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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哲按:
最近北京急劇降溫,我都感覺自己的嗓子有點不舒服了,希望大家也都多保重,做好防風(fēng)御寒,別感冒。
你今天將要聽到的故事,來自10月25日我們在北京舉辦的一場故事開放麥活動,這次活動的主題是:「母與女:復(fù)雜又糾纏的女性之愛」。我們從四十多份投稿中選出六個故事,也是六段復(fù)雜又糾纏的母女關(guān)系。在中,我們播放了前三個故事。今天,你將聽到另外三個故事。透過這些母與女的關(guān)系,你也許能找到一些勇氣、獲得一些慰藉,或者鑿開一面冰墻,重新拉起母親的手。
今天的第一位講述者是呂伏陽,她是一名戲劇導(dǎo)演和影視創(chuàng)作者。
呂伏陽的故事中,藏著另一種「親密的煩惱」:呂伏陽童年被寄養(yǎng)在姥姥家,12 歲之后搬回母親身邊生活,姥姥家經(jīng)歷過的重大家庭創(chuàng)傷,讓姥姥對媽媽和呂伏陽都過度保護,而這份創(chuàng)傷,在呂伏陽媽媽身上又表現(xiàn)為一種反叛和邊界的模糊。媽媽又把這種新形式的創(chuàng)傷,強行種在了呂伏陽身上。三代女性之間,形成了極端的矛盾和拉扯,呂伏陽至今都被緊緊地糾纏著,她在這種邊界和愛之中苦苦掙扎,為了自救,呂伏陽寫了一部話劇,試圖通過創(chuàng)作,去厘清她和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
有請呂伏陽和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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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伏陽
「我到底做錯什么了?為什么活到36歲了我連一張自己的床都不能有?」
大家好,我叫呂伏陽,大家可以叫我小巧。
我今年 36 歲,是河北唐山人,現(xiàn)在是一個戲劇工作者。不知道聽到唐山大家有什么聯(lián)想,但我是今年創(chuàng)作一個自傳性的話劇,涉及到一些母女關(guān)系話題,我才意識到可能很久遠發(fā)生在我誕生之前的唐山大地震,通過母女關(guān)系這種媒介,至今還在影響我。就像時光的余震一樣。
我排這個戲中間和當(dāng)時住在一起的男友分手了,有個重要原因是我創(chuàng)作焦慮睡不好,但是他打呼比較嚴重,有天凌晨四點多我抱著被子從床上跑到沙發(fā)上去堵著耳朵,就突然很崩潰,捂著被子大哭,我想,我到底做錯什么了,為什么活到 36 歲了我連一張自己的床都不能有?我現(xiàn)在這么說你們可能有些疑惑,但在我的視角看確實是這樣的:因為唐山大地震,導(dǎo)致了我從生下來一直到 36 歲數(shù)都沒有過自己的一張床。
我需要從我姥姥還是個女孩的時候說起。
當(dāng)時我姥姥是保定農(nóng)村的一個小姑娘,嫁給了我姥爺這個娃娃親的定親對象。他們婚后想從山里出去,我姥姥被人介紹了甘肅新華書店的工作。她當(dāng)時特別高興,想趕緊去上班,但我姥爺那時候剛結(jié)婚,怕自己媳婦跑那么遠跑了,怎么都不讓她去,就說咱們在保定附近想想辦法。因為他們在天津有親戚,最后一來二去就把唐山作為一個中間點,都在唐山找了工作,我姥爺在針織廠,我姥姥在金屬制品廠。到唐山不久他們先后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那個女兒就是我媽媽。
我媽媽十歲那年暑假,有一天她哥哥跟我姥姥說想去同學(xué)家玩兒。我媽媽的這個哥哥是那種特別老實的性格,平時我姥姥也不太讓他出去,但那天我姥姥就讓他出去了,因為想著是暑假,就撒撒歡也沒什么。結(jié)果就是那天晚上地震了。
當(dāng)時我媽媽和姥姥姥爺一家三口睡在家里一張床上,他們沒事,但是出去住的我的這個沒見過面的舅舅,就這么死掉了,而且是死在外面,死在別人家。
然后我的姥姥就一直沒有走出去這種痛苦的 PTSD 。我小時候,姥姥就經(jīng)常一個人干完活就坐在床頭嘆氣,「呃呼呼呼呼」……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倒上來一口氣。然后就愣神,腿搭在床上,人在床沿邊上坐著,背后靠著床頭,盯著圍裙,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姥姥沒事,姥姥心里難受,想不好的事。但很快她就會捂住臉發(fā)出那種唱歌一樣的哭聲:「嗚——」很嚇人。我就再問,她可能就說,想你舅,覺得這輩子沒意思。我四五歲剛有記憶,生活技能都還不太熟練,就已經(jīng)會爬上床把姥姥的頭抱在自己胸前安慰她了。我很害怕姥姥突然不說話了,我覺得她很可憐,又讓我很害怕。
