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08 21:49·王花花
我的名字,叫賈元春。
在入宮之前,我是榮國府賈政與王夫人的嫡長女。
是銜玉而生的弟弟寶玉口中,那個“第一個疼我”的大姐姐。
是老祖宗賈母的掌上明珠,是整個家族最引以為傲的那只金鳳凰。
然而,自從十五歲那年,踏入這紫禁城的宮門之后,我便不再是任何人。
01
那一日,坤寧宮的香爐里,焚著上好的伽羅香。
我跪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與數十名女史一同,聽候皇后娘娘的訓示。
我低著頭,將自己的身形,縮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這是我入宮五年來,早已刻入骨髓的生存法則——不見、不知、不聞。
入宮時,我十五歲,是賈府捧在手心里的鳳凰。
可一入宮門,我便知道,這里沒有鳳凰,只有一群被圈養在籠中的雀鳥,而我,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只。
我從女史做起,侍奉公主讀書,每日循規蹈矩,將所有屬于“賈元春”的棱角和個性,都小心翼翼地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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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爭寵,不拉攏,不結黨,只求平安,只求無過。
“圣旨到——”
一聲尖銳的唱喏,劃破了宮殿的沉寂。
我心中一凜,與眾人一同,將頭埋得更低。
傳旨的大太監,是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夏守忠。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冰冷的尺子,在我們這些跪著的女史身上緩緩掃過。
最終,停在了我的方向。
“女史賈氏,上前接旨。”
我的大腦,在那一瞬間,一片空白。
我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或嫉妒、或驚訝、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的背上。
我強壓著心中的驚濤駭浪,以一種最標準、最謙卑的姿態,挪動膝蓋,上前叩首:“奴婢賈氏,恭請圣安。”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夏太監那尖細的、被拉得長長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清晰。
“女史賈氏,出自名門,性情溫良,賢良淑德,深得朕心。
今特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賜居承乾宮,欽此。”
……賢德妃。
從一個沒有品階的女史,越過才人、貴人、嬪、妃,一步登天,直達貴妃之位。
這不是恩寵。
這是捧殺。
我伏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凝固了。
我聽見自己用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平靜的聲音謝恩:“奴婢賈氏……謝主隆恩。”
當晚,我被移居到了遠比我之前住所華麗百倍的承乾宮。
皇帝會駕臨的消息,早就傳遍了六宮。宮女們為我梳妝,為我戴上那頂重得幾乎要壓斷我脖頸的鳳冠。
我看著鏡子里那個被無數珠寶和精致妝容堆砌起來的、陌生的女人,心中沒有半分喜悅,只有無盡的寒意。
為什么是我?論姿色,新入宮的秀女們,個個都如春花般嬌艷;
論家世,我的父親,賈政,不過是工部一個從五品的員外郎,在京中早已算不得頂級權貴。
這份恩寵,來得毫無根基,像一座空中樓閣,風一吹,就會將我摔得粉身碎骨。
亥時,皇帝來了。
他比我想象的,要溫和。他屏退了左右,親自為我摘下那頂沉重的鳳冠。
“辛苦你了。”他說,聲音里帶著一絲笑意。
他與我談論詩詞,稱贊我幼時在祖母膝下所受的教養。他像一個溫柔的情人,而不是一個威嚴的帝王。
可我,卻在他的那份溫和里,感覺到了一絲深不見底的寒意。
“說起來,”他仿佛是無意中提起了我的家人,“令尊賈政,朕是知道的。
是個與世無爭的君子,在工部員外-郎的位置上一待就是近二十年,安分守己,實屬難得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
工部員外郎,從五品。二十年前,我父親入仕時,蒙圣上“恩典”,直接跳過了科舉,從一個六品主事做起。
二十年,僅僅升了一級。這在官場上,幾乎等同于一種無聲的懲罰。
“安分守己”?
那是“碌碌無為”的另一種說法。
“實屬難得”?
