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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季
脂硯齋在《紅樓夢》甲戌本第一回便將“背面敷粉”列為書中秘法。
與“烘云托月”的襯托不同,這種技法源于傳統畫論,本是在絹帛背面涂粉,讓正面畫跡更鮮明。
到了文學創作中,它變成不直寫核心對象,轉而描摹相關事物,或從反面、側面著筆,讓核心特質在對照中自然凸顯。
第二十四回,賈蕓為巴結王熙鳳,想向舅舅卜世仁賒借香料。
卜世仁不僅不肯答應,還絮絮叨叨抱怨賈蕓不會逢迎。
他說起 “你們三房里的老四,騎著大叫驢,帶著五輛車,有四五十個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語氣里滿是羨慕。
脂硯齋在此評注“妙極!寫小人口角羨慕之言加一倍。畢肖,卻又是背面傅粉法”。
這段描寫不直接罵卜世仁貪富厭貧,卻通過他對旁人權勢的艷羨,側面暴露了他的市儈嘴臉。
賈蕓的窘迫與懂事,也在舅舅的刻薄對比中更顯真切。
不用直白褒貶,人物的善惡美丑已清晰可辨。
第五回李紈的判詞,更是“背面敷粉”的典范。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張新之評注“后二句則用背面敷粉法,在本人不著筆墨處而大致自見”。
判詞不直接寫李紈的守節與孤寂,卻以“如冰水好”寫她品行高潔,又用“空相妒”“作笑談”暗指她一生堅守的意義成空。
通過旁人的妒忌與議論,李紈的悲劇性被放大了
第十一回中,王熙鳳與寶玉探望病中的秦可卿。
秦可卿訴說未能盡孝的愧疚,寶玉忍不住淚流滿面,王熙鳳雖內心難受,卻強作鎮定勸解寶玉。
評者道 “在鳳姐目中寫出一哽咽不堪之寶玉,用背敷法”。
這里不直接寫秦可卿病情之重,也不直抒王熙鳳的心疼,卻通過寶玉的失態與鳳姐的隱忍,側面烘托出秦可卿處境的危急,以及眾人對她的珍視。
情感表達含蓄又濃烈,比正面描寫更有感染力。
黛玉評湘云《供菊》詩時,特意摘出“圃冷斜陽憶舊游”一句,夸湘云不直接寫供菊的景致,反而追憶未折菊花前時光的意蘊悠長。脂硯齋說“注此寫彼”,更是點出其中的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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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代文學中,“背面敷粉”仍是作家塑造人物、深化主題的利器。
老舍的《駱駝祥子》中,祥子的墮落就通過環境與他人的側寫完成。
祥子初到北平,渾身是勁兒,夢想著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
小說不直接寫他的勤勞,卻通過其他車夫的懶散與抱怨來襯托。
同車行的車夫們要么偷懶耍滑,要么沉迷賭博,唯有祥子起早貪黑,從不間斷。
后來祥子經歷三起三落,逐漸沉淪。
作者也不直白描寫他的頹廢,而是通過他對小福子的冷漠、對勞作的厭惡,與他早年的勤快形成對比。
旁人的堅守與墮落,成了映照祥子命運的鏡子,讓他的悲劇更強烈。
錢鐘書的《圍城》中,方鴻漸的懦弱與虛偽,多通過他人的言行側面揭露。
趙辛楣初見方鴻漸不久,便點破他“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
這句話看似平淡,卻精準概括了方鴻漸的性格核心。
蘇文紈對他的愛慕與失望,唐曉芙對他的決絕,都從側面印證了他的優柔寡斷與缺乏擔當。
作者不直接批判方鴻漸,卻通過身邊人的評價與態度,讓他的形象立體起來,也讓小說對人性的探討更深刻。
蕭紅的《生死場》中,農民的苦難與抗爭,借環境與次要人物的遭遇側寫。
小說不直接控訴時代的黑暗,卻通過金枝的悲慘命運、二里半的麻木與覺醒,展現底層民眾的掙扎。
村莊的荒涼、瘟疫的肆虐、日軍的殘暴,都通過具體人物的遭遇間接呈現。
這種寫法讓苦難更具沖擊力,也讓讀者更能體會到那個時代的沉重。
“不寫之寫”比直白描寫更有力量。
脂硯齋說,“背面敷粉”能讓人物“精神已十分透露”,這是非常有見地的。很多時候,寫作不用面面俱到,只需找準側面切入點,便能讓核心對象的特質加倍凸顯。
這種“以側顯正”的魅力,讓文學作品經得起反復品讀,也讓不同時代的讀者都能從中感受到文字的精妙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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