我姥姥一輩子都在說,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讓舅舅出去。因此震后,她就把我的媽媽管得死死的,可我媽媽偏偏灑脫外向,愛交朋友,膽子大愛美。那時候開始流行喇叭腿牛仔褲,其實我姥爺已經(jīng)是車間主任了,我姥姥在針織廠也有徒弟了,家里收入是周圍還不錯的,但我姥姥就是不讓我媽媽買漂亮衣服,稍微夸張前衛(wèi)的她就更不許我媽媽買。我媽就想了個辦法,每天早上不吃早飯,餓了半個學(xué)期攢夠錢買了一條時髦的牛仔褲,但是讓我姥姥知道偷著攢錢買這種前衛(wèi)的褲子就完蛋了,她就把褲子藏在書包里,到學(xué)校去廁所換上,放學(xué)前再換回來。
穿了沒有三天,我媽放學(xué)回家,我姥姥突然就問她你那書包為什么這么鼓?我媽當(dāng)時就覺得冷汗都下來了,但瞎話都來不及編,我姥姥就把書包扒下來,一下子把牛仔褲翻出來了,然后就當(dāng)著我媽的面用剪子把那條褲子剪爛了,就是連剪帶戳,帶劃,嘴里還說,我讓你穿,我讓你穿!我媽媽跟我講的時候說:她好像特別恨我。
媽媽和姥姥對彼此衣服的戰(zhàn)爭,就此拉開了序幕。現(xiàn)在媽媽和姥姥在一起生活,仍然在為衣服爭吵,媽媽恨姥姥的衣服,覺得她過得保守壓抑,姥姥恨媽媽的衣服,覺得她不穩(wěn)重。可能是為了反叛姥姥,媽媽連說話也非常狂野,我在姥姥那里受到的教育,是說話要懂得分寸,甚至能不說話就不要說話,可是媽媽卻經(jīng)常臟話連篇,甚至不會顧忌曾經(jīng)我未成年的身份......姥姥對媽媽的控制不止是衣服,而是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是媽媽喜歡的男孩子,一定會遭到姥姥的反對,理由千奇百怪,有的說家庭背景不好,有的覺得性格不好,有一個是因為吃飯抖腿。
最后是我姥姥被別人介紹了一個卡車司機,就是我爸爸,我爸爸上面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很大的家庭,我爺爺寵我爸,退休后把自己運輸公司的工作傳給我爸,我姥姥覺得這個工作穩(wěn)定,家庭大兄弟多,能相互幫襯,補上我媽媽從小就沒了哥哥的遺憾。爸爸呢,家里比較貧困,娶我媽對他來說是一個跳出原來階層的事情,他們就結(jié)婚了。但我媽媽說根本不喜歡我爸,當(dāng)時就是特別想趕緊搬出去有自己的家,不和我姥姥姥爺在一起再被管著了,所以她就嫁給我爸爸了,也算是各取所需。
后來我出生,一直到 12 歲都生活在姥姥家。姥姥家很小,但其實也有個小次臥,可另外那個小臥室都是我姥爺在睡。我一直到 12 歲都和姥姥睡在一張床上,這種照顧確實帶給我很大的溫暖,姥姥睡覺會給我搖扇子,把我腳夾在她大腿根,她的大腿根就是冬暖夏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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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小巧在姥姥家隨手拍
這就讓我對這些照顧的情緒很復(fù)雜。她好像永遠不放心我,感覺我永遠什么也不會,連吃飯也不會:我很大了還是一邊看電視她一邊喂我吃飯,因為她不讓我去別的小朋友家玩我,我也不知道這樣不正常,應(yīng)該去改。我姥姥對我的照顧其實真的很夸張,但因為她把我完全控制在家里,我很乖也不愛交朋友,有些問題很私密所以我一直也不知道有問題。比如說我 12 歲我姥姥還在給我洗屁股。就是拿個小盆子坐浴,我蹲在那里抬頭看電視我姥姥就在后面給我洗。是我媽媽偶爾過去看到了,很生氣,說她很大了你不應(yīng)該再給她洗屁股了!我才知道,哦,好像這確實不對。
都說隔輩親,但經(jīng)過這個隔輩,姥姥對媽媽的控制和溺愛好像也在我身上格外放大了。
姥姥管了媽媽一輩子,到今天還在管,我媽媽想出門遛彎,我姥姥會千方百計說不應(yīng)該去,上午人太少不安全,中午人太多會被問三問四,下午太陽太旺會曬。我聽著我媽講這些就覺得很窒息,但又覺得姥姥是不是真的特別害怕失去媽媽呢?
但這一切讓我媽媽從小就立志,不做姥姥那樣的母親,她要給我最開放的母愛,最平等的母女關(guān)系,這也是對姥姥的一種反叛,即便這時,她已經(jīng)不和姥姥生活在一起了。不過這種愛到了我的身上,也不太對勁。比如我媽媽理解的平等其中有一點就是什么都能聊,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會把自己朋友一些男女關(guān)系的事情和我講,但她的語言系統(tǒng)比較粗俗,甚至骯臟,比如我小學(xué)四五年級她就講一個阿姨身邊的男人是她的姘頭,然后說這不就是賣嗎?然后去澡堂洗澡她會說我大腿根黑得洗不出底兒,將來男的看見會吐出來。我到今天也有很嚴重的身體羞恥,可能因為她對我的身體不滿的時候用的詞都比較激烈,讓我覺得我真的又臟又臭又惡心。
我姥姥非常保守的,我被我姥姥包得嚴嚴實實長到 12 歲,所以其實怎么去消化我媽媽的這種狀態(tài)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課題,這個課題到現(xiàn)在都沒有完全解決。我覺得我媽媽可能把平等和沒有邊界搞混了,但她自己應(yīng)該因為被我姥姥的隔絕式教育帶大,她自己也不太知道人與人的身體邊界、社交邊界在哪里。
