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云街頭聽冬
文|周明華
傍晚的光像是被誰偷換了顏料,從琉璃黃陡然變成鉛灰色。北京的冬天可非鬧著玩的,昨天剛到時,還有一陣暖陽,今天就有些風頭如刀面如割了。我裹緊外套走在白云街的林蔭道上,忽然被一陣狂風吹得趔趄。
那風竟像是從更遠的北方遠道而來的信使,帶著西伯利亞寒流的通關文牒,不由分說地撕碎殘存的一絲秋意。路旁懸鈴木的枯葉嘩啦啦作響,像無數銅錢在天地間擲骰子,最終都輸給了時節。
“這鬼天氣!”前方穿橘色環衛服的老陳正握著竹掃帚苦笑,“昨天還在掃桂花,今天就要鏟落葉了。”雖然天空中還沒來得及飄雪,但他說話時在風中呵出了一團白氣,瞬間又散逸了,像一句未來得及許完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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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起被風吹得翻卷的傘,忽然想起去年此時,還固執地穿著薄風衣,而今卻早早臣服于羽絨服的庇護。時間就像一個特別狡黠的小偷,總在你不經意時調換季節的底牌。
老陳跺著腳說:“您瞧這些葉子,明明半個月前還金燦燦的惹人喜歡,現在倒成了惱人的差事。”
“卻似故人辭枝去,空留脈絡寄霜風。”我喃喃自語。老陳似懂非懂地笑:“您文化人說話就是好聽。要我說啊,它們這是趕著去投胎呢!”
這話倒讓我怔住了。俯身拾起一片梧桐葉,清晰的脈絡像掌紋延伸著烈夏和深秋的記憶。那個在樹蔭下讀《瓦爾登湖》的午后,那個與友人分食冰鎮西瓜的黃昏,此刻都凝固在這脆薄的軀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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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明白古人為何總在秋風里感嘆——不是傷懷凋零,而是驚覺時光的實體竟如此具象。當你刺骨般感知到一段光陰被刀割之時,內心的震顫猶如被電擊一般。
街角書店的玻璃窗映出我模糊的身影。五十八歲的我與三十八歲的我在此刻轟然重疊,中間隔著二十個冬天的距離。那年初冬,是我第一次到北京,去看了天安門,還去看了北京航天城,也碰見了航天英雄楊利偉。
“您說這些葉子最后去哪兒了?”老陳突然發問。
“化作春泥更護花。”他朗聲大笑:“那我這掃的不是落葉,是明年的花骨朵啊!”
這樸素的詩意讓我心頭一陣溫熱。是啊,那些在風中逝去的何嘗不是另一種歸來?就像我因為“重疊”而悄然溜走的二十年歲月,就像少年時暗戀過的姑娘早已嫁作他人婦,但那份悸動卻滋養了后來所有真誠的愛意;就像熬夜寫就的詩稿最終扔進紙簍,但錘煉的文字卻在不經意間溜進書房,與冬夜升騰起的一縷茉莉花茶水輕霧,一道開出別樣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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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更緊了,卻不再覺得刺骨。老陳哼著不成調的一段京劇繼續勞作,我望著他佝僂的背影忽然眼眶發熱。這世間多少人像這些落葉,在各自的命運里輾轉飄零,卻始終保持著向下的尊嚴——歸根的執念,本就是大地最古老的諾言。
此時,夜開始變深了,突然有一片雪花飄落肩頭,我聽見冬天在耳邊輕語:所有離別都是重逢的伏筆。就像茶涼了可以再續,夢醒了還能再寐,而那些被風吹走的時光,其實都沉淀在生命的年輪里,等待某個春天變成抽芽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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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浸在淡素的肅穆里,細雪如絮,簌簌落向枯枝、瓦檐與塵囂。萬物卸下鋒芒,在一片素白中達成溫柔和解——風停了嘶吼,葉收了殘響,連時光都慢下來,凝成滿世界的靜默。我拾起那片蜷曲如掌的梧桐葉,脈絡間還凝著秋的余溫,輕輕夾進筆記本,像珍藏一段未涼的過往,轉身向街角的粥鋪走去。
粥香裹著氤氳霧氣漫過來,暖了鼻尖也潤了眼底。人生從不是一路坦途的溫軟,那些削骨般的寒、剝鱗似的痛,都是歲月的淬煉。唯有熬過冬日的凜冽與荒蕪,才能看清春天不是偶然的饋贈,而是穿越黑暗后的必然救贖——所有沉淀的苦難,終會在時光里釀成回甘,所有堅守的等待,都藏著溫柔的回響。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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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首屆價值中國最具影響力專欄作家、資深媒體評論員,高級編輯,雜文家,詩人。《明話頻道》《明話評道》《天府文學》等新媒體平臺創始人。全國各地雜文學會聯席會組委會副會長、中國寫作學會雜文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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