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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常常聽說,女性的生育能力與年齡息息相關,存在一個所謂的“生物鐘”。然而,隨著社會變遷,男性生育年齡的推遲也日益普遍。
一個長期以來在遺傳學和生殖醫學領域中若隱若現的問題是:父親的年齡,是否也存在一個“時鐘”?
它不像女性那樣以生育能力的終結為標志,而是以一種更隱蔽、更深刻的方式,悄然影響著子代的健康。
長久以來,流行病學研究已經觀察到一個現象:高齡父親的后代,患上某些散發性(sporadic)遺傳疾病的風險似乎更高,例如侏儒癥(Achondroplasia)、Apert綜合征等。
這些疾病通常由單個基因的“新生突變”(de novo mutations, DNMs)引起,即這些突變在父母的生殖細胞(精子或卵子)中新近發生,而父母本身并未攜帶。
但這種現象背后的細胞和分子機制,如同一片被濃霧籠罩的森林,我們只知其存在,卻難窺其全貌。
10月8日,《Nature》的研究報道 Sperm sequencing reveals extensive positive selection in the male germline ,為我們撥開這片迷霧,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清晰視野。
研究團隊利用測序技術,深入探索了男性生殖細胞在生命歷程中的突變積累規律。他們的發現不僅證實了“父源年齡效應”(paternal age effect)的存在,更揭示了其背后一場驚人的、在微觀世界中上演的“達爾文式”進化:一場發生在睪丸內部,以精原干細胞為主角的“自私”選擇。
這不僅關乎每個家庭的生育決策,更觸及了人類演化、遺傳疾病和癌癥起源的深刻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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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看見萬分之一的罕見:技術如何點亮認知的“盲區”
要理解這項研究的突破性,我們先來看看它所面臨的技術挑戰。
人類的睪丸是一個高效的“細胞工廠”,每天能產生數以億計的精子。這些精子來源于一個不斷自我更新和分化的細胞群體,精原干細胞(spermatogonial stem cells, SSCs)。
在漫長的一生中,這些干細胞會不斷分裂,每一次分裂都有可能引入新的基因突變。
想象一下,在一個擁有數百萬個細胞的群體中,某個細胞偶然獲得了一個突變。這個突變可能無關痛癢,也可能賦予了這個細胞微弱的生存或增殖優勢。
在傳統的DNA測序技術下,這個僅存在于百萬分之一、甚至更低頻率的突變,就像在人山人海的體育場里尋找一個特定的人,其信號會被背景“噪音”(測序錯誤)所淹沒。
標準的二代測序(Next-Generation Sequencing, NGS)技術的錯誤率大約在千分之一到萬分之一之間,這使得檢測頻率遠低于此的真實突變變得極為困難。
為了跨越這道技術鴻溝,研究人員采用了一種名為 NanoSeq 的“雙鏈測序”(duplex sequencing)技術。這項技術的巧妙之處在于,它為原始DNA分子的每一條單鏈都加上了獨特的分子“條形碼”(unique molecular identifier, UMI)。
在擴增和測序后,研究人員可以根據條形碼,將源自同一原始DNA分子的兩條互補鏈的所有測序讀數(reads)重新組合在一起。
這個過程帶來了革命性的改變。因為真正的突變會同時出現在源于同一原始分子的兩條互補鏈上(例如,一條鏈上是A->G的改變,其互補鏈上必然是T->C的改變),而隨機的測序錯誤或DNA損傷通常只發生在單條鏈上。
通過比對這兩條鏈的信息,構建出一個“共識序列”,就可以將絕大多數的噪音過濾掉。這使得NanoSeq技術的錯誤率降低到了驚人的低于十億分之五(<5 × 10??)。
這種精確度,終于讓研究人員有能力從數百萬個細胞的混合樣本中,精準地“釣”出那些極其罕見的突變細胞,為揭示精子中的突變圖譜鋪平了道路。
02
兩種命運的細胞:生殖細胞為何是“被庇護的少數”?