比如有一個很夸張的事情,我媽很怕熱,暑假白天她爸出去開車拉活家里只有我們兩個,我媽就完全脫光,就真的一絲不掛,在家里晃來晃去一整天,說太熱了太熱了。我那時候就會覺得好奇怪,我會在想別人的媽媽也是這樣的嗎?還是別人不會有我這種想法呢?同時我又想到我媽媽說去別人家做客,大家房子都又大又漂亮,她就覺得這輩子真倒霉。那是不是因為我們家房子小,才會讓我有這種感受?因為我覺得她這樣給我?guī)硪环N原始人的感覺,就是完全衣不蔽體地走來走去一整天。但我就很怕表達出來會傷害她的自尊心,所以我就不去看她,但家里太小了你又避不開,她還說我也可以脫了啊,我就說我沒有那么熱,我還行,那樣有點吹得慌,行,我熱了我就脫,謝謝媽媽。
還有一個事情,我后來懷孕堵奶,我媽居然說「我給你嘬出來」,我當(dāng)時聽了這句話真的是渾身都皺起來了,當(dāng)時心底產(chǎn)生一種非常生理不適的感覺,但我媽還覺得我矯情,說我為什么在乎這種不重要的事情。但我就很想說,如果大街上有個人需要幫助,你會去幫她吸出來嗎?或者你的好友也發(fā)生這種困擾,你會提出這種倡議嗎?我覺得我媽媽不會,但為什么對于我她就會呢?我們什么時候會說嘬一口就嘬一口呢?水杯。它沒有自主意識,是一個東西。但乳房是一個和哺育和性相關(guān)的器官,我現(xiàn)在哺育女兒遇到了問題,如果真的需要這種處理,說句可能有點不合適的話,我可以找我的丈夫給我處理,但你作為媽媽不行。又或者我昏死過去了,情況危急,你也可以幫我處理,但你這樣隨口講出來,我覺得我沒有在被當(dāng)做一個人看待。當(dāng)時我媽對我突然暴跳如雷很不理解,說自己好心好意又被我罵,但其實這些我也是后來慢慢梳理出來的。
我爸媽那個房子也非常小,十幾平米,只有一個臥室,但小客廳其實可以搭個單人床,我六年級那個暑假就特別期待他們能把小客廳幫我改造出來。但后來是我爸睡在了客廳,我中學(xué)加復(fù)讀這七年,我還是和我媽媽睡一張床,一直到 20 周歲。
我高三和一個比我大很多歲的網(wǎng)友網(wǎng)戀了,特別怕我媽媽知道,但我寫作業(yè)她會坐在我旁邊緊挨著看我寫完,我就晚上睡著了在被子里偷偷給那個人發(fā)短信,把被子捂得嚴嚴實實的怕手機的光被發(fā)現(xiàn),真的缺氧把自己憋得不行,而且那時候手機是按鍵的,要熬到媽媽睡熟了才小心地按按鈕去發(fā),但是就還是想和他聊天。我媽半夜醒了看見光從被子縫里漏出來就說把手機關(guān)了!你想一下你十八歲了春心萌動的晚上躺在被窩發(fā)短信,旁邊躺著你媽媽。
關(guān)于我為什么不能有一張自己的床,其實家里確實有一些客觀原因,但我覺得姥姥和媽媽其實好像是不約而同讓我陪伴她們睡覺,因為在家里我是最弱的那個,我不能反抗她們的決定,而且可以乖巧溫柔地接納她們的孤單和情緒,我覺得這個理由才是所有理由中最關(guān)鍵的,別的都是借口而已。我的感受就是從需求上來說,其實我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和存在感,在我媽媽和姥姥眼中是所有事情之中最不重要的,是所有其他事情可以蓋過去的。
我和我媽媽生活了加起來一共七年,我其實很難真的和她親密起來,但我又很害怕她,因為姥姥給我用十二年形成的所有的我的生命狀態(tài)我媽媽都很不喜歡,那七年我媽媽給我的感覺就是一直在否定我。我姥姥喜歡節(jié)約,我媽媽花錢大手大腳,愛漂亮喜歡有面子,我那時候周末從姥姥家回去見到我媽,她就罵我姥姥給我穿得像要飯的,然后就推推搡搡給我脫下來。但是我媽給我買的那些衣服我姥姥也看不上,說像妖精,也都給我脫了。她們就經(jīng)常把我衣服脫來脫去,我很小就從衣服上感覺她們特別恨對方,而且也給我?guī)硪粋€問題就是我真的覺得我自己穿什么都很難看,因為我?guī)缀醮┥先魏螙|西腦子里都會先反應(yīng)出來一些貶義詞。我好像不小心成了她們恨對方的一個靶子,但非常可悲的是她們自己意識不到,我也是花了很久去梳理這些。
因為我和我姥姥與媽媽的這種我覺得是過于過分的身體親密,但其實我心里又好像一直在被她們挑剔和不接納,我的身體邊界感,社交邊界感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建立過。我不知道人與人之間行動和言語的分寸在哪里,比如剛認識一個人,我就很不想主動和對方講話,怕說多了讓對方討厭,所以就和人拉開非常遠的距離。但如果對方表達了熱情,我就可能直接攤開心扉到一個匪夷所思的程度,就是沒有任何社交分層,好像只有打開和關(guān)閉這兩種狀態(tài),后來乃至現(xiàn)在我的親密關(guān)系建立也不太順暢,就是屬于磕磕絆絆在學(xué)習(xí),但總是在出問題的一種狀態(tài)。
總之離開唐山到北京之后,我就持續(xù)不斷在出現(xiàn)情緒和社交方面的問題,現(xiàn)在生活情況客觀地說也比較糟糕。我三年前和前夫離婚了,今年又和離婚后交往的男友分手了。其實我是個北大畢業(yè)生。我媽媽當(dāng)年做了很多現(xiàn)在看來很正確的判斷,就是她認為教育對我很重要,考上一個好的大學(xué)對我很重要,但是我現(xiàn)在來看她其實是希望我有選擇權(quán),這一點她確實是從骨子里想要給我姥姥沒能給她的。只是比較可悲的是,我感覺女性傳遞愛的這種路徑,或者說母女之間的這種永恒的相愛相殺,她好像總是基于一個女性自己被壓抑了最深的欲望,所以她想把她心里最好的東西全都給她的女兒,但是往往可能她的女兒已經(jīng)不再渴望她的那個欲望了,所以這就又變成了新的壓抑,這樣代代相傳。
