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片
(遂寧—資陽—眉山高速公路連接線。受訪者供圖。)
在四川資陽沱東新區,全長4.33公里的“遂資眉高速連接線”是一條沉默的道路。當地人習慣稱它為“迎賓大道”。
十余年來,無數車輛碾過路面,香樟樹在兩側投下日益濃郁的陰涼。車輪滾滾,無人知曉這條路基之下埋藏的并不是普通的泥土與碎石,而是一個關于數億債務、兩名技術人員的牢獄之災,以及一家民企瀕臨破碎的殘酷寓言。
撰文|楊雄
出品|有戲(Review)
2025年7月2日,鄢松走出了監獄的大門。
那天,陽光刺眼,世界陌生。作為中冶成都勘察研究院有限公司(下稱成勘院)的技術人員,他因為十多年前在這條路上的一次地質勘察,失去了600多天的自由。
這本是一起看似普通的工程糾紛,卻在十年后演變成了一場令人錯愕的刑事案件。核心的荒謬在于:一條已經通車十年的路,被一份遲到的“復勘報告”宣判——其路基下的普堅石含量為“0”。
如果石頭不存在,那么當年為此支付的工程款就是詐騙;如果石頭不存在,勘察人員就是罪犯。但在那條路之下,物理意義上的巖石沉默不語,而社會學意義上的“巖石”——那些堅硬的債務、權力的傲慢與司法博弈,卻正在瘋狂生長。
1、0和43%
故事的裂痕,出現在兩份相隔13年的報告之間。
2010年冬天,鄢松和同事陽凌峰受委托來到資陽,對這條即將建設的連接線進行地質勘察。彼時的沱東新區還是一片等待開發的處女地。他們的任務是弄清楚地表之下是什么。
根據他們當時出具,并經由中宇建設咨詢有限公司審查合格的《巖土工程勘察報告》,項目A段的普堅石比例為43.91%,B段為79.35%。在四川盆地的丘陵地帶,遇見巖石并不稀奇。
這份報告成為了后來工程預算和結算的基石。
然而,時間撥回到2023年。當年的甲方——資陽市雁江區政府平臺公司“凱利建設投資有限責任公司”(下稱凱利公司),在項目建成通車近十年后,突然委托中鐵二院工程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下稱中鐵二院)進行了一次“復勘”。
![]()
圖片
(雁江區政府。受訪者供圖)
這次復勘得出了一個令工程界嘩然的結論:普堅石比例為0。
“一條在山丘間開辟的道路,怎么可能全是泥土,沒有石頭?”一位資深巖土工程師對此感到不可思議。但在司法邏輯中,這份新的報告具有了毀滅性的力量。它意味著,當初基于有巖石而計算的爆破、挖掘費用,被視為虛增。兩份報告之間的差價高達7284.51萬元。
正是這“消失的石頭”,成為了開啟牢獄大門的鑰匙。
2023年10月,鄢松和陽凌峰被資陽市雁江區警方帶走,隨后被指定居所監視居住。2024年11月,兩人被提起公訴。
2025年6月6日,資陽市雁江區人民法院以“出具證明文件重大失實罪”,一審判處鄢松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陽凌峰有期徒刑半年。
在法庭上,公訴人的一句話讓鄢松至今難忘:“我每天上班都要經過,沒看到有很多石頭。如果石頭多,我們不是就在一個石頭包包上?”