有了強大的工具,研究人員對來自57位年齡在24至75歲之間的健康男性的81份精子樣本和119份配對的血液樣本進行了全基因組測序。
血液和精子,分別代表了我們身體的體細胞(somatic cells)和生殖細胞(germline cells),對它們的直接比較,引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發現。
數據顯示,隨著年齡的增長,突變在這兩種細胞譜系中的積累速度呈現出巨大差異。
在精子中,研究人員發現,每年每個單倍體基因組(haploid genome)大約會積累1.67個新的單核苷酸突變(substitutions)。
這個數字與之前通過分析家庭遺傳譜系中新生突變的研究結果高度一致,證實了他們方法的準確性。
然而,在血液細胞中,這個數字飆升至每年每個二倍體基因組(diploid genome)19.9個。為了公平比較,如果我們將血液的突變率換算成單倍體基因組的年增長率,可以發現血液細胞的突變積累速度大約是精子細胞的7.6倍。對于小的插入和缺失(indels),這種差異同樣存在,血液細胞的積累速度是精子的6.3倍。
這引出了第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為什么同樣在一個身體里,生殖細胞的遺傳物質似乎受到了更好的保護?
研究人員通過分析突變的“指紋”,即突變特征(mutational signatures),找到了部分線索。在精子和血液中,他們都發現了兩種與衰老相關的、如同“時鐘”一樣滴答作響的突變特征(SBS1和SBS5)。
然而,在血液中,還額外存在一個顯著的突變特征SBS19,它與造血干細胞中持續存在的DNA損傷有關。
盡管如此,這幾種突變特征的差異并不足以完全解釋兩者之間近8倍的突變率鴻溝。
更合理的解釋是,精原干細胞所處的睪丸“微環境”(microenvironment)可能提供了一種特殊的保護機制,使其免受許多體細胞所面臨的突變壓力,從而確保了傳遞給下一代的遺傳信息的相對保真度。
生殖細胞系,作為連接代際的橋梁,其穩定性是物種延續的基石。這種“被庇護”的狀態,體現了生命演化中一種深刻的權衡。
03
睪丸中的“饑餓游戲”:自私基因的勝利
盡管生殖細胞的總體突變率很低,但這并不意味著它是一片寧靜之地。恰恰相反,這項研究最核心的發現是,在這片“被庇護”的土地上,正上演著一場異常激烈的細胞間競爭。
研究人員將目光聚焦于基因組中負責編碼蛋白質的外顯子(exome)區域。他們使用了一種名為 dN/dS 的比率來衡量選擇壓力。
這里的“dN”指的是非同義突變(nonsynonymous mutations)的速率,這類突變會改變蛋白質的氨基酸序列;“dS”則指同義突變(synonymous mutations)的速率,它們雖然改變了DNA序列,但編碼的氨基酸不變,通常被認為是“中性”的(neutral),不受自然選擇的影響。
因此,dN/dS比率就成了一個關鍵指標:如果 dN/dS > 1,則意味著非同義突變被“偏愛”和保留了下來,這便是“陽性選擇”(positive selection)的明確信號。
當研究人員計算了所有精子樣本中外顯子區域的dN/dS值時,他們得到了一個關鍵數字:1.07(95%CI 為1.04-1.10)。這個看似微小地高于1的數值,卻有著深刻的生物學意義。
它表明,在所有發生的非同義突變中,大約有 6.5% 賦予了攜帶它們的精原干細胞一種“克隆優勢”(clonal advantage),使其在與其他干細胞的競爭中勝出,能夠產生更多的后代細胞。
更有趣的是,這種陽性選擇的強度與年齡密切相關。當研究人員將樣本按年齡分為三組時,發現:在年輕組(26-42歲),dN/dS比率為 1.01,接近中性;在中年組(43-58歲),dN/dS比率上升至 1.03;而在年長組(59-74歲),dN/dS比率顯著增至 1.09。
這個清晰的年齡梯度證明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場細胞層面的“生存之戰”愈演愈烈。年長的睪丸,就像一片經歷了長期競爭的森林,那些生長得更快、更強的“樹”(攜帶驅動突變的精原干細胞)占據了越來越多的空間。
研究人員甚至將這場競爭定位到了具體的細胞階段。通過分析不同精子發生(spermatogenesis)階段基因表達的數據,他們發現,dN/dS比率最高的基因,恰恰是那些在分化的精原干細胞中高度表達的基因(dN/dS = 1.11)。
相比之下,在精子發生的后期階段,如拉長的精細胞(elongating spermatids)中特異性表達的基因,其dN/dS比率則回落到接近中性的1.01。
這指出,這場“自私”的選擇,主要發生在精子發生的早期源頭——干細胞群體中。
04
驅動者名單大擴容:不只是“油門”,還有“失靈的剎車”
那么,究竟是哪些基因的突變在驅動這場“細胞內卷”呢?
