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縣南莊村北頭那座關老爺廟,打老輩兒就有了。廟不大,青磚灰瓦,門口兩尊石獅子歪著頭,像是總在瞅著路過的行人。廟里的關公泥塑像,塑得那叫一個威風:丹鳳眼半睜半閉,臥蠶眉斜挑著,五縷長髯飄在胸前,綠袍上的鱗片紋栩栩如生,手里的青龍偃月刀斜倚在桌案上,刀刃像是還閃著寒光。旁邊的赤兔馬更絕,前腿微抬,鬃毛飛揚,馬眼瞪得溜圓,仿佛下一秒就要騰空而起。
每月初一、十五,村里的老百姓都會揣著供品來燒香。有拿幾個白面饅頭的,有拎著一小串干棗的,實在窮的,就摘把野菊花擺在供桌上。香燒起來,煙慢悠悠地繞著塑像轉,人們跪在蒲團上,嘴里念叨著:“關老爺保佑,讓俺家娃別生病”“求關老爺賜個好收成,哪怕多種出一把麥子呢”。
廟門平時總鎖著,鑰匙由看廟的老星頭管著。老星頭六十多了,背有點駝,卻總愛幫人忙。誰家屋頂漏了,他扛著梯子就去補;誰家孩子丟了,他拄著拐杖能轉遍全村。有人問他:“星頭叔,您守著這廟,圖啥呀?”他總笑:“圖個心安。關老爺是忠義神,守著他,心里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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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里,月芽兒掛在樹梢上,像把小鐮刀。南莊村靜悄悄的,只有幾聲狗吠。關老爺廟里,那尊關公塑像忽然動了動,丹鳳眼慢慢睜開,射出兩道光。他輕輕從神龕上下來,長袍掃過地面,沒帶起一點灰。赤兔馬也活了,打了個響鼻,用腦袋蹭了蹭關公的胳膊,像是在問:“去哪兒?”
“去看看大哥和三弟。”關公低聲說。他翻身上馬,馬蹄子踏在地上,沒發出一點聲音。兩人一馬,就這么飄出廟門,往東邊去了。
不遠處的鄰村,有座劉關張合祀廟。離著老遠,就看見廟里燈火通明,香煙繚繞,把半邊天都染成了淡青色。關公心里納悶:“這都后半夜了,咋還這么熱鬧?”
到了廟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說話聲。他往里一瞧,好家伙!劉備和張飛的神龕前,供品堆得像小山:整只的燒雞、油光锃亮的醬肘子、白花花的饅頭擺了三排,還有幾個酒壇子,酒香飄出老遠。燒香的人絡繹不絕,有穿綢緞衣裳的富戶,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商人,都恭恭敬敬地磕頭,嘴里說著“求劉皇叔保我生意興隆”“求張將軍護我旅途平安”。
關公站在暗處,眉頭皺了起來。他和劉備、張飛桃園結義,生死與共,可自家廟里,除了初一十五,平時連個燒香的都少,供桌上最多就是幾個干硬的窩頭。“這是為啥?”他心里打了個結。
從劉張廟回來,關公沒直接回廟,騎著赤兔馬在南莊村轉了一圈。這一轉,他的心像被涼水澆了似的。南莊村東頭是片沙灘,沙子白花花的,風一吹就迷眼,別說種莊稼,連草都長得稀稀拉拉,像沒剃干凈的胡子。村西頭是幾座土丘,土是紅的,硬得像石頭,刨半天也刨不出個坑。村里的房子,沒一間是磚的,全是茅草搭的,風一吹就搖搖晃晃,有的墻都塌了一半,用幾根木棍支著。
他牽著馬,挨家挨戶往里瞅。東頭老王家,炕上躺著個病老太太,蓋著補丁摞補丁的破被子,嘴里哼哼著。鍋臺上,一碗野菜湯涼透了,上面飄著幾根枯草。西頭小李家,男人蹲在地上編筐,手指凍得通紅,筐邊上擺著倆窩頭,硬得能硌掉牙。他掀開好幾家的鍋蓋,不是樹皮煮的糊糊,就是要來的剩飯,連塊像樣的干糧都沒有。