那是在告訴我,這一切,都是他這位天子的刻意為之。
一句看似褒獎的閑談,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我心中那道關于家族榮辱的、最黑暗的閘門。
他為什么要特意點醒我這一點?
是在警告我嗎?警告我賈家早已失勢,我今日所得的一切,都只來源于他一人的恩賜?
當晚,他留宿在了承乾宮。
送走皇帝后,我獨自一人,坐在空曠而華麗的宮殿里,徹夜未眠。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像藤蔓一樣,死死地纏住了我的心臟。
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被獵人盯上的獵物,被一張看不見的大網,緩緩地,拉向一個未知的、充滿了血腥味的深淵。
我想寫信回家,告訴他們,事情不對勁,讓他們千萬要小心。
可提筆,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宮中處處是皇帝的耳目,任何一句抱怨或警示,都可能招來滅頂之災。
最終,我將那滿紙的驚懼與憂慮,都擦去。只在信的末尾,添上了一句看似尋常的、對弟弟的叮囑:
“千萬好-生扶養,不枉我自幼看重之意。玉不琢,不成器也。”
我只能祈禱,父親,這位飽讀詩書的君子,能從這句關于“玉”的箴言中,讀出我真正的、未說出口的恐懼。
我賈家這塊曾經璀璨的美玉,早已布滿裂痕。再不加以精心雕琢、藏斂鋒芒,恐怕,就離碎裂不遠了。
02
我在承乾宮的日子,像一場被無限拉長的、精致的夢魘。
皇帝的恩寵,是真的。他時常會來我宮中,與我對弈,聽我撫琴。
他賞賜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堆滿了我的庫房。六宮上下,看我的眼神,都從最初的嫉妒,變成了敬畏和巴結。
我成了這座紫禁城里,最炙手可熱的“賢德妃”。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每當夜深人靜,褪去那一身華服和偽裝時,皇帝那句“安分守己”的評價,就會像鬼魅一樣,在我耳邊回響。
我越是受寵,就越是恐懼。因為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我像一只被養肥的祭品,只是還不知道,自己將在哪一場盛大的祭祀中,被獻上神壇。
與我這份日漸加深的恐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來自家族的、近乎瘋狂的喜悅。
冊封的消息傳回賈府,便如同一顆火星,點燃了那座早已被蛀空的華美樓閣。
我收到了母親的第一封家信。
信中,她的每一個字,都洋溢著激動與自豪。
她說,老祖宗(賈母)在佛堂里念了一天的佛,感謝菩薩保佑;
她說,府里的親戚們,如今走路都帶著風,連門口的石獅子,都仿佛比別家的更氣派了。
她信的末尾,是滿滿的期許:“我兒如今貴為娘娘,定要抓住圣心,為家族、為寶玉的未來,多多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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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那封信,心中一片冰涼。他們看到的,是潑天的富貴。
我看到的,卻是懸崖邊的狂歡。
緊接著,父親的信也到了。
信中,他用一種壓抑著興奮的、嚴肅的口吻,告訴我一個“天大的喜訊”:
為了迎接我將來可能的“省親”,闔族上下一致決定,要在榮國府和寧國府之間,修建一座“人間仙境”般的別院。
“……其間野趣天成,樓閣軒昂,為父已查閱古籍,定不負皇恩浩蕩,亦不負我兒貴妃之尊。”
我捏著那封信,指節因為用力而捏得發白。
修建省親別院?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賈府如今,不過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空殼。祖宗留下的基業,早已被子孫們坐吃山空。他們哪里來的銀子,去填這個無底洞?
