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力學以其反直覺的特性挑戰著人類對實在、觀測和因果關系的傳統理解。在眾多引人入勝的量子實驗中,雙縫實驗無疑是其最經典的象征。然而,當這一經典實驗與“延遲選擇”和“量子擦除”的概念相結合時,它便演變為一場深刻的哲學與物理學思辨,引領我們進入一個充滿悖論與啟示的量子世界。
一、惠勒的哲學挑戰:追溯性地重塑“過去”
約翰·惠勒,這位20世紀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之一,以其深刻的洞察力提出了“延遲選擇實驗”這一思想實驗,首次將時間維度引入雙縫實驗的考量之中。
惠勒的“延遲選擇”旨在挑戰我們對“過去”固有的觀念。傳統的雙縫實驗告訴我們,如果測量粒子的路徑信息,干涉模式就會消失;如果允許粒子自由傳播并相互作用,則會形成干涉模式。惠勒的巧妙之處在于,他設想了一個場景:在粒子(如光子)已經通過了雙縫裝置之后,我們再決定是測量其通過了哪條狹縫,還是讓其繼續傳播并觀察其整體的干涉圖樣。
令人震驚的是,根據量子力學的預測,我們的“延遲”選擇似乎能夠追溯性地影響光子在通過雙縫時的行為。如果我們在光子通過雙縫后決定測量其路徑,它似乎表現得像一個粒子,仿佛在通過雙縫時就已經“選擇”了一條路徑;而如果我們決定不測量路徑信息,它則表現得像一個波,仿佛在通過雙縫時就已經“彌散”開來。
惠勒由此引申出深刻的哲學意義,他認為“過去沒有存在,除非它被記錄在當下”。這意味著,在量子領域,一個事件的“發生”并非獨立于觀測而存在,而是與觀測行為緊密相關。我們當前的測量選擇,似乎能夠對粒子的“歷史”產生影響,挑戰了經典物理中因果關系和客觀實在的傳統觀念。這并非意味著信息可以超光速傳播或因果律被顛覆,而是揭示了量子態的本質是概率性的,只有在測量發生時才坍縮為一個確定的結果,而測量行為本身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了“實在”的構建。
二、理論的先聲:路徑信息的“擦除”與“延遲選擇”的結合
在惠勒思想的啟發下,Marlan O. Scully和Kai Drühl于1982年提出了一個具體的實驗方案,首次引入了“量子擦除器”的概念。這篇論文不僅深化了對路徑信息和干涉模式之間關系的理解,更重要的是,它將“擦除”路徑信息的可能性與“延遲選擇”巧妙地結合起來。
他們兩個人的設想是,我們不再直接通過測量粒子的位置來獲取路徑信息,而是通過將路徑信息編碼到粒子的另一個自由度上,例如,通過糾纏光子對。假設一個光子通過雙縫,它與另一個糾纏光子A糾纏,光子A攜帶了關于第一個光子通過哪條縫的信息。如果光子A的路徑信息被揭示,那么雙縫后的光子將失去干涉能力。
然而,這篇論文的革命性在于提出了一種“擦除”路徑信息的方法。論文指出,如果對光子A進行某種特定的測量,這種測量能夠“混合”或“模糊”其所攜帶的路徑信息,使得我們無法再確定第一個光子通過了哪條縫。他們預測,一旦路徑信息被“擦除”,第一個光子所形成的干涉模式將會重新出現。
更進一步,他們強調這個“擦除”的決定可以以“延遲選擇”的方式進行。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在第一個光子已經到達探測器并被記錄之后,再決定是否對光子A進行擦除路徑信息的測量。如果擦除,那么回溯地看,第一個光子似乎又表現出了波動性;如果不擦除,則表現出粒子性。這篇論文為后續的實驗實現提供了堅實的理論框架,預示了量子世界中更加深奧的非局域性和非因果性現象。
三、理論的實踐:實驗證實延遲選擇量子擦除
1999年,由Yoon-Ho Kim, Rong Yu, Sergei P. Kulik, Yanhua Shih和Marlan O. Scully合作的論文,標志著Marlan O. Scully和Kai Drühl在1982年提出的“延遲選擇量子擦除器”思想實驗的首次實驗實現。這篇突破性的論文將理論構想變為現實,為我們提供了量子力學深層機制的直接實驗證據。
實驗利用自發參量下轉換(SPDC)技術產生糾纏光子對。其中一個光子作為“信號光子”通過雙縫裝置,另一個糾纏的“閑置光子”則用于操作路徑信息。
實驗的精妙之處在于對“閑置光子”的處理。信號光子通過雙縫后,其路徑信息被編碼到與它糾纏的閑置光子上。當閑置光子被特定測量時,如果能夠確定信號光子的路徑,信號光子在探測屏幕上就不會形成干涉條紋。然而,實驗的關鍵在于對閑置光子進行“延遲”的“擦除”操作。
實驗者通過讓閑置光子經過一段較長的光路,使其到達探測器的時間晚于信號光子。在閑置光子到達探測器時,實驗者可以選擇進行兩種不同的測量:一種測量會揭示路徑信息,另一種測量則會“擦除”路徑信息。當對信號光子和閑置光子的檢測結果進行符合計數時,結果令人震驚:
如果閑置光子的測量揭示了路徑信息, 那么即便是在信號光子已經被探測到之后,信號光子在屏幕上也不會出現干涉條紋。
如果閑置光子的測量“擦除了”路徑信息, 那么令人驚訝的是,即使在信號光子早已通過雙縫并被探測到之后,那些與“路徑信息被擦除”的閑置光子對應的信號光子,在探測屏幕上竟然重新出現了清晰的干涉條紋!
這項實驗的成功,以無可辯駁的事實證實了量子力學對“延遲選擇量子擦除”的預測。它清晰地表明,即使在看似事件已經發生之后,我們對糾纏伙伴的測量行為,仍然可以“追溯性地”影響另一個粒子的表現——是粒子性還是波動性。這并非暗示超光速通信或因果倒置,而是凸顯了量子糾纏的非局域性,以及在量子領域,我們不能簡單地將“過去”視為一個獨立于觀測的、確定的實體。粒子的“歷史”在某種程度上是未定的,直到我們通過測量賦予它一個確定性。
結語
從惠勒的深刻思想實驗,到Marlan O. Scully和Kai Drühl的理論構想,再到Yoon-Ho Kim等人的首次實驗實現,這三篇論文共同構建了一個關于量子力學核心奧秘的完整敘事。它們不僅挑戰了我們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線性理解,更深刻地揭示了觀測在量子世界中扮演的積極角色。
延遲選擇量子擦除實驗是量子力學互補性原理的有力佐證:粒子性和波動性是相互排斥但又互補的屬性,無法同時被完全觀測。而“延遲選擇”和“量子擦除”的引入,則使得這種互補性在時間維度上被延展,迫使我們重新思考“何為發生”以及“何為實在”。它告訴我們,在量子層面上,現實并非獨立于觀測而客觀存在,而是在與觀測者的互動中被構建。
[1] Wheeler J A. The “past” and the “delayed-choice” double-slit experiment[M]//Mathematical foundations of quantum theory. Academic Press, 1978: 9-48.
[2] Scully M O, Drühl K. Quantum eraser: A proposed photon correlation experiment concerning observation and" delayed choice" in quantum mechanics[J]. Physical Review A, 1982, 25(4): 2208.
[3] Kim Y H, Yu R, Kulik S P, et al. Delayed “choice” quantum eraser[J]. Physical Review Letters, 2000, 84(1): 1.
來源:萬象經驗
編輯:可去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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