這種基于日常視覺經驗的指控,與嚴謹的地質科學形成了某種充滿黑色幽默的對峙。當年施工現場的《隱蔽工程檢查記錄》上,施工方、監理方、甚至凱利公司自己,都曾簽字確認過“土石比”與地勘報告一致。
那些簽字如今還在紙上,但簽字的人卻反悔了。
凱利公司現在的說法是:當年的簽字“僅為滿足竣工程序需要”。這句話翻譯成通俗的語言,就是:為了把路修完,我們可以承認有石頭;為了不付錢,石頭必須消失。
2、被誘捕的資本
如果說鄢松和陽凌峰,是這場博弈中被意外卷入的“棋子”,那么四川博邦置業有限公司(下稱博邦公司),則是那個早已深陷泥潭的“獵物”。
博邦公司的實控人至今記得2010年的那個冬天。
彼時,地方政府招商引資的熱情如火,BT(建設-移交)模式盛行一時。企業出錢建設,政府分期回購,這被視為一種政企雙贏的模式。資陽市雁江區政府多次邀請博邦公司入局,雙方簽訂了投資合作協議,估算投資3.5億元。
然而,這場合作從一開始就埋下了不誠信的種子,宛如一場精心設計的“殺豬盤”。
作為BT項目,政府需要提供擔保。協議約定,凱利公司提供國有土地使用權證供博邦公司融資。2010年,博邦公司拿到了6本土地證,總面積790多畝。那是他們信心的來源,也是他們向銀行貸款的底氣。
直到2012年,當博邦公司已經砸入2億真金白銀,拿著這些證件去攀枝花銀行續貸時,一個晴天霹靂砸了下來——銀行工作人員冷冷地告訴他們:這些土地證是偽造的。
![]()
圖片
(遂寧—資陽—眉山高速公路連接線修建場景。受訪者供圖。)
凱利公司的法務人員,后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承認了這一點,輕描淡寫地稱之為“直接登記”。但在商業邏輯中,這就是欺詐。
此時的博邦公司已是騎虎難下。
退場?前期投入的2億將血本無歸,且會留下一個爛尾工程。
繼續?資金鏈已斷。
時任地方領導給出了一個“解決方案”:
你們再拍一塊地,用這塊地去融資,把路修完。
但這塊“救命地”的價格卻高得離譜。
一街之隔的土地價格僅為每畝100多萬,而政府要求博邦拍下的這塊地,高達每畝303萬元。為了這一線生機,為了不讓之前的2億打水漂,博邦公司咬牙認了,凱利公司代繳了近3億元的土地出讓金——但這筆錢,最終也是算在項目的總盤子里,成為了債務雪球的一部分。
2014年1月,項目終于竣工,全幅通車。按照合同,90天內完成審計,一年內付清款項。博邦公司以為苦盡甘來,卻不知道,真正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3、時間的暴力
從2014年到2024年,整整10年。
對于一個孩子,這是從幼兒園到初中的成長;對于一家依靠現金流生存的民營企業,這是慢性死亡的刑期。
項目完工了,審計卻停滯了。
凱利公司先是內部審核,然后送交審計局,審計局又退回……理由層出不窮,核心只有一個:不確權,不給錢。
原本約定的3.5億工程款,因為無限期的拖延,變成了滾雪球般的巨額債務。博邦公司背負著銀行的高額利息、違約金,以及上下游供應商的討債壓力。他們原本是城市的建設者,轉眼成了被追債的“老賴”。
無奈之下,2020年,博邦公司拿起了法律武器。
![]()
圖片
(遂寧—資陽—眉山高速公路連接線修建場景。受訪者供圖。)
資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凱利公司支付1.5億元。雙方不服,上訴。2022年12月,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凱利公司支付約1.327億元,并支付相應的利息和遲延履行金。
這本該是正義的終局。在法治社會,生效判決代表著國家強制力的承諾。但在資陽雁江,行政權力的意志似乎凌駕于司法判決之上。
2023年7月10日,博邦公司負責人被叫到了時任資陽市雁江區委副書記李建英的辦公室。當時,政府在支付了少量款項后突然停付。
在那間辦公室里,發生了一場足以載入中國法治觀察樣本的對話。
企業負責人請求:“書記,當前急需解決的,是我司在上海銀行逾期6000萬元貸款的問題!剩余的款項,我們后續可以商議。”
李建英的回答冷靜而刺骨:“你不要認為二審判決就是唯一的結論,政府有辦法讓它變成不是唯一的結論,要找你們公司項目的問題,政府有的是辦法和手段。”
三個月后,“辦法”來了。
凱利公司向公安機關報案,稱當年的勘察報告造假。緊接著,那個得出“普堅石比例為0”的復勘報告出爐。再接著,鄢松和陽凌峰被抓。
這是一套精密的組合拳,被法律界稱為“以刑化債”——用刑事手段干預民事糾紛,通過抓人來推翻賬目。
4、多米諾骨牌與行業的寒蟬
中鐵二院那份“普堅石為0”的復勘報告,不僅把兩名同行送進了監獄,也在四川乃至全國的工程勘察界撕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邏輯黑洞。
核心爭議在于:如果中鐵二院的一份復勘報告,可以輕易推翻中冶成勘院在十多年前做出的、且經過層層審批的報告,那么這是否意味著一種極度危險的行業判例正在形成?
按照這個邏輯推演,如果中冶成勘院的報告可以被推翻,那么中鐵二院在全國其他地方所做的報告,是否也可以被當地政府委托另一家地產公司,或勘察單位出具的報告所推翻?
再進一步,是否以前凡是地勘公司出具的報告,只要甲方的付費意愿足夠強烈,都可以通過委托新的第三方進行“復勘”,從而全部推倒重來?