我媽媽的一輩子最向往的就是特別華麗有面子的生活,我記得我小學(xué)六年級就立志要有出息,要讓我媽媽和姥姥在北京住別墅。2017 年一部我配音的動畫電影入圍上海電影節(jié),導(dǎo)演是我的同學(xué),他邀請我一起去參加,我就借機帶我媽媽在上海逛了逛,這是我媽媽人生第一次坐飛機,她巨開心,在機場她聞到那種商場香氛,就一直說真香啊,真好聞,我怎么這么愛聞啊,人家上海都是香的,什么的。然后拿出手機想自拍又不好意思,一直抬頭看別人,想笑又不敢笑。她還穿著特別不適合走路的衣服鞋子,就是制服,高跟鞋,在上海馬路上走,我說你穿高跟鞋不累嗎,她說我最不怕穿高跟鞋了,這十幾年是沒機會穿。其實我這個人不太會旅游,就帶她在街頭溜達了一下,但看見什么她都想拍照,但又不好意思,我說我給你拍一個她就推脫,但一擺姿勢就是特別拿范兒。甚至我領(lǐng)她在優(yōu)衣庫買了個帆布包,她都覺得特別洋氣,上面寫著各種城市的名字,回來那個帆布包她還一直背,因為上面寫著特別大的上海。她后來還老用那個帆布包給我?guī)|西,我下次給她帶回去她就給我再帶回來,每次還說用這個上海包帶,人家看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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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小巧的媽媽在上海拎著優(yōu)衣庫帆布包
我現(xiàn)在其實就不太能回家,回家就有點喘不上氣來,甚至從想到回家這個念頭開始就覺得壓力特別大,覺得穿什么都不對,然后基本上超過四五個小時我就會很想回來,會有那種你這個葡萄吃也不對,不吃也不對,吃一個太少,吃兩個又太多了,帶皮吃我姥姥就一定要搶過去給你剝掉。但是在我手足無措的時候,我媽媽就會和她吵起來,比如有一次我姥姥讓我吃一個蜜柚,我就很聽話吃了好幾塊她給我弄好的,然后她就一定要我?guī)弦淮踊乇本艺f北京也有賣的,我姥姥就又要哭,我就想包真的很重,但姥姥是為我好,我干嘛非要計較這些,為什么就不能乖乖帶上呢,我真不是東西,但我想到之前過天橋?qū)嵲诹嗖粍影褨|西撒了一地,全是沒必要特意從唐山帶的香蕉甚至還有一些無糖飲料什么的,我就滿地收拾,一邊收拾一邊哭,我想起來這個事情就覺得真的沒有必要,我在那里就宕機了。我媽媽就突然很生氣說她拿了很多東西還要拎著電腦,你干嘛非逼她呢?這時候我就會驚醒,我就會感覺自己又能思考了,我就馬上去同時安撫我的媽媽和姥姥,讓她們盡量都不受傷害,都滿意,告訴她們我們彼此的本意都是對對方好。
我姥爺前幾年去世了,我媽媽和我爸爸也很早已經(jīng)分開了,我姥姥不愿意搬家,現(xiàn)在我媽媽就在那個很小的屋子里照顧我姥姥。我做這個話劇期間,偶爾她會因為被我姥姥逼瘋給我發(fā)很多條微信語音。有一回我媽媽和姥姥看電視劇,里面是一個角色從小沒有被父母好好對待過,主人公給她吃了一頓好飯,她邊哭邊吃,應(yīng)該是一種既感激又委屈的情緒,我媽看了很共鳴了,結(jié)果我姥姥看了就來了一句,她哭啥啊?我媽媽就說,這就跟你和我爸一樣,從小不被愛,現(xiàn)在覺得委屈。我姥姥就說,你委屈,我還委屈呢,我就白活,我里外不是人!我媽媽就因為這個很小的事跟我姥姥大吵一架,但又沒辦法跟人說,最后給我發(fā)了微信,我一轉(zhuǎn)文字,全是粗口,就說她怎么不死了啊!之類的。但她這么多年既沒有離開唐山,現(xiàn)在也沒有把我姥姥送去養(yǎng)老院。
我做這個戲,有一個重要功能是完成一次遲到許久的自我梳理,還有一個,是給我媽媽的禮物。我姥姥今年九十多了,不太可能再自我認知了,但我感覺我媽媽還在試圖理解我和世界,我覺得這是她特別偉大的地方。她把原來自己的大哥大找出來,借給我當(dāng)?shù)谰吡恕.?dāng)然了借給我的時候還說,咱們家當(dāng)時啥都有,咱們家原來好過,很得意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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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飾演媽媽的女演員喬月拿著媽媽給的大哥大
我的戲開票之后,我媽媽第一個買了票。但是開演前三天,她告訴我姥姥總想下床,離不開人,因為從唐山過來看演出我姥姥就只能一個人在家里過夜,這其實有點危險,所以最終我媽媽也沒能來看我的這個戲。
對,還沒告訴你們,其實我媽媽是這個戲真正意義上的出品人,包括買道具租排練廳和給演員發(fā)工資,基本都是我媽媽的退休金和存款,戲劇節(jié)的補貼加上以后,里里外外還是搭進去了五萬多。
2027 年春天,我現(xiàn)在租的這個房子到期,我準(zhǔn)備這之后離開北京,換個南方城市生活一段時間,我和我媽說了,她說支持。我說我可能以后就定居南方了,她說你想去哪里就去。我還不知道是哪里,我可能要多去一些城市看看再做決定。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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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演出結(jié)束星光合影
