(yè)、開辦煤礦——著名的渣滓洞就是他開辦的一個煤窯,在巴縣當?shù)厥且晃豁懏敭數(shù)念^面人物。籌備委員會請他出面斡旋,打著劉湘興辦教育的旗號(這時候就體現(xiàn)出推舉劉湘為重慶大學首任校長的前瞻性了),與饒道源、劉象曦進行一番談判。最終,饒道源、劉象曦欣然接受了籌備委員會的開價,以一半付錢,一半捐贈”的方式出讓土地和饒家院。
1929年10月12日,重慶大學第一批師生入駐饒家院并開堂行課。此后,重慶大學將10月12日作為校慶紀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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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家院內(nèi)部
籌備委員會獲得了饒家院和這片土地后,進行了改擴建。這又是一個龐大的工程,耗資巨萬。劉湘下令,在重慶全市以屠宰稅附加法籌資:每宰一頭豬征一毛錢,終于湊足十八萬銀元工程款,交由英國建筑工程師莫里遜承包工程。由此,西南最高學府的根基在饒家院的土地上扎下。
此后,在近80年漫長歲月里,饒家院卸下地主莊園的身份,成為校部和教授宿舍所在地。青磚黛瓦間,幽深院落里,大師足跡如星斗璀璨。李四光、馬寅初、盧作孚、馮簡、柯召、吳宓、潘序倫、何魯、潘淑、吳冠中、艾蕪等一大批享譽海內(nèi)外的專家、學者、教授、作家執(zhí)教重慶大學,留下許多難忘的故事。
抗戰(zhàn)期間,來自山東日照的著名土木工程學專家丁觀海受聘到重慶大學任教,就職于工學院,一家寓居于饒家院。長子丁肇中在饒家院度過難忘的童年,在天井中奔跑嬉笑,也在池塘邊聽過蟬鳴。1976年,已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物理系教授的丁肇中,與美國斯坦福大學的物理系教授里克特,因為發(fā)現(xiàn)了J粒子,共同獲得了當年的諾貝爾物理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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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肇中
1937年,著名畫家徐悲鴻隨中央大學西遷,來到重慶大學擔任美術(shù)系講師,一邊教學一邊創(chuàng)作。他和重慶大學教務(wù)長張圣奘都喜歡畫馬,在品香茗、聊畫馬中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
張圣奘也是一位傳奇人物。他是明朝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的后代,母親是晚清名臣林則徐的孫女,精通英、德、日、俄、西班牙、葡萄牙等9國語言,獲得史學、經(jīng)濟學、文學、醫(yī)學、法學等5個博士學位,會教28門課程,羅家倫稱他是“萬能教授”。學校開通了哪門課程,差教授的話,喊他上準沒錯。
1945年12月31日,徐悲鴻與妻子蔣碧薇的感情走到了盡頭,在張圣奘家中簽署離婚協(xié)議,大律師沈鈞儒見證下,徐悲鴻“神情頹喪,臉色蒼白,手里拎著一重慶流行的粗布口袋,那里面盛著一百萬塊錢,和一卷不曾裱過的畫,自始至終一直低著頭”。一百萬塊錢是徐悲鴻支付的兩個孩子的贍養(yǎng)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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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鴻與蔣碧薇
1938年初,馬寅初擔任重慶大學商學院專任院長兼經(jīng)濟系教授。他不僅是一名學者,更是憂國憂民、仗義執(zhí)言的英雄。1940年底,他應(yīng)邀到重慶實驗劇院發(fā)表演講時,抨擊國民黨政府經(jīng)濟政策,指責豪門權(quán)貴大發(fā)國難財,由此罹禍,被關(guān)押了2年,直至1942年8月才獲釋。
當他被囚禁在江西上饒集中營期間,時逢他六十歲壽辰,新華社贈送一幅壽幛:“不屈不淫征氣性,敢言敢怒見精神。”
抗戰(zhàn)時期,重慶作為中華民國的臨時首都,成為日軍的眼中釘、肉中刺。從1938年2月到1944年12月,日軍對重慶及其周邊城市商業(yè)區(qū)、平民聚居區(qū)實施了長達6年多的無差別轟炸。在大轟炸中,遠離主城區(qū)的重慶大學也未能幸免于難。工學院、饒家院等地多次遭到日軍飛機狂轟濫炸,有校內(nèi)人員在大轟炸中不幸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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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大爆炸
但全校師生沒有屈服于日軍的暴行,及時修復校舍,堅持教學科研。許多學生還懷著家仇國恨,積極參軍入伍,1942年,重慶大學水利系學生何其忱在自家堂叔、重慶大學理學院院長何魯?shù)募詈椭С窒拢闳粦?yīng)征入伍,加入空軍軍官學校第15期飛行班學習飛行駕駛,成為抗戰(zhàn)時期著名的“飛虎隊”隊員。