這無異于,要將賈家最后的一點血,都抽干,只為給我建造一座華麗的、只能觀賞一夜的舞臺。
我急得在宮中坐立不安,卻無計可施。
我被困在這四方宮墻之內,像一個被架在火上烤的囚徒。我能清晰地看到家族正在滑向深淵,卻發不出任何一聲警告。
我不能在信里說“家里沒錢”,那會暴露賈府的虛弱,是欺君之罪。
我更不能說“皇上不可信”,那會直接為我們全家,招來滅門之禍。
我這個所謂的“家族庇護傘”,實際上,卻是一個被捂住了嘴巴、綁住了手腳的、最無力的旁觀者。
不久后,寶玉也給我來了信。
他的信,充滿了孩童的天真與喜悅。他用歪歪扭扭的字,給我描述著正在修建的大觀園,是多么的有趣。
他說,園子里有山,有水,有他從未見過的奇花異草。
他說,他每天都和姐妹們在工地上玩耍,盼著“大姐姐”能早日回家。
信的最后,他還夾了一瓣從新建的園子里,偷摘的臘梅。
那瓣早已干枯的、暗黃色的花瓣,靜靜地躺在信紙上。
我將它湊到鼻尖,聞不到絲毫的香氣,只聞到了一股腐朽的、屬于墳墓的味道。
我站在承乾宮的窗前,看著窗外那四四方方的、將天空切割成一塊的天井。
我手中的家信,封封都寫滿了歡聲笑語,每一個字,都在慶賀著我們賈家那光芒萬丈的新生。
可在這深宮之中,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那新生背后,早已注定的、血色殘陽般的結局。
而我,是唯一一個,清醒的、等待著末日降臨的人。
03
秋天的時候,宮里出了一件大事。
起因,是京營節度使一職出了空缺。
這是一個手握京城兵權的要職,重要性不言而喻。
按祖制,這個位置,通常由開國元勛的后代擔任。
太上皇的意思,是讓北靜王的弟弟,水溶,來接任。
然而,圣旨遲遲未下。朝堂上,開始有另一種聲音出現,說“祖制雖重,唯才是舉更為重要”,舉薦了皇帝自己提拔起來的一位寒門將領。
一時間,整個京城的政治風向,都變得詭異起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不是一次簡單的職位任命,這是當今圣上,與退位的太上皇之間,一次無聲的權力博弈。
朝臣們戰戰兢兢,如同在走鋼絲,生怕一腳踏錯,就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就在這風口浪尖之上,皇帝,卻比往常更頻繁地,來到了我的承乾宮。
他看起來,似乎也為此事煩憂。
“愛妃,”那晚,他揮退了所有下人,只留我一人在他身邊研墨,“你瞧,這就是朕的難處。父皇他,總是念著舊情,偏袒著你們這些國公府。
他說,北靜王、你們賈家,都是我大周朝的頂梁柱。”
他放下筆,握住我的手,嘆了口氣:“可柱子老了,里面也是會蛀空的啊。他如此偏袒,讓朕,很難辦。”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著我,看似在訴苦,實則,卻像一把最鋒利的刀,想要剖開我的心。
“你是從賈家出來的,或許,你能明白父皇他的心思?”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
這是一個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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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溫柔的、以“知己”為名的陷阱。
他是在問我,問我這個賈家女,在這場新君與舊臣的博弈中,究竟,站在哪一邊。
我的后背,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但我臉上,卻必須做出最柔順、最不解風情的模樣。
我緩緩地跪下身,為他奉上新沏的茶,低眉順目地回答:“陛下,妾身只是深宮婦人,不懂朝堂上的大事。
妾身只知,太上皇是陛下的父親,父慈子孝,乃天倫之理。
或許,太上皇與陛下,只是方法不同,但那份為我大周江山好的心,是一樣的。”
我將一場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偷換成了一場不足為外人道的“父子意氣”。我既沒有忤逆他,也沒有背叛我的出身。
皇帝聽完,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了朗聲大笑。
“好一個‘方法不同,心是一樣’!”他扶起我,眼中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深邃的笑意,“愛妃,你,果然是朕的解語花。”
那晚,他沒有再提此事。
半個月后,京營節度使的任命,終于下來了。不是北靜王的弟弟水溶,而是皇帝提拔的那位寒門將領。
滿朝嘩然。
所有人都以為,這是皇帝的一次巨大勝利。
然而,緊接著,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個曾被太上皇力薦的、與節度使之位失之交臂的水溶,非但沒有被冷落,反而被加封了爵位,賞了良田。皇帝對此的解釋是“雖無任事之才,但念其宗室之誼,予以撫慰”。
而朝堂上那幾個曾激烈反對水溶、力挺寒門將領的皇帝“心腹”,卻在此后不久,紛紛因為“貪墨”、“治家不嚴”等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被降職的降職,外放的外放。
我是在一個午后,聽著宮女們嚼舌根時,將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人事變動,在心里,默默地串成了一條線。
那一刻,我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我終于明白了。
這根本不是什么父子之爭!