愛哲:
第二位講述者是:左小沐。
左小沐的父親在她 25 歲的時候因病去世,幸福的三口之家,自此變成了母女相依為命。她的母親也成了她最好的閨蜜,母親開明、時髦、文藝,又深深愛著左小沐。直到左小沐四十歲高齡生下一對雙胞胎,她和母親的關(guān)系突然像撲克牌翻面,互相成了天敵。左小沐不明白,四十年血脈相連的母女,為什么會突然在家里近身肉搏,而她們原本是彼此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有請左小沐帶來她「媽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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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小沐
「她已經(jīng)忘了我是她的女兒。『媽競』讓我們倆面目全非。」
大家好,我是左小沐,重慶市渝中區(qū)望龍門資深土著李萬蘭女士的獨生女兒。
我今年 44 歲,我媽 71 ,今年是我和我媽化身天敵的第四年,也是我本人升級當(dāng)媽的第四年。沒錯,我 40 歲才生娃,我運氣不錯,生了雙胞胎,一男一女,兩個小肉蟲兒,大大加深了我對人類的認識,也讓我重新認識了我自己,還有我媽。我認識到,我的確不是個只甘心生娃養(yǎng)娃全心全意圍著娃的人,這很明顯,不然我今天也不會站到這里。
然而,我這點兒自我認知的進展,和我對我媽的重新認識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我媽,我在前四十年里一直以為她是個柔軟、有彈性、溫暖、美好,隨時可以被我擁抱,給我力量的肉球球——媽媽~——可沒想到,我一生娃,我媽也重生了。咔嚓一聲,集合了我對母親所有美好想象的媽媽肉球球裂開,跳出來一個哪吒!魔丸啊!我現(xiàn)在懷疑她前四十年對我的包容寵愛,都是一種戰(zhàn)略,就等著我掉以輕心的這一天,等著我終于當(dāng)媽了,徹底進入她的賽道,然后由她來徹底碾壓我。沒想到啊,誰能想到,有一天會和自己的親媽在當(dāng)媽這條賽道上搞雌競呢?關(guān)鍵是,我媽從來沒有教過我搞雌競,卻會直接把我拉進了雌競的高級賽場——「媽競」之中。
在我當(dāng)媽之前,我媽可以說是我的人生引路人,女性成長導(dǎo)師。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把夏天校服的長裙子剪短了。她就教育我,說你這么聰明,不要光想著美,要多讀書,做個才女。她把裙子給我用縫紉機縫上,反手送我一套《世界童話名著》。我當(dāng)時沒好意思說,媽,我剪短裙子不是為了美,是為了熱啊,重慶夏天,沒有空調(diào),43 度,地上打個雞蛋都會熟那種。可我還是聽我媽的話,去讀書了。讀書是真的好,我只要捧著書在讀,穿個背心短褲,我媽也不管我。
我媽以前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欣賞我。對我是有求必應(yīng),從不拒絕,用我媽的話說,無論她自己怎么樣,給我的永遠是個笑臉。這也是后來「媽競」中,我始終無法超越她的一個點。在 30 年前,我媽就已經(jīng)「密集母職」,堅持用她身上所有的文藝細胞來養(yǎng)育我,帶我看芭蕾,參加賽詩會,讓我學(xué)彈琴,學(xué)畫畫,學(xué)聲樂,盡管她自己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鋼筋工,每天的工作其實是在工棚里照著圖紙扎鋼筋。
我不知道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想把女兒養(yǎng)成一個「才女」,也許她覺得自己本來就應(yīng)該是。她跟我說過,她從小就愛看書,還因為專心看書忘了看火,把家里的鍋都燒穿了。而她的父親我的外公身為業(yè)內(nèi)知名的「首席泥水匠」,直接把她手里的書扔進了灶孔里,說,女孩兒讀這么多書有什么用!那灶還是我外公親手砌的。等我媽長大,我外公為了穩(wěn)定,讓我媽直接跟著他進了國營建筑公司。
也許正因為我媽沒有機會選擇過她自己的前途,她對我所有的選擇都給予很大的包容。快要中考的時候,我因為擔(dān)心考不上本校高中部,就跟我媽說,我不打算上高中了,我要去讀職高。職高不用考嘛。我為了說服我媽,我就跟她講歪理:高中都是給傻子讀的,聰明人都上職高。我媽聽了,說,可以。第二個禮拜,就帶我去了一所職高。我去了一看,職高的女孩都是時尚 icon 啊,紅頭發(fā)綠指甲穿著高跟鞋罵著溜溜順的臟話,還能吆喝老師,對當(dāng)時一身校服天真無邪的我來講,這沖擊太大了。我的直覺告訴我,我不屬于這個時尚的人群。我跟我媽說,我不上職高了,我確實,就是個只能上高中的傻子。此后,這個傻子自覺自愿發(fā)奮圖強,不但上了高中,還在讀書考試的路上披荊斬棘,勇往直前,最后讀了個北師大的博士。