![]()
圖片
(2023年3月3日,資陽市與中鐵二院工程集團簽署戰略合作協議。《投資資陽》官方微信公號報道截圖。)
如果技術報告的權威性不再源于科學數據,而是取決于誰是最后一份報告的委托人,那么整個勘察行業將陷入“互殺”的叢林法則。
四川省公路規劃勘察設計研究院的正高級工程師馬洪生、四川省川建院的正高級工程師劉曉東等10名業內資深專家,罕見地聯名發聲。
他們對中鐵二院的報告,提出了十多條針鋒相對的質疑。聯名信指出,復勘報告連基本的法定代表人簽字、注冊土木工程師印章都缺失。
更令人細思極恐的是,當年審核成勘院報告合格的中宇建設咨詢有限公司,在12年后對同一份報告再次審查時,結論變成了“不合格”。
“這讓人不寒而栗!”一位不愿具名的勘察設計院院長表示,“如果技術標準可以隨著甲方的意志隨意揉捏,如果科學結論可以為了配合‘化債’而顛倒黑白,那么我們這個行業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我們是在做科學,還是在做偽證?”
2023年3月3日,資陽市與中鐵二院工程集團簽署了戰略合作協議。
3日后的官方報道里,時任市委書記元方在講話中表示,希望中鐵二院發揮技術優勢等方面的優勢,給予資陽更大的支持。
5、無法收尾的馬拉松
如今,這場始于2010年的“交鑰匙”工程,已經演變成了一場沒有人能看到終點的馬拉松。
2025年10月28日,四川高院對該項目的綠化工程款糾紛作出了終審判決。判決顯示,凱利公司需支付的本金一共是7600萬元(包含了綠化工程款及二類費用),其中綠化的直接工程費僅為4000萬元。 加上部分土建工程款,政府欠款本息合計已接近3億元。
收到判決書的那一刻,博邦公司并沒有多少勝訴的喜悅。
因為在法律戰的另一端,凱利公司雖然針對民事判決申請的再審已經被法院駁回,但這并不代表他們放棄了抵抗。相反,凱利公司的意圖愈發圖窮匕見——他們并未止步于再審的失敗,而是寄希望于那場刑事審判。
![]()
圖片
(修建這條路時,施工方的自我要求并不低。受訪者供圖。)
凱利公司的邏輯鏈條清晰而冷酷:只要能坐實鄢松和陽凌峰的“出具證明文件重大失實罪”,將這份勘察報告定性為刑事犯罪產物,他們便可以此為據,向檢察院申請抗訴。一旦抗訴成功,原本已經生效并被駁回再審的民事判決,就可能被徹底推翻。
這就不難解釋,為何一個國企會對兩名技術人員的刑期如此執著。
在監獄之外,更大的荒誕在蔓延。
一方面,資陽中院在判決書中直言不諱地批評凱利公司:“以未完成審計、支付條件未成就為由拒絕支付……有違誠信,損害投資企業的利益。”
另一方面,作為被執行人的凱利公司,卻能動用公權力,通過報案將對方的技術人員送進看守所,試圖用刑事判決來“覆蓋”民事責任。
6、誰是贏家?
如果說這不僅是一場官司,而是一場關于生存的戰爭,那么截至目前,戰場上沒有贏家。
鄢松和陽凌峰失去了自由,背上了“罪犯”的標簽。他們的職業生涯毀了,家庭陷入了無盡的痛苦。鄢松在獄中寫下的自白令人動容:“一邊是家人、愛人,一邊是良心。如果我放棄良心……被我冤枉的人呢?”
博邦公司瀕臨破產,員工遣散,債臺高筑。那個曾經意氣風發想要在基建大潮中分一杯羹的民營企業家,如今只剩下滿頭白發和一堆法律文書。
對于雁江區政府和凱利公司,他們真的贏了嗎?
雖然暫時延緩了付款,甚至可能通過“曲線救國”的抗訴手段賴掉這筆賬,但透支的是政府的公信力,破壞的是當地的營商環境。
當“投資不過山海關”變成一種普遍的擔憂,當技術人員不敢在勘察報告上簽字,當民營企業視政府項目為畏途,這種隱性的損失,又要用多少個3.5億來彌補?
2025年的深秋,資陽的風已經帶上了涼意。
那條連接線依然繁忙。路邊的香樟樹依然在生長,它們沉默地注視著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關于消失的石頭,關于蘇醒的刑罰,關于那場至今沒有走完的程序。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