這是一場父子聯手的、精妙絕倫的“釣魚”!
太上皇負責“舉薦”,將那些老臣故舊推到臺前,讓他們成為靶子。而皇帝,則負責“獎賞”那些看似與他作對、實則暴露了野心的老臣(如水溶),讓他們放松警惕;
同時,又“懲罰”那些看似為他說話、實則借機排擠舊臣的“心腹”,以此來彰顯自己的“公正”。
這一收一放,既敲打了舊臣,又剪除了新貴。他們父子二人,像兩個最高明的棋手,用一場天衣無縫的表演,將整個朝堂,都玩弄于股掌之間。
我坐在鏡前,看著鏡中那個珠翠環繞、面色慘白的女人。
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真相。
我不是什么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賢德妃。
我只是一塊試金石。
一塊被皇帝用來試探各方勢力忠心與否的、用完即棄的,石頭。
04
自那日之后,我心中的那份疑慮,便如同一顆落在錦緞上的墨點,迅速地、無法控制地浸染開來。
我不再相信任何偶然。皇帝的每一次恩賞,每一次看似隨意的閑談,在我眼中,都變成了一次次精心設計的試探和布局。我活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小心,像一個行走在懸崖邊緣的盲人,每一步,都可能墜入深淵。
但我不能只靠猜。我需要證據。我需要知道,我感受到的這份惡意,究竟是我的錯覺,還是一個真實存在的、針對我賈家的天羅地網。
機會,需要自己創造。
時近中秋,宮中要舉辦大宴。我以“為圣上和太后祈福、彰顯天家威儀”為由,向皇帝請旨,希望能入皇家書庫“文淵閣”,去查閱一些古籍,尋找一些早已失傳的、上古時代的宮廷禮樂和祝禱詞,好在宴會上為君父添彩。
這是一個任何人都挑不出錯處的、既顯才學又顯忠心的理由。
皇帝果然龍顏大悅,不僅準了我的請求,還特派了一位老太監陪同,任我查閱。
文淵閣,是大周朝的皇家書庫,浩如煙海的典籍,記錄著這個王朝數百年的興衰榮辱。這里,是知識的圣殿,也是秘密的墳場。
接下來的十幾天,我每日都泡在這里。表面上,我是在一排排書架間,認真地抄錄著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樂譜。但我的心,卻早已飛到了存放前朝檔案的偏閣。
我趁著老太監打盹的間隙,一次又一次地,像一只盜取燈油的老鼠,悄悄溜進那個塵封的角落。
我尋找的,是二十年前的舊事。
那個我父親入仕、我賈家命運開始悄然轉折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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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找到了第一份。那是太上皇親批的一份奏折,是我祖父賈代善臨終前的最后一道上疏。奏折之后,便是那道著名的“恩旨”——為免賈家兄弟鬩墻,特將榮國府一分為二,長子賈赦,襲榮國公世職;次子賈政,得榮國府正宅及家產。
我看著那份圣旨,心中一片冰冷。當年,闔家上下,無不稱頌太上皇思慮周全,保全了我們家的和睦。可如今在我看來,一份完整的家業,被硬生生劈成兩半,權爵與財富分離,這哪里是恩典?這分明是削藩之術的第一刀!