此前的研究已經發現了13個基因,它們的特定“熱點”激活型錯義突變(activating missense hotspot mutations)會導致精原干細胞的自私性擴張。
這些基因大多與RAS-MAPK信號通路有關,這條通路就像細胞生長和增殖的“油門”。
該研究不僅驗證了這13個基因中的9個,還帶來了一個爆炸性的發現:他們新鑒定出了 31個 受到顯著陽性選擇的基因。
這個發現,將我們對男性生殖細胞中自私選擇的認知,從一條狹窄的小徑,擴展到了一個廣闊的網絡。
更重要的是,新發現的驅動機制遠比想象中復雜。
過去我們認為,只有踩下“油門”(激活致癌通路)的突變才能獲得優勢。但新的證據表明,“剎車失靈”同樣可以。
在新發現的31個基因中,有30個基因富集的是功能喪失型(loss-of-function, LOF)突變,例如無義突變、剪接位點突變和移碼突變。
這些突變相當于破壞了細胞內某些關鍵的“剎車”或調控蛋白,同樣導致了細胞的失控性增殖。
這些新基因涉及的細胞通路也更加多樣化,包括 WNT信號通路(如 CSNK2B)、TGF-β信號通路(如 SMAD6, BMPR2)、表觀遺傳修飾(如 KDM5B, KMT2E)和 RNA代謝(如 DDX3X, DHX9)。
這幅全新的“驅動基因圖譜”告訴我們,男性生殖細胞中的陽性選擇,并非少數幾個基因的專利,而是一個涉及多種核心細胞調控通路的普遍現象。
它與癌癥發生中的驅動機制驚人地相似,都遵循著細胞進化的基本法則:任何能帶來增殖優勢的突變,都可能被選擇。
05
從細胞優勢到臨床風險:量化父親年齡的“遺傳代價”
這些在睪丸微觀世界里發生的細胞競爭,最終會如何影響現實世界中下一代的健康?這是研究試圖回答的核心問題。
研究人員整合了來自大型臨床數據庫(如ClinVar和DDD)的致病突變信息,評估了精子中攜帶潛在致病突變的比例。
結果令人震驚:陽性選擇過程,將導致精子中已知致病突變的風險增加2到3倍。
具體來看,這種風險隨著父親年齡的增長而線性上升:對于一位30歲的男性,其精子中攜帶可能導致單基因遺傳病的突變的比例約為 2.0%,而如果沒有陽性選擇,這個比例預計只有0.73%。而對于一位70歲的男性,這個比例則攀升至 4.5%(95%置信區間為3.9%-5.2%),而理論預期值僅為1.6%。
這意味著,在中老年男性中,每100個精子中,就有大約3到5個攜帶一個明確的、可能導致后代患上嚴重發育障礙或癌癥易感綜合征的突變。
這里需要澄清一個重要的細節:這種風險的增加,并非由少數幾個“超級突變克隆”主導,而是由大量不同種類的低頻突變累加而成。
研究發現,在每個個體的外顯子組樣本中,平均檢測到 18.3個 不同的致病或驅動突變。并且,在所有檢測到的這類突變中,99.4%都只在單個個體的樣本中出現。
這描繪了一幅“積少成多”的景象:無數個微小的“自私”克隆在睪丸中擴張,共同推高了后代的整體遺傳風險。
這種風險的根源,在于生殖細胞選擇、癌癥和發育障礙三者之間深刻的重疊。
研究發現,在癌癥中常見的熱點突變,在精子中的出現頻率比預期高出 11倍;而在導致兒童嚴重發育障礙的基因熱點上,這種富集程度更是高達 66倍。
這說明,驅動細胞在睪丸中“自私”擴張的,驅動腫瘤細胞惡性增殖的,以及導致新生兒發育異常的,往往是同一批基因、同一類突變。
它們在不同的生命階段和組織環境中,扮演著不同的“破壞者”角色。
06
生命的兩道“濾網”:個體選擇與群體演化的博弈
這項研究還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超越個體、審視物種演化的宏大視角。它揭示了生命中存在的兩道關鍵“濾網”。
第一道濾網,發生在個體內,是一道“陽性選擇”的濾網,作用是“放大”那些能促進自身增殖的“自私”突變。
第二道濾網,則發生在代際間,是一道“純化選擇”的濾網,作用是“凈化”群體中對生存和繁殖不利的有害突變。