“原來如此。”關公長嘆一聲,眼眶有點發熱,“老百姓自己都吃不飽,哪有像樣的供品給我?我這關老爺,當得失職啊。”
初一那天,關公特意在神龕上坐得筆直,仔細看每個來燒香的人。打頭的是個老漢,穿著露腳指的鞋,手里攥著三根干蒿稈,那是他從野地里薅的,代替香來燒。他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說:“關老爺,俺知道這不是香,可俺實在沒錢買。求您讓俺家地里多收點玉米,夠俺孫子過冬就行。”
接著來的是個媳婦,懷里抱著個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孩子咳嗽得直打顫。她把懷里揣的半塊窩頭擺在供桌上,眼淚吧嗒吧嗒掉:“關老爺,求您發發慈悲,讓孩子好起來吧,哪怕讓俺折壽十年呢。”關公看著這一幕幕,心里像被針扎似的。他悄悄對赤兔馬說:“咱得幫他們一把。”
當天夜里,關公打定了主意。他脫下身上的綠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神龕上,又掂了掂青龍偃月刀——這刀是忠義的象征,不能動。最后,他看向赤兔馬:“老伙計,委屈你了。”赤兔馬像是聽懂了,用頭蹭了蹭他的臉,發出一聲低低的嘶鳴,像是在說“愿意”。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關公牽著赤兔馬出了村。他沒走大路,沿著永定河的河堤走,腳底下的沙子咯吱咯吱響。赤兔馬今天格外精神,鬃毛梳得溜順,四蹄踏在地上,穩穩當當。過了永定河,就是河西碼頭集市。這集市大,賣啥的都有:挑著菜的、牽著牛的、扛著布匹的,人聲鼎沸,老遠就能聽見吆喝聲。關公把馬拴在一棵老槐樹下,自己往旁邊一站。他紅臉長髯,雖穿著普通的粗布褂子,可那股子威風勁兒,誰見了都忍不住多瞅兩眼。
“這馬真精神!”沒過多久,一個高個子老漢走了過來。這老漢是附近村的,家里有幾畝地,正想買匹好馬耕地。他圍著赤兔馬轉了三圈,一會兒掰開馬嘴看牙口,一會兒摸馬的脊梁骨,越看越喜歡:“老哥,這馬咋賣?”關公抱了抱拳:“老漢,這馬是寶馬,能拉車,能耕地,力氣大得很。你要是真心要,給個實在價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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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討價還價了幾句,最后老漢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來,里面是幾十塊銀元,還有幾吊銅錢。“老哥,這是我全部家當,你看行不?”關公接過錢,點了點頭,又叮囑:“老漢,這馬有個忌諱,你可得記牢了:只喂草料,千萬別給它喝水。不然,會出怪事的。”
老漢笑了:“不給水?那正好,省得我天天挑水。”他又問:“敢問老哥貴姓?家住哪兒?以后馬要是有啥毛病,我好找你。”
“鄙姓關,”關公指了指南邊,“家在南莊村北頭,那兒有間大房子。”說完,他轉身就走,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老漢牽著赤兔馬往家走,一路上,誰見了都夸這馬好。有個懂馬的老把式說:“老漢,你撿著寶了!這馬一看就是千里挑一的,能頂你家兩個壯勞力!”