接著,我找到了第二份。那是關于京營兵權的調動檔案。我清晰地看到,在我寧國府的叔祖賈代化過世后,他手中所掌握的、足以拱衛京師的“京營節度使”一職,被太上皇以“王子騰青年才俊,堪當大任”為由,轉交到了我的舅舅,王子騰手上。
王家,是母親的娘家,自然也是親戚。可從那一刻起,我賈家百年基業中,最重要的一環——軍權,便徹底旁落了。
第三份,也是最讓我心碎的一份,是我父親的任官詔書。
我看著那份明黃的絲帛,上面寫著,因賈政“天性純孝,篤學恭謹”,太上皇“愛其才”,不忍其“勞于科考”,特賜六品主事一職,入工部行走。
不忍其勞于科考?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我父親的學問,我比誰都清楚。當年,他若參加科舉,不說狀元及第,一個二甲進士是十拿九穩的。憑著進士出身,再熬上二十年資歷,如今,怎么也不可能還是一個不上不下的從五品員外郎。
這一道“恩旨”,看似是捷徑,實際上,卻是徹底斬斷了我父親憑自身才學、向上攀爬的所有可能!
我將這三份檔案的要點,默默地記在心里,然后若無其事地,回到了抄錄禮樂的位置上。
那一日,我離開文淵閣時,已是黃昏。
夕陽的余暉,將我的影子,在宮墻上拉得又細又長。
我腦海里,那三份看似毫不相干的“恩典”,正一點點地,拼接成一個完整而恐怖的形狀。
一個被分割的家。
一個被繳械的族。
一個被鎖死的兒。
這不是三次獨立的善意,這是一場耗時漫長、規劃精密的、針對我賈家的、無聲的圍剿。
就在這時,一句判詞,毫無征兆地,自我入宮那天起,便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那句關于我命運的讖語,猛地浮現在我腦海——
“二十年來辨是非”。
我猛地停下腳步,渾身冰冷。
二十年。
從父親被“恩賜”入仕,到如今,正好,是二十年。
原來,這句判詞,不是在說我,而是在說,這場針對我賈家的陽謀,已經整整,持續了二十年。
我腳下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
我扶著冰冷的宮墻,看著天邊那輪即將沉沒的、血紅的落日,終于明白了。
這根本不是我一個人的悲劇。
這是一場,從我出生前,就已經開始的,針對我整個家族的,漫長的處刑。
而我的家人,我那群還沉浸在“貴妃榮耀”中的、愚蠢又可悲的家人們,竟還在為這位處心積慮的劊子手,歌功頌德。
05
自那日從文淵閣回來,我便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終日覺得心口發寒,四肢無力,連最精致的御膳,也嘗不出半分味道。太醫來了一撥又一撥,都只說是“思慮過重,郁結于心”,開了些安神的方子,卻無濟于事。
我知道,我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里。藥石無醫。
我活在一種清醒的恐懼里。我像一個已經看到了結局的劇中人,卻不得不陪著所有不知情的角色,將這場名為“榮耀”的悲劇,一字一句地,演下去。
我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觀察這對“不和”的皇家父子,是如何在朝堂之上,配合著彼此的演出。
太上皇今日在朝會上,夸贊了某位老臣持重;不出三日,皇帝便會尋個由頭,將這位老臣“明升暗降”,調去一個無足輕重的閑職。太上皇那邊廂剛表達了對邊防軍備的憂慮;這邊廂,皇帝就會立刻“雷厲風行”地,將與我賈家、王家等舊部有牽連的將領,以“加強邊防”為名,遠遠地打發出去。
一收,一放。一捧,一殺。
天衣無縫。
我越看,心越冷。我幾乎能看到一張無形的、巨大的網,正在以紫禁城為中心,緩緩地張開,而我們這些所謂的“開國元勛”家族,就是那網中,早已被鎖定的一尾尾大魚。
我已有了九分九的把握,只差最后一塊,能將所有推論都釘死的、最關鍵的拼圖。
這塊拼圖,在一個月后,以一種我始料未及的方式,送到了我的面前。
那日,宮中傳下太上皇的懿旨。
懿旨里,太上皇感慨自己年事已高,思念親情,又念及當今圣上以“孝”治天下,不忍見后宮妃嬪與家人常年分離。他“提議”,由圣上開恩,允準宮中有品階的妃嬪,可在元宵佳節,歸家省親。
旨意一下,闔宮上下,無不感恩戴德,稱頌太上皇慈悲,皇上仁孝。
只有我,在聽到旨意的那一刻,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省親?