不得不說,我在我媽的培養(yǎng)下,成長為了自信能主宰自己人生的文藝女性。我人生的一切決策,都來自于我自己的渴望和選擇,我媽每次都尊重,接受,配合。我真為有一個這樣的媽媽而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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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媽競」前的母女倆
我 25 歲的時候,我爸爸因病去世,留下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那也是對母女勇士。我媽跟著我從重慶的江景房住進北京的出租屋,義無反顧,勇往直前。我和我媽相依為命,但是我們一點都不凄凄慘慘,我們那就是一對母女英雄,在北京城里橫沖直撞,我媽就是只要是從重慶來北京,其馬上就會把北海景山那個故宮都溜達一圈,就是太后回宮了,哎,我得巡視一片我的領(lǐng)地,看我不在的時候怎么樣。她從來不覺得我在跟隨我女兒在漂泊,她就先像一個搞傳銷的北漂老母親,逢人就說北京怎么好,她喜歡喝豆汁兒,就這么一個媽媽。
可是這一切,到我生孩子之后,都變了。
我是高齡雙胎,懷孕時就一路孕吐到 32 周,天天打保胎針,全靠自驅(qū)力頂住,勇往直前。等孩子出生,到月子中心的第一天晚上,我的心跳降到了 43 ,血氧含量掉到了 92 ,真的是差點兒要了命。還好有專業(yè)的醫(yī)療照護和充足的人手,我才恢復(fù)過來。為了怕我媽擔(dān)心,這段經(jīng)歷我沒告訴她。我想等我回家,我媽一定是心疼我心疼極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媽眼里只有新出生的孩子,就好像一鍵切換似的,她進入到了「媽競」模式,好像我一生完孩子當(dāng)了媽,就不再是她的女兒,而只是另一個與她一樣頂著「媽媽」頭銜的女性,她馬上用資深母親的眼光重新打量起我來。
我是早產(chǎn)兒,出生時只有 4 斤 8 兩。看不出來吧?我的兩個孩子,也早產(chǎn),一個 5 斤 8 兩,一個 6 斤 2 兩,加起來 12 斤。我一肚子生出來 12 斤。我以為我媽會佩服我,或者心疼我。可我媽說的是,出生體重不代表什么,重要是看當(dāng)媽的怎么養(yǎng)。要想孩子長得好,就要多睡覺,在睡和吃之間,睡最大。
可雙胞胎養(yǎng)育早期最難的什么呢,是同步。需要同吃同睡,保持同樣的節(jié)奏,這樣大人才能夠科學(xué)實現(xiàn)育兒的可持續(xù)化發(fā)展,說簡單點兒,就是「不被熬死」。在月子中心里,兩個孩子都是同步吃睡,要每四個小時吃一次奶,如果到了喝奶的點兒還在睡,就得輕輕把孩子拍醒。
可這在我媽眼里,就是觸犯天條。孩子在睡覺,怎么能叫醒?于是,我媽天天發(fā)微信告訴我,這個月子中心是騙子。我說是醫(yī)生說的,我媽就說,醫(yī)生也是騙子。我說書上也是這么說的,我媽就說,現(xiàn)在寫書的都是騙子,就騙你這種讀書讀傻了的人。我說你不也是照書養(yǎng)我的嗎,我媽就說,現(xiàn)在的書能跟以前一樣嗎,現(xiàn)在出書的都是為了掙錢。至于我們年輕人信奉的網(wǎng)上這一套,對我媽根本不管用。
我很想用「不講道理」來概括我媽,可我又覺得概括不了,她不是不講道理,她很有邏輯,她的邏輯是「一切為了孩子」——以前,我是她的孩子,所以一切為了我,可現(xiàn)在,孩子不是我了,于是她變了。在她眼里,只要孩子能睡好,大人被不被熬死根本不重要,哪怕這孩子并不是她的孩子,而可能被熬死的才是她的孩子。她說:「我們那時候,只要是為了孩子,大人怎么都能堅持。」
我們處于一個消費主義的時代,我也是當(dāng)媽之后,才了解到母嬰產(chǎn)業(yè)的巨大與龐雜。很快,在我媽眼里,我成了「交稅大戶」,智商稅。我買了自動沖奶機,科學(xué)配比奶粉,一鍵出奶。我媽說:智商稅,手兌奶粉不香?我買了斜坡枕頭,避免嬰兒喝奶以后嗆奶。我媽說:智商稅,多用手拍嗝兒不行?我買了消毒柜,給孩子的奶瓶咬膠消毒。我媽說:智商稅,蒸一下不是最衛(wèi)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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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被媽媽斥為智商稅卻實測有效的斜坡枕
在我媽眼里,一切靠消費支撐的母愛都是上不了臺面的母愛,母愛必須是親力親為的,手作,古早味。她鄙視我,貶低我,那種語氣就像是街邊快炒鄙視預(yù)制菜。我當(dāng)然不會承認我的母愛是「預(yù)制母愛」,我最開始是一句一句地和我媽解釋,她根本不聽,只是一次一次地提高音量,于是解釋升級成了爭辯和頂撞。但不管怎么說,在育兒嫂面前,我們還希望保持體面,但隨著孩子的成長,我媽的持續(xù)打擊和我的堅決反抗,讓家里的空氣越來越緊繃。
從小到大,我媽媽從來沒有否定過我,可自從我當(dāng)了媽,每一句話每一個行為,她都要否定我。穿紙尿褲她說不對,給孩子看搖鈴她說不行,帶孩子出門遛彎兒她說不好,忽然之間,我做什么都是錯的。我媽說了,她什么都可以聽我的,但孩子的問題上,她絕不聽我的,因為我是錯的。可我錯在哪兒?我和所有的媽媽一樣,拼著性命生下了孩子,我一樣想給我的孩子最好的愛,我錯了?就因為我花了錢?