研究人員巧妙地通過比較不同來源的數據,清晰地展示了這兩道濾網的作用:在精子中(個體內選擇),dN/dS > 1.0;在健康新生兒的“新生突變”中,dN/dS ≈ 1.0 (0.98);在患有發育障礙的兒童的“新生突變”中,dN/dS > 1.0 (1.36);而在人類群體基因數據庫(gnomAD)中,隨著等位基因頻率的升高,dN/dS比率持續下降,在常見變異中遠小于1。這一系列數據的對比,描繪了一場壯闊的演化博弈。
個體內上演著“自私”的擴張,而群體則通過代際傳遞進行著無情的“凈化”。
更有趣的是,研究人員發現了四個基因(SMAD6, MIB1, LZTR1, SSX1),它們在群體中的功能喪失型突變數量遠超預期,似乎逃脫了純化選擇的“凈化”。
這項研究給出了一個極具啟發性的解釋:可能正是因為這些基因在男性生殖細胞中受到了極強的陽性選擇,導致它們產生的有害突變“輸入”群體的速率非常高,以至于群體的純化選擇“濾網”還來不及將它們完全清除。
這為我們理解某些遺傳病為何能在群體中維持一定的發生率,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07
遺傳的遺產:重新審視父親的年齡與后代的藍圖
這項里程碑式的研究,不僅用堅實的數據和巧妙的分析,深刻揭示了“父源年齡效應”背后的細胞和分子機制,也給我們帶來了多維度的啟示。
首先,它重塑了我們對男性生殖健康的認知。
男性的生育“時鐘”確實存在,它不以數量的終結為標志,而是以質量的風險累積為代價。隨著年齡增長,睪丸內部這場由“自私”突變驅動的細胞競爭,使得攜帶致病基因的精子比例系統性地增加。
3-5%這個數字,雖然對于個體來說,產生患病后代的絕對風險仍然不高,但它明確地量化了這種風險的增長,為遺傳咨詢和家庭生育決策提供了重要的科學依據。
其次,這項研究模糊了體細胞突變與生殖細胞突變、癌癥與遺傳病之間的傳統界限。
我們看到,驅動細胞進化的基本法則在身體的不同角落以相似的方式運作。
一個在皮膚中可能導致良性痣,在腸道中可能演變成息肉,在睪丸中則可能成為“自私”克隆的突變,如果它有幸通過生殖細胞傳遞給下一代,就可能成為一種先天性遺傳病的根源。這種“一體兩面”的視角,加深了我們對疾病本質的理解。
最后,該研究讓我們得以在生命最基礎的層面,觀察到那些曾經被認為是隨機和偶然的事件背后,隱藏著深刻的確定性法則:競爭、選擇與演化。
當然,生命的故事總是充滿了未知。
我們還不完全清楚,這些攜帶突變的精子,其受精能力、以及在胚胎早期發育中的命運是否會受到影響。我們也需要更大規模、更多樣化人群的研究,來驗證這些發現的普適性。
但無論如何,這扇通往理解男性生殖系衰老和遺傳風險的新大門已經被打開。
它提醒我們,每一個生命都是一段漫長遺傳史的延續。
我們從父母那里繼承的,不僅是那一套靜態的基因組藍圖,更是一份動態的、記錄了他們一生細胞競爭史的“遺傳遺產”。
而父親的年齡,正是在這份遺產上,刻下的一道雖無形卻深刻的印記。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游離的DNA””生物探索”
參考資料:
Neville MDC, Lawson ARJ, Sanghvi R, Abascal F, Pham MH, Cagan A, Nicola PA, Bayzetinova T, Baez-Ortega A, Roberts K, Lensing SV, Widaa S, Alcantara RE, García MP, Wadge S, Stratton MR, Campbell PJ, Small K, Martincorena I, Hurles ME, Rahbari R. Sperm sequencing reveals extensive positive selection in the male germline. Nature. 2025 Oct 8. doi: 10.1038/s41586-025-09448-3. Epub ahead of print. PMID: 41062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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