這對于那些家底殷實、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女兒歸家的妃嬪來說,是天大的恩典。
可對于早已外強中干、需要靠典當家產度日的賈家來說,這無異于一道催命符!
迎接一位貴妃省親,需要何等的排場?何等的開銷?這簡直是要將我賈家最后的一點骨血,都榨干耗盡!
太上皇,這位看似偏袒著我們這些老臣的“靠山”,為何會在此刻,想出這么一招釜底抽薪的毒計?
除非……
我不敢再想下去。
當晚,皇帝來了我的承乾宮。他將那份懿旨遞給我,臉上帶著一絲“無奈”的苦笑。
“愛妃,你看,父皇總是這般……仁慈。只是,為了一日省親,便要讓愛妃家中如此破費,朕,于心不忍啊。”
我跪下身,說著“謝太上皇、謝陛下隆恩”的場面話。
就在這時,夏守忠從殿外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個小小的紫檀木盒。
“陛下,”他躬身道,“太上皇宮里送來的,說是知道您近日常為國事煩憂,特送來幾塊安神的奇楠香。”
皇帝點了點頭,示意他呈上來。
我跪在地上,眼角的余光,看到皇帝接過了那個盒子。他看似隨意地打開,里面,卻根本不是什么香料。
那是一枚,通體烏黑的,圍棋子。
我看到,皇帝在看到那枚棋子的瞬間,他那原本還帶著一絲“為難”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一個冰冷的、充滿了勝券在握的、殘忍的微笑。
他迅速合上盒子,然后抬起頭,對我露出了一個無比溫和的笑容。
“罷了。父皇說得對,親情天倫,是多少金銀都換不來的。”他扶起我,聲音充滿了“仁君”的慈愛,“朕明日便下旨,讓你家人,好生修建省親別院。一定要修得極盡奢華,方能彰顯我皇家氣度,與愛妃你的尊貴!”
我福身謝恩,心中,卻是一片雪亮的冰冷。
我終于,看到了這盤棋的最后一步。
太上皇負責落子,他以“省親”為名,將我賈家,逼上了不得不傾家蕩產的絕路。
皇帝則負責收官,他以“孝道”為名,將這場豪賭,變成了賈家必須接下的“皇恩浩蕩”。
那枚黑色的棋子,是他們父子之間,無聲的號令。
他們不是龍虎相爭。
他們是龍與虎,在一同狩獵。
而我那還在為了“省親”的榮耀而歡呼雀躍的、愚蠢的家族,就是他們眼中,那頭最肥碩的、早已被圍入絕境的,獵物。
06
從那一夜起,我便真正活成了一個“影子”。
一個在白日里,需要用最完美的妝容、最溫順的笑容,去扮演“賢德妃”的影子;一個在黑夜里,會被無邊無際的恐懼和絕望,啃噬得只剩下一具空殼的影子。
我的承乾宮,是六宮之中最華麗、最人人稱羨的地方。可在我眼中,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變成了墳墓的裝飾。那名貴的紫檀木家具,散發著腐朽的氣味;那溫潤無暇的白玉擺件,摸上去,是刺骨的冰冷。
皇帝依然時常來我這里。
他依然會與我談論詩詞,稱贊我的見地。他會握著我的手,夸我的手指纖長。
而我,則需要在他每一次觸碰我的時候,抑制住自己渾身肌肉因恐懼而僵硬的本能。我需要在他溫和地注視我時,強迫自己露出最柔美、最愛慕的微笑。
我感覺,我不是在侍奉君王,我是在與一只披著人皮的、擇人而噬的猛虎,同床共枕。
他喂給我的每一口食物,我都覺得可能淬了毒。
他賞賜的每一件珍寶,我都覺得是送葬的冥器。
我的身體,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衰敗下去。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閉上眼,就是父親那日漸佝僂的背影,和賈家被烈火吞噬的幻象。我食不下咽,常常對著一桌子精致的御膳,劇烈地反胃。