她希望一切都回到四十年前,由她來決定孩子的一切,可這不是她的孩子,是我的。而我從我媽的眼神里看到的是,她根本就不相信我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母親。
讓我媽失去理性說破這一切的,是一個產(chǎn)品,叫做「防驚跳睡袋」,驚訝的驚,跳起來的跳。
孩子半歲的時候到了冬天,因為怕孩子晚上踢被子著涼,我從網(wǎng)上找到了專門給嬰兒使用的睡袋。這種睡袋有個名字叫「投降睡袋」,因為它是按照嬰兒舉著雙手睡覺的特點制作的,兩條胳膊的地方做成兩個寬松的小尖角,這樣孩子睡在里面小手彎曲向上正好。我買來之后細心觀察了下,確保孩子的確雙手彎曲自如,才讓育兒嫂給孩子使用。
可這個「防驚跳睡袋」把我媽徹底激怒了,真的,她是又驚又跳。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這個睡袋時,她馬上大聲斥責(zé)阿姨,說她想偷懶,要立刻給孩子換回睡衣。我那時候剛剛從一輪喂奶中解放,躺下休息,就被鬧醒。等我媽得知是我讓給孩子穿的睡袋時,她真的是跳起腳來,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說:「你怎么是這樣的媽?你想害死你自己的孩子嗎?你就為了大人省力,你怎么這么自私?」
我給她講道理,看網(wǎng)站上的介紹,打開睡袋讓她看孩子舉起的胳膊,她完全不聽,后面直接放聲大哭,邊哭邊指著我喊:「你這是存心讓孩子的胳膊長不長!你怎么這么自私!起來給孩子蓋個被子有多難,我們以前帶孩子,一晚上蓋幾十次被子也不會喊累,你怎么這么自私!孩子以后成了殘疾,他們長大該怎么辦?你這是什么媽媽!」
然后,她就像突然發(fā)了狂,抓了把剪子要來把睡袋毀掉。那一晚,我沒有投降,我和她一樣,變成了一個咆哮的母親。我保護了投降睡袋,讓阿姨帶孩子先睡覺。在說出「阿姨,你帶孩子先睡覺」這句話時,我聲音很大,但其實內(nèi)心很虛,我媽當(dāng)時但凡還有一點理性,都會揪出我真正的破綻:「你為什么不自己帶孩子睡覺?我們以前帶孩子都是自己!」
那一晚我明白了,我媽覺得我錯,不是因為我花錢買東西,而是因為在她眼里,我花錢買的東西都是為了讓大人省力。而一個媽媽,不需要省力,不應(yīng)該貪圖省力,她就應(yīng)該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孩子的身上,不應(yīng)該再考慮自己,不再妄想做自己。
我產(chǎn)假結(jié)束回歸工作之后,明顯感受到精力不濟,從先進變成了拖尾,就算盡我所能統(tǒng)籌安排,也無法做到我想象中的育兒與工作的相對平衡。我還想像以前一樣跟我媽說說,可我媽,這個從小教育我要當(dāng)「才女」,并且成功培養(yǎng)出我自驅(qū)力和上進心的媽媽,她居然跟我說:還想要什么成就,這兩個孩子就是你最大的成就,你把孩子教好就行。
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我不過是生了兩個孩子,不是生了兩個裁判,他們一出場,就可以宣布我所有的人生追求統(tǒng)統(tǒng)作廢,全部歸零?我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
用我媽的話說,我終于叛逆了。我加班,熬夜工作,嘗試跳槽,我努力地在「媽媽」這個角色之外使勁折騰,我想找回我自己。
孩子七個月的時候,我受邀給兒童公益項目評選做評委,評選工作完成后,人家邀請我去頒獎晚宴做頒獎嘉賓。我當(dāng)時很猶豫,因為一直喂奶,我已經(jīng)找不到一件合適的衣服去參加這樣的晚宴了。我媽說,當(dāng)媽了,晚上不在家奶孩子,還出去折騰什么。我聽到她這句話,終于下了決心。這是我生孩子之后第一次晚上外出,當(dāng)我從家里走出去時,我感覺到我媽的目光,她看著我把「母親」的身份像脫外套一樣脫下來,留在了家里。
我不愿意做一個我媽眼里的好媽媽,不愿意接受她強加給我的邏輯——那種生了孩子世界里就應(yīng)該只有孩子的邏輯。我那天參加完晚宴回家已經(jīng)是夜里,就從那天夜里開始,我給我的孩子斷了奶。
我愛我的孩子們。在他們十個月的時候我辭退了育兒嫂,開始一拖二親自帶睡。許許多多個下午和晚上,孩子睡熟之后,我不敢離開,也不敢開燈,就窩在床的另一頭,把一個夾子燈夾在書本上讀書。那個夾子燈的燈光很小,就只能照亮一頁書而已。可對于當(dāng)時的我,這一個小燈所照亮的,才是我自己。我也給孩子讀書,從八個月開始到現(xiàn)在,沒有一天停止過。在陪伴孩子的時候,我全神貫注,可我并不想自我犧牲,我還想成長。可在我媽看來,我的這種掙扎是在質(zhì)疑她的人生選擇:如果她可以一切為了孩子,為什么我不愿意?
孩子一歲零十個月的時候,我堅持要把他們送進托班,我媽反對無效后,用了三個詞來說我:「狠心」「自私」「冷漠」。然后她憤而離席,回到她自己的小家,揚言再也不想看到我。而我后來一聽到我媽的聲音就覺得煩躁、緊張,連她發(fā)的微信語音都不想點開。我們倆從彼此深愛變成了互相厭惡。我在努力重新掌控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人生,可我發(fā)現(xiàn),我的媽媽正在因為這些努力而厭惡我,厭惡我這種在她耗費半生心血的「媽競」賽道上被視為可恥的母親。
她已經(jīng)忘了我是她的女兒。「媽競」讓我們倆面目全非。
我媽說得沒錯,孩子的兩歲只有一次,錯過就沒有了。但是,我的 42 歲也只有一次,錯過也沒有了。
我 42 歲時轉(zhuǎn)崗,43 歲時,我拼盡全力寫了一本書,出版一年后賣了 20 萬冊。在那本書的扉頁上寫著:獻給我的兒子胖胖。下面要寫的一本,扉頁上將寫上:獻給我的女兒伊伊。
書出版之后,每加印一次,每獲一個獎,入選某個榜單,芝麻綠豆點兒大的動靜,我都會發(fā)微信給我媽。我媽最開始故意不在乎,到后來次數(shù)多了,她終于給我發(fā)來了點贊的表情。她重新看到了她的女兒,一個值得她欣賞的女兒,而不只是那個什么都做不好的新手媽媽。
現(xiàn)在,我媽住在自己的小家,只在周末和節(jié)假日來我家和孩子們相聚。這種邊界和距離是我拒絕「媽競」的結(jié)果。代價是,我們可能很難再回到以前的親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這可能正意味著我從女兒成長為了一個真正的母親。和我最親密的女性不再是我媽,而會慢慢變成我的女兒。
