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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讀到一篇很值得深思的文章。
寫曾國藩的書和文章多如牛毛,有真知灼見的很少。這篇另辟蹊徑,談的是曾國藩去世一百多年來,他在中國社會的形象變化。曾國藩只有一個,時而被推為圣人,時而被貶為元兇。仔細琢磨琢磨這背后的社會心理,和真實的曾國藩一樣有意思,可能更有意思。
一些詛咒我們的深層困局,或許可以從這里邊找到答案。
允許我搬運一下那篇文章的基本框架和精彩論述,方便展開我自己的感想,還是建議大家去讀原文,自己想一想。
一、“功臣”
曾國藩創立湘軍,平定太平天國運動,挽救了大廈將傾的清政府。因此,清政府對其評價甚高,在其去世時諭稱“東南底定,厥功最多”,“老成碩望,實為股肱心膂之臣”,追贈太傅,謚號文正,入祀京師昭忠祠、賢良祠,被朝廷蓋棺定論為“功臣”。
曾國藩的功臣形象,迎合了同治、光緒兩朝頌揚“中興之業”的需要。此外,曾國藩的親朋僚友、門生故吏組成嚴密的關系網和輿論網,牢牢把控對曾國藩的評價。當有不佳評論出現時,他們都會予以及時糾正,甚至集體批判。
二、“漢奸”
曾國藩評價發生變化,最早可以追溯到戊戌變法時期。譚嗣同認為太平軍起義具有一定正當性,源于清朝“政法之不善”,太平軍“苦于君官,鋌而走險,其情良足憫焉”,批判湘軍“乘勢淫擄焚掠”的暴行,“不以為罪,反以為功”。
這在當時不是主流,直到幾年后辛亥革命思潮興起時,由于革命需要,曾國藩不再是“功臣”,成了替滿人賣命的“漢奸”。陳天華在《警世鐘》說道:“恨的是曾國藩,只曉得替滿人殺同胞,不曉得替中國爭權利。”有些辛亥革命黨人以太平軍自比,孫中山就曾自稱“洪秀全第二”。
如此一來,曾國藩從“忠良名臣”的高位上被推到“漢奸元兇”的谷底。
三、“傳統文化的典范”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之后,在政治上曾國藩的形象又被高抬起來。國民黨由之前的“破壞者”變成了“建設者”,由“革命者”變成了“執政者”,不再把自己當成洪秀全的繼承者,轉而認同作為秩序的捍衛者和維護者的曾國藩。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興起了文化保守主義之風,大力提振中華傳統文化,一是為了改善國民性,而是為了抵制外來文化。于是曾國藩被當作是中國傳統文化孕育的典范人物。“文正之榮,亦中國文化之榮也”。
蔣介石對曾國藩極為欽慕,不僅個人仿效曾國藩的日課堅持寫日記,而且在公開演講中時常引述曾國藩的話語,頌揚曾國藩的精神與事跡。
這個時候曾國藩不再是“漢奸”,反而成了“革命先驅”,論證如下:“湘軍崛起后,取滿清實權而代之,撤退之湘軍,大部分加入哥老會,從事革命運動,是皆與曾氏有直接關系也。雖未昌言排滿,而以其事衡之,始終具有民族思想,則亦不容抹煞也。”
四、“劊子手”
1949年前后,曾國藩的形象又從正面轉向負面。國民黨把曾國藩捧起來,另一方就要對他進行抨擊,借批“曾”來批“蔣”。影響力最大的是范文瀾于1944年7月發表的長文《漢奸劊子手曾國藩的一生》。曾國藩形象被定格為“漢奸”“劊子手”“賣國賊”“軍閥祖宗”等。
1965年的《辭海》寫道,曾國藩“以封建地主的衛道者自居,勾結外國侵略者,鎮壓中國人民革命,為中國近代史上反動人物的典型”。在新中國成立至改革開放前,曾國藩也逐漸不再被人關注,這三十年左右的時間里,只有五種著作出版,論調也都是全盤否定。
五、“成功大師”
改革開放后,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曾國藩又回到了大眾視野中,對他的研究、閱讀和評說越來越多,掀起了“曾國藩熱”。對這一時期曾國藩形象影響最大的,是唐浩明出版的歷史小說《曾國藩》。唐浩明本著遵循歷史本來面目和人性基本邏輯,還原了“真實”曾國藩,著重表現其儒學精神,將他塑造成了“傳統知識分子的人格典范”“封建社會末期統治階級內部最后一個道德完人”。
