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奧地利作家羅伯特·澤塔勒的作品《原野上》。該書以“墓園里的逝者”的獨特口吻,展開對過往時光的回憶。
耐人尋味的是,書中亞維努夫妻二人對婚姻有著截然不同的印象。同一段時光,兩段不同的回憶。
“我們注定屬于彼此。我們是一棵樹干上朝著不同方向成長的兩根樹枝。”
“我們沒有共同的根。我甚至不確定我們是否呼吸著相同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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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跟其他女孩不一樣。我沒有她們那種快樂開朗的性情,有時我會對自己的夢想感到灰心。在我那晃著細胳膊、伸著長脖子的身體里,我感覺不對勁,就像在這個城市中一樣不對勁,這里的街道顛簸不平,夏天時還充滿從地下室窗戶里溢出的霉爛味。晚上,我開著窗躺在床上,懷里緊緊抱著枕頭,渴望著自由與光。
離十九歲生日沒幾個星期時,我認識了羅伯特。他坐在市政廳廣場的一條長椅上,不知為何,我感覺他好像迷失了。他夾克衫上的紐扣系錯了,當我看到他搭在腿上小小的雙手時,心里感到一陣溫暖,一陣我在此之前從未體會過的溫暖。當我們的視線相接,我們都沒有笑。從最開始,我們就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默契相通。我們如此不同,所想所感都完全相反,但我們注定屬于彼此。我們是一棵樹干上朝著不同方向成長的兩根樹枝。
——瑪爾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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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瑪爾塔,是在市政廳廣場上。她跟兩個女孩一起來回散著步,一直在笑。我坐在一條長椅上,每次她經過時,都會把頭轉向市政廳那邊,好像在觀察市政廳的塔樓,或是鐘表,或者不知道什么東西。那時我就注意到了她那不可思議的長脖子。它又長又細,讓我發狂。我不知道該做什么,于是就只是那樣坐在長椅上,我覺得自己顯得很蠢,但估計我本來也就那么蠢。
我設法弄清了她住在哪里,有一天我站在那兒一直等到她出門。一開始她沒有看我,只是從我身邊走過。然后她又轉過身來,說:“你大概覺得自己特別勇敢,是吧?”
“不。”我說,“根本沒有。”
“對你來說,可能多快都不夠快吧?”
我盯著她的脖子。
“不知道。”我說。
“好吧,估計永遠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她說,“但不論如何,可以努力試試,不是嗎?”
“沒錯。”我說,“當然可以。”
“我們現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我說,“或許可以繞著這些房子走走?”
“你可真是個勇敢的人啊。”她說,然后我們就出發了。”
——羅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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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們還不到二十歲就結了婚。羅伯特的求婚有些笨拙。戒指從他手中滑落,他不得不追著戒指一直爬到廚房的凳子下面。他的襯衫都從褲子里掙脫出來了,我能看到他白凈的、少年氣的背。我們兩個都笑了。然后我接過戒指,說“我愿意”。婚禮很美。我跳了大半夜的舞,喝葡萄酒,聊天。透過我的面紗,婚禮賓客的臉龐顯得柔和而美麗,生命中第一次,我感覺自己是個女人。
——瑪爾塔
不久我們就結婚了。我向她求的婚,我試著給她戴上戒指時,她一直看著我。她的眼神好像要鉆進我眼睛里面。我開始懷疑了。戒指從我手里掉落,滾到廚房凳子下。她大笑起來,就在這一刻,我預感到,這大概是一場荒天大謬的開始。
她總喜歡談論“愛”。可對我來說,“愛”既不是上帝的恩賜,也不是某一種努力的結果,只是眾多詞語中的一個。我對瑪爾塔感興趣,是因為我孤單寂寞,因為男人必須有一個姑娘。我娶了她是因為我想要孩子。雖然我還年輕,但我對人生幾乎沒別的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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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想好了,我要親手做一個搖籃。裝上彎曲的搖椅腿,還有絲綢的遮簾。我想象著,在我們臥室的黑暗中,聽到這樣一個小人兒的各種聲音將是什么樣的。瑪爾塔說,我真自己做搖籃的話肯定會把自己的手指鋸斷。她認為,我們兩個是同一棵樹干上兩根分叉的樹枝。但這是不對的。我們沒有共同的根。我甚至不確定我們是否呼吸著相同的空氣。數年來,我們并肩站在擺滿了鞋子的貨架之間,這些鞋子與我毫不相關,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坐在同一張桌子旁吃飯,透過同一扇窗望著同一條公路連接通道。我們的半生都在同一空間內度過,但我們沒有真正接觸過對方。”