但我依然牽掛著我媽,甚至比以前更牽掛。這種牽掛里,可能隱藏著一絲愧疚,因為我知道,我注定不可能成為和她一樣的母親。隔著距離和時間,我試圖去理解她,回頭來看,當(dāng)一個 40 歲的女兒生下一對雙胞胎,這件事所震蕩的本來就不僅僅是這女兒的人生,也是她 67 歲母親的人生,而且很可能沖擊更大,當(dāng)我想掌控我自己人生的時候,她也許正在通過「媽競」的形式想去掌控她的人生。她想要教我做一個和她一樣的好媽媽,也沒錯,可是,「媽競」本身就是一個偽賽道,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當(dāng)媽媽」的標(biāo)準(zhǔn)模版,有不一樣的女性,就會有不一樣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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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左小沐和孩子合照
我想當(dāng)?shù)膵寢尵褪俏易约骸5任业暮⒆娱L大,我能告訴他們,我很高興生下了你們,因為你們的誕生,讓我堅定了自己最想走的路,我永遠愛你們。
感謝我的媽媽,重慶渝中區(qū)望龍門的李萬蘭女士。我們不一樣,但我們是永遠無法割舍的母女,你給我的故事讓我今天站到了這里。我依然愛你,很愛你。
謝謝大家。
愛哲:
最后一位講述者是 H 小姐, H 小姐是一位自由職業(yè)者
H 小姐的故事,其實就是一通電話,但這通電話,是一場關(guān)于選擇的對峙:姐姐想和心愛的人過一輩子,媽媽卻畏懼流言蜚語堅決反對。H 小姐夾在中間,原本只是為了幫助姐姐,讓母親放下偏見。卻最終發(fā)現(xiàn),這一通電話,也成了她自己的一場成人禮。
這通電話給了 H 小姐對母女關(guān)系的信心,她覺得,母女之間只要溝通,所有的一切都能解決。
有請 H 小姐和她的「一通電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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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 小姐
「讓母親接受這樣的事實,是不是對她也太殘忍了?」
大家好,我是 H 小姐。今天我要講的故事是關(guān)于一通我跟母親之間的電話,一通本來是為了姐姐的電話,最后卻成了我和媽媽之間,最重要的一次對話。
我不知道大家是否對母親曾有過這樣的感受,她的身上可能有你又愛又恨的特質(zhì),可能是一句話,一個眼神,你有時候非常不喜歡,并且在心里告訴自己絕對不要受她影響,長大后也不要成為那樣的人。我以前也是這樣,但是后來我跟母親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改變,也讓我重新審視自己,重新看見母親。
我的母親是個帶著一些原始野性的人。她出生在東北的農(nóng)村,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但做事情卻很有自己的主意。
她一輩子沒有穿過胸罩。小時候我問她:「別人都穿,你為什么不穿?」她一邊叼著煙卷兒一邊跟我說:「穿那東西勒得慌,自己舒服比啥都強。」
上初中以前,我的頭發(fā)都是她給我剪的,一直是短發(fā)。別人都說我像男孩兒。回家后我問她,媽為什么你不給我扎頭發(fā)呢?她說:「誰說女孩就得留長頭發(fā)啊,你看我不也是一輩子短頭發(fā)嗎?」確實,就連她生我之前的照片里,我也沒看見過她長頭發(fā)的樣子。
我喜歡母親身上的這股不管別人怎么說的硬氣。但是這股野勁兒,在她生氣、著急、不順心的時候似乎又變了個樣子。
她是個急性子,說話嗓門大,有時候還沒等別人解釋,她就會立馬大聲喊或者呵斥,從來不會好好問一句「你怎么了」,或者「你心里的想法是什么」。
我剛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一次她去大娘家辦事,說當(dāng)天就回來。可是天快黑了,她還沒回來。我不敢給她打電話,怕她說我才出去一會兒你就催我。我想那我睡一會她就回來了。
躺在床上我腦子里閃現(xiàn)出很多畫面,她不會今天不回來住了吧?她不會在打車回來的路上出車禍了吧?我特別想她,越想越害怕,閉上眼睛,一片漆黑,就像自己要消失了一樣,那樣的幾秒鐘是人在死之前會有的感受嗎?想著想著我就把自己嚇哭了。
就在我哭的越來越厲害的時候,門鎖「咔嗒」一聲響了,我媽終于回來了。我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來跑出去,她看到我在哭,就一把把我拽到跟前,聲音一下子提得老高:「有事沒事就哭,啊?你哭什么哭啊,去門口站著去,哭夠了再回去睡覺。」
站在門口,我還是繼續(xù)哭。我覺得很委屈,又很生氣。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不能直接說出來我想她了,或許那樣母親就不會吼我了。
可是我不說出來她也應(yīng)該好好問問我為什么哭啊,她沒有好好聽我說話,沒有安慰我。她常常還沒等我說出來就已經(jīng)跟我喊上了,就讓我不想跟她繼續(xù)說了,覺得說了她也不會理解。
我不喜歡這種方式。我的聲音沒有她大,我喊不過她,可是我也不敢指出她的問題。
那是母親唯一一次對我體罰。但從那以后,每當(dāng)她生氣或者錯怪我而說我的時候,我就什么都不說了。哪怕心里有一萬個想法,也絕不會說出口。我也暗自想,如果我以后有孩子,一定不會這樣對 ta。
這種「不敢說」,一直跟著我到大學(xué)。直到我二姐的事兒,像一塊石頭砸進我們家,把所有藏在心底的話,都逼到了嘴邊。
二姐比我大三歲,她小時候非常活潑開朗,放了學(xué)到處找同學(xué)出去玩,見了誰都主動打招呼,后來她上高中就變得越來越不愿意跟其他人社交,身邊也幾乎沒有朋友,除了小 Z 。
小 Z 是個女孩,是