但我不能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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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活著,清醒地、痛苦地活著。因為我是賈家的“榮耀”,是他們懸在頭頂的那輪最圓滿的、虛假的月亮。如果我這輪月亮,提前隕落了,那等待他們的,只會是更快的、更徹底的黑暗。
我只能用更厚的脂粉,去遮蓋我日漸蒼白的臉色。用更明艷的衣衫,去掩飾我日漸消瘦的身形。
有趣的是,我的這份“變化”,在皇帝眼中,竟成了一種別樣的風情。
“愛妃近來,似乎清減了些,也更安靜了。”有一次,他撫著我的臉頰,看似心疼地說,“不過,這樣一來,倒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我見猶憐的韻味。”
我跪下謝恩,心中,卻是一片荒蕪的悲涼。
他欣賞的,是我在絕望中掙扎出的、病態的美。他享受的,是一個獵物,在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時,那種無力反抗的、脆弱的姿態。
家里的來信,更勤了。
信中,不再有最初的那些試探和憂慮,只剩下了近乎瘋狂的、關于省親別院的炫耀。父親在信里,用他那做學問的嚴謹,向我描述著園中“天上人間”的景致。母親則興奮地,跟我細數著為了迎接我,又添置了多少名貴的器皿,采買了多少珍稀的布料。
他們告訴我,為了修建這座園子,家里雖然花光了所有的積蓄,甚至還向外面借了一些印子錢。但是,所有人都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這座園子,將是我賈家重振聲威的開始,是我這個“賢德妃”,光耀門楣的最好見證。
我看著信紙上,那些充滿了喜悅和期盼的字跡,只覺得每一個字,都像一個吸血的惡鬼,趴在賈家那早已枯瘦的身體上,貪婪地,吸食著我們家族最后的一點精血。
終于,在我幾乎要被這份精神折磨壓垮的時候,那道我預料之中的、最后的圣旨,終于來了。
“詔曰:”
“賢德妃賈氏,仁孝純淑,久侍宮闈,未得展其家人之愛。朕與太上皇,念其孝心,感其德行,特準其于來年上元佳節,歸家省親。以彰天家仁德,以全人子孝道。欽此。”
我跪在承乾宮的大殿中央,接下那份沉甸甸的、用明黃絲綢寫成的圣旨。
合宮上下的太監宮女,都跪在我的身后,山呼萬歲,恭賀著我的“曠世榮恩”。
我抬起頭,臉上,帶著最得體、最感恩戴dài的笑容,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臣妾賈元春,叩謝……皇上、太上皇,天恩浩蕩。”
滿殿的賀喜聲中,沒有人知道。
我接下的,不是一張回家的旨意。
而是一張,早已為我整個家族,寫好了結局的,催命符。
07
來年,上元佳節。
我終于,要“回家”了。
那一日,儀仗煊赫,宮道綿長。我坐在十六人抬的鳳輿里,聽著窗外百姓們山呼海嘯般的“貴妃千歲”之聲,心中,卻無半分波瀾。
他們是在為一只即將被送回屠宰場的、裝飾得無比華麗的羔羊,而歡呼。
鳳輿,最終停在了那座為我而建的、金碧輝煌的省親別院前。
我由宮女攙扶著,走下鳳輿。眼前,是燈火通明、瓊樓玉宇,是跪了一地的、以我祖母為首的賈氏族人。
“臣,賈母,率合家內外,恭請圣安!”