——羅伯特
3
我希望搬離這條在我眼中越來越荒蕪黯淡的街道,搬到市中心去,并開始尋找合適的店面。我夢想著寬敞明亮的房間的光彩,幻想著女店員的優雅,她們將毫不遜于她們所招待的顧客。我每天晚上都想象著,創造出這樣一個充滿活力與光彩的氛圍將是什么樣的。有時我悄悄溜下黑暗的樓梯,去試穿最新款的鞋。我在店里來回踱步,欣賞著鏡子里的自己,微笑著,我還是年輕女孩子時都從未這樣做過。
——瑪爾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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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當她又悄悄溜下樓,去鏡子前搔首弄姿,感覺自己像個風騷的法國女人時,我并沒有待在床上,而是會坐到開著的窗戶旁,在那兒我能俯看外面的街道,并終于可以自由呼吸。萬籟俱寂,只能偶爾聽到汽車輪胎的唰唰聲;周圍屋頂的輪廓聳向夜空,空氣中是古老的、潮濕的墻壁的氣味,尤其是在春天下過第一場暖雨后。
——羅伯特
4
羅伯特是一個充滿不安全感與恐慌的人,他費力地勉強應付生活,在他的理解中,生活是永久持續的挑戰。他與困擾、折磨他的憂愁抗爭,與各種物品作戰,好像它們無時無刻不在妨礙他那慌亂的四肢。
狼狽的求婚只是他一長串笨拙行為的開端。鞋盒和鞋蠟罐從他手里滑落,鞋撐子,刷子,開著的錢匣子,一切都會掉到地上,幾乎每周都有文件和賬單丟失。他不知道怎樣處理生活中的事物。他也不知道怎樣與女人相處。就好像羅伯特的雙手單獨過著自己獨立的生活,不能實施他對愛的設想。
——瑪爾塔
她總認為我不懂得美。但這不對。我只是不懂她所理解的美。我對詩歌沒什么概念,但當她讓我讀她寫的一首詩時,我馬上就知道那首詩一無是處。詩里講的是一個旅行中的女人,一個膽怯的女人,穿著綴有亮片的裙子和白鞋,坐在火車里,感到自己暴露在一些陌生男人的目光里。那首詩沒有節奏,沒有思想,沒有韻律,只是幾幅走樣而浮夸的畫面。火車車廂里的亮片裙子!
在那些夜晚,當瑪爾塔在樓下的鏡子前來回踱步時,我坐在窗邊想象著,如果沒有她,一切會是什么樣的。我試著想象自己將去某個地方,盡可能遠,一個沒有上班族的疲倦面容的地方,沒有貨架上的灰塵和皮革氣味,沒有女顧客愚蠢的問題,沒有這個女人的夢想——那不是我的夢想。我坐在那兒,注視著窗外的黑夜,直到聽見她踏上樓梯的腳步聲,我便溜回床上,假裝在睡覺。
——羅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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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在我仰頭看向那閃爍的玻璃碎片雨的一剎那——僅在下一秒它們就劃碎了我的臉龐,一個幻景展現在我眼前,這難道不奇怪嗎?那是我丈夫羅伯特的清晰畫面,他坐在外面停車場的汽車里,雙手放在膝頭,一雙終其余生也不會有所成就的手。
——瑪爾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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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浪透過開著的窗子涌進汽車里。我坐到方向盤后,發動了引擎,慢慢從停車場開走。在公路上,我踩下油門。汽車行駛帶來的風很舒服,它掃過我忘在后座上的文件夾,里面散裝著的幾張紙在后面四散飛旋。我打開收音機。我不知道正在播放的音樂是什么,但它很不錯。在后視鏡中,我看到休閑娛樂中心的玻璃頂沉入丘陵起伏的地平線下。我不再想她。也許我在想公路,它就那樣在我眼前的風景中延伸開來。或者是在想方向盤,它震動著,摸起來有一點黏糊糊的。但是,其實我根本什么都沒再去想。
——羅伯特
文字丨選自《原野上》,[奧地利]羅伯特·澤塔勒 著, 劉秋葉 譯,南海出版公司,2022-11
來源 | 楚塵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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