新中國成立后,饒家院褪去戰(zhàn)火傷痕,成為校園商業(yè)與文化生活的核心,是全校師生購物、聚會、品茶、交友的重要場所,被師生們愛稱為重慶大學的“解放碑”。
饒家院“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里郵局、書店、咖啡店、銀行、報亭、雜貨鋪、理發(fā)館一應(yīng)俱全、應(yīng)有盡有。郵局前,排著取兌匯款的學子,那是他們在校生活費的來源。郵局右邊挨著書店,書架前站立著翻閱書籍的身影,眼神里充滿對知識的渴望。郵局左邊咖啡店里傳來陣陣咖啡香,年輕的戀人坐在里面,借著氤氳霧氣的掩護,深情地凝視著對方。錄像放映廳里,輪番上演香港動作片,李小龍、霍元甲、黃飛鴻等各路武林高手以這種方式和重大學生們見面,挑撥著他們青春的荷爾蒙。
上世紀60年代就讀于重慶大學無線電系的王家素,成功研制出世界第一輛載人高溫超導磁懸浮試驗車“世紀號”,被譽為中國高溫超導磁懸浮列車之父。來自重慶開州的他,家境貧寒,囊中羞澀。他每每經(jīng)過饒家院門口時,總會聽到賣高粱粑的吆喝聲“高粱粑,八分一個。又熱火,又大坨。又經(jīng)濟,又節(jié)約”。只賣八分一個的高粱粑,王家素還是買不起,只能吞著口水匆匆而過。
重慶是中國四大火爐城市之一,有著酷熱漫長的夏天。每到盛夏時節(jié),饒家院最受歡迎的商品,是一款自創(chuàng)的清涼飲料——搖搖冰。玻璃杯里,盛放著大半杯橘子味汽水,上面蓋著一塊冰淇淋。把吸管往中間一扎,橘子水便和冰淇淋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輕輕一吸,連心都涼透了。在周末的夜晚,約上三五幾個好友坐在四合院內(nèi),人手一杯搖搖冰,在晚風的吹拂下,暢談國內(nèi)外大事,無疑是夏季最愜意的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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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冰
1964年4月,北京電影制片廠《烈火中永生》劇組來重慶拍外景時,在重慶大學拍攝了一組鏡頭。圍墻外的墻壁上、門前環(huán)湖的石欄桿上貼滿了“反饑餓、反迫害、我們要自由”等標語。在饒家院拍攝的這組鏡頭,講述于藍扮演的江姐,來到重慶大學看望華為和孫明霞,親眼目睹學生開展運動抓特務(wù)的情景。
拍攝時,許多市民和學生聞訊而來看熱鬧,將拍攝現(xiàn)場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就連當時的四川省文聯(lián)主席著名作家沙汀,也來到現(xiàn)場觀看拍攝。
3天拍攝,僅換銀幕幾十秒,卻讓饒家院永遠定格在電影黑白膠片上,成為中國革命歷史壯闊畫卷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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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中永生》
席慕容說:“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一批又一批年輕人,在饒家院度過了轉(zhuǎn)瞬即逝的青春。饒家院自己,何嘗不是在風雨的敲打中,度過了青春年華。時間在饒家院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斑駁脫落的墻皮、青石板上的苔蘚、失去光澤的雕花窗欞,都在無聲地告訴我們,饒家院老了、無可爭議地老了。
2002年,正當春雨綿綿之際,一張遷移通告貼在了饒家院斑駁的墻上。為建121米高的主教學樓,這座142歲的老院面臨拆除的命運。
曾經(jīng)與饒家院朝夕相處的大學生們,表現(xiàn)出依依惜別之情。有學生投書媒體:“饒家院順理成章地是心中的怡紅院。沒有怡紅院的大觀園是什么樣子呢,沒有了饒家院的重慶大學還會那么美嗎?”
他的疑問無人回答。
拆除前夕,工人從瓦礫中搶救出“一邱一壑”石匾,現(xiàn)存放于逸夫樓內(nèi)。2008年,最后一片青瓦墜落,所有關(guān)于饒家院的校園記憶被鋼筋水泥覆蓋。
散落在五湖四海的校友們,在回到重慶大學時,總會到饒家院(遺址)去看一看。
2014年1月6日,78歲的丁肇中重訪重慶大學,在饒家院遺址前佇立良久。他心里所想,是70多年前的童年生活,還是當年父母親的叮嚀囑托?
王家素也經(jīng)常回到母校重慶大學。每次回去,他都要去看饒家院,哪怕院子已經(jīng)沒了。他想吃那種高粱粑,可惜也沒了。他在回憶散文里寫道:“如果重大還有那種高粱粑,我一定吃個死飽。饒家院門口高粱粑的叫賣吆喝聲,永遠銘刻在我的記憶深處,永久記錄下了當時重大學生饑餓難熬的歲月。”
饒家院——這座消逝的古老院落,已變成無數(shù)重大人心中永恒的“精神原鄉(xiāng)”。在時間的長河里,它始終以溫暖的胸懷,守望每一個漂泊的學子歸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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