接下來的日子,赤兔馬真沒讓人失望。耕地時,它不用人趕,走得又快又勻,一天能耕三畝地,比兩頭牛還頂用。拉車時,裝著滿滿一車糧食,它輕輕松松就能拉起來,氣都不喘一口。老漢心里樂開了花,每天給它喂最好的草料,豆餅、麥麩子往槽里倒,把馬養得油光水滑。可這天出事了。老漢套著大車去山上拉石頭,裝了滿滿一大車,足有幾千斤。下山的時候,天特別熱,太陽像個大火球,曬得地上冒白煙。赤兔馬渾身都被汗濕透了,鬃毛擰成了一縷一縷,鼻孔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白沫子從嘴角流下來。
眼看就要到家了,前面有一條小河。老漢看著馬渴得難受,心里直疼:“關老哥說不讓喝水,可這馬都快渴死了,喝幾口應該沒事吧?”他解開韁繩,把馬牽到河邊:“老伙計,喝吧,喝個夠!”
赤兔馬低下頭,嘴剛沾到水,“咕咚”喝了一大口。就在這時,怪事發生了——它渾身突然冒出白煙,像被開水燙了似的。老漢嚇得往后退了一步,眼睜睜看著那匹神駿的寶馬,一點點變軟、塌陷,最后“撲塌”一聲,變成了一灘泥,癱在河灘上。
“哎呀!”老漢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淚嘩嘩地流。他這才想起關公的囑咐,腸子都悔青了,使勁拍著自己的大腿:“我咋就不聽勸呢!我咋就這么糊涂呢!”
哭了半天,老漢忽然想起關公說的地址:“南莊村北頭,一間大房子。”他抹了把眼淚,心里琢磨:“我得去問問,這到底是咋回事。”
第二天一早,老漢揣著剩下的幾塊銀元,往南莊村趕。到了村口,他拉住一個拾糞的老頭兒:“老哥,問您個事,這村有姓關的嗎?紅臉,長胡子。”
拾糞老頭兒搖了搖頭:“沒聽說過。俺們村都是逃荒來的,窮得叮當響,哪有紅臉大漢?”
“那……村北頭有間大房子嗎?”老漢又問。
旁邊幾個曬太陽的老頭兒也搖頭:“村北頭就一座關老爺廟,哪有啥大房子?”
正說著,看廟的老星頭拄著拐杖過來了,手里還拎著一串鑰匙。“你們說啥呢?”他問。
老漢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末了嘆口氣:“那馬變成泥了,我總覺得不對勁,想來問問那賣馬的關老哥。”老星頭聽完,眼睛瞪得溜圓:“紅臉長髯,姓關,還住在村北頭的‘大房子’里?你跟我來!”
老星頭領著老漢來到關老爺廟,打開鎖,推開廟門。兩人一進門,都愣住了——
神龕旁邊,原本赤兔馬的泥塑不見了,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臺子。再看供桌上,香爐底下壓著一摞銀元,還有幾吊銅錢,正是老漢昨天給的那些錢!錢上面,還壓著一張紙條,上面用毛筆寫著兩個字:“濟貧”。“這……這是……”老漢拿起錢,手都抖了,“這不是關老爺嗎?那賣馬的,是關老爺顯靈了!”
老星頭也明白了,他對著關公塑像深深鞠了一躬:“關老爺,您這是心疼老百姓啊。”
從那以后,南莊村的老百姓更信關老爺了。初一十五來燒香的人更多了,有人把自家種的第一把新麥子拿來,有人把剛下的雞蛋擺在供桌上,嘴里念叨著:“關老爺,您的情分,俺們記著呢。”老星頭把那些錢拿出來,挨家挨戶送。給病老太太抓了藥,給瘦孩子買了米,給漏雨的房子補了頂。剩下的錢,大家湊在一起,買了些種子,撒在村東頭的沙灘上。說來也怪,那年的種子竟長得特別好,收的糧食夠全村人吃個半飽。
關公賣馬的故事,就這么在大興縣一帶傳開了。人們都說:“關老爺不光忠義,還體恤窮人,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神。”
后來,有人給關老爺廟捐了塊新匾額,上面寫著“義濟蒼生”四個大字。老星頭每天都把廟打掃得干干凈凈,逢人就說:“關老爺在這兒呢,看著咱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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