唐浩明書寫《曾國藩》的做法具有開創性,回避對其政治定性,變政治批判為純文化創作。后來很多曾國藩傳記沿著唐浩明的思路,基本上對曾國藩進行肯定。久而久之,甚至形成了曾國藩“完人”“圣賢”的刻板印象。
“曾國藩熱”經久不衰。曾國藩的形象被更多地塑造為“成功者”“成事者”“成功學大師”等;此標簽下的細分形象還有擅長權勢的厚黑學大師、左右逢源的情商高手、善于彌縫的文案大師,以及管理高手、家庭教育專家、相面者、善用人者等等,總之在各行各業都能成功的人。
以上就是曾國藩先后擁有的五種形象,在好人與壞人、“圣賢”和“元兇”之間來回顛倒。
我們難免好奇,曾國藩的形象會不會繼續變化?鞠海在文章后面寫道:
“由于晚清民國時期已經對曾國藩等中興之臣進行了充分討論,20世紀90年代至今天這一時期的曾國藩形象并未有太多新突破,現在關于曾國藩的評價幾乎都可以在晚清民國時期找到源頭,只不過某些形象通過現代大眾傳媒、互聯網科技等手段,在迎合當下社會心態的基礎上進行了放大。其正面形象被放大到’成功學大師’的同時,某些負面形象如漢奸、劊子手、賣國賊等也沒有消失,依然在很多人心中根深蒂固。因此,目前對曾國藩的評價仍然呈兩極分化態勢,正如章太炎所言“譽之則為圣賢、讞之則為元兇”,于是“半個圣人”的論斷就產生了。”
從寫作者的角度,我首先感到一絲悲哀。
一百多年過去,一代又一代的學人從青絲變白發,幾十幾百萬本圖書從木材變成紙張又從紙張變成紙漿,無數的網絡鏈接、網絡視頻在億萬人眼前飄過又歸于沉寂,但是對曾國藩的研究和討論,卻沒有實質性的推進。翻大餅而已。很可能后面的討論還不如最開始的鮮活、深入。
曾國藩到底是怎樣的人,這是一回事。我們社會究竟如何看待曾國藩,這是另外一回事。在很大程度上,后者更關乎我們的生存品質,因為它顯示了文化土壤的厚薄。
曾國藩只是一個例子,在曾國藩身上翻過的大餅,也在許多其他名人翻著,不光是名人,還有歷史事件、思潮、觀念等等。有多少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事物本身,又有多少時候,我們看到的只是自己內心的投射?
這種翻大餅,不正是我們在許多領域始終無改進的原因嗎?知識沒有進步,只是隨著風向而搖擺,過程中只會不斷衰減。
其實從曾國藩一開始被蓋棺定論為“功臣”,他那些有權有勢的親朋僚友、門生故吏不許別人批評開始,翻大餅的進程就已經開始了。
大餅始終有兩面,每次只吃自己受用的一面,得勢的一方堅決不允許別人提起大餅還有另外一面。而這一面總有壓不住陣腳的時候,另一面翻出來,另外一批人開始狂啃,吃相其實和前一批人是差不多的,他們同樣禁止別人提起大餅有兩面。
神化和妖魔化,為尊者諱和踩上一萬只臭腳,就是吃大餅的兩種姿勢。對某些對象進行神化的,也會下意識妖魔化另外一些對象。
而真正的理解,只有在同時接受大餅有兩個面的時候才會開始,不是虛與委蛇的接受,而是真正持守一種價值和方法,看見人、事、物的復雜性,不以自己的喜好和得失去逆推全世界。以此為標準,去厘清我們的知識系統,才能知道我們擁有多少知識多少偏見。
很多知道公共治理上的翻大餅,卻少有人察覺群體心態的翻大餅,它們是相互生成的。要擺脫這種循環,首先要理解“反動”的價值。如果自己在打順風球,也要允許別人打逆風球。如果自己在打逆風球,要記著“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如果一個社會在諸多領域總是在翻大餅,造神復毀神,那么終極結果就是沙塵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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