我看著祖母那早已被歲月壓彎的脊背,看著父親那因激動而漲紅的臉,看著寶玉那雙充滿了孺慕與好奇的眼睛,我的眼淚,在踏入家門的第一刻,便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他們以為,那是喜悅的淚,是榮歸故里的淚,是骨肉團圓的淚。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訣別的淚,是看著一群即將走向刑場的死囚,還在為片刻的歡愉而彈冠相慶時,所流下的、最悲憫的、無用的淚。
我被簇擁著,像一個真正的神明,游覽著這座為我而建的“人間仙境”。
他們驕傲地,向我介紹著這里的每一處景致。那山,是他們耗盡家財,從遠方運來的奇石;那水,是他們費盡心力,從城外引來的活泉。
我看著這園中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閣,看到的,卻都是我賈家那早已被掏空的、腐朽的根基。
這不是一座花園。
這是一座用我們家族的血肉和骨髓,堆砌而成的、最華麗的,墳墓。
終于,在所有繁瑣的禮節過后,我獲得了一段與至親獨處的、短暫的時光。
我坐在祖母的身邊,握著她那干枯的手。父親和母親,站在一旁,激動得垂淚。寶玉則好奇地,打量著我身上這身繁復的宮裝。
我們離得那么近,卻又那么遠。
我是貴妃,他們是臣子。君臣有別,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看不見、卻又無法逾越的天塹。我不能像尋常女兒一樣,撲進母親的懷里撒嬌;也不能像尋常姐姐一樣,捏捏弟弟的臉頰。
我們能做的,只是相對垂淚。
“兒啊,”祖母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你在宮里,可還好?”
我能說什么呢?
我說我活在恐懼里,說我與鬼同眠嗎?
我不能。
我只能強忍著喉頭的哽咽,微笑著回答:“祖母放心,皇上待我,恩重如山。”
晚宴時,按照規矩,要點戲文助興。戲班的總管,將戲本呈到我的面前。
家人們都期待著,我會點一出《拜相》、《封侯》之類的吉祥戲。
我翻了很久,最終,指著其中一出,用一種連我自己都覺得疲憊的聲音,說道:“就點這出,《長生殿》,的‘埋玉’一折吧。”
“埋玉”,是唐明皇在馬嵬坡,賜死楊貴妃的一折。
滿座皆驚。父親立刻上前,勸我:“娘娘,此乃大喜之日,點這出……恐怕不祥。”
我看著他,很想告訴他,我們賈家的“不祥”,早已注定。
但我最終,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無妨,本宮……只是乏了,想聽一出悲的。”
我乏了。
我真的,乏了。
在宮里演了那么久,回到家,我不想再演了。我想用這出戲,為我自己,也為我們家,提前哭一場。
省親的時間,是那么的短暫。子時的鐘聲響起,便是歸宮的時辰。
我再一次,跪別了我的親人。
父親將我送到鳳輿前,他整理著我鬢邊的鳳釵,用一種充滿了驕傲和期許的語氣,叮囑我:
“女兒,宮中不比家里,你要謹言慎行,全心全意地,侍奉君王。莫要再為今日的離別而感傷。這,是你身為貴妃的職責,也是我們賈家,無上的榮耀。”
我看著他,看著他那雙對我充滿了慈愛與期盼的、卻又無比愚鈍的眼睛,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沒有再流淚。
因為我的心,在那一刻,已經徹底死了。
鳳輿緩緩啟動。
我聽著身后,家人那漸漸遠去的、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我沒有再回頭。
那座曾耗盡了我家族所有心血的、燈火輝煌的大觀園,在我身后,越來越遠,最終,變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暈,消失在了寒冷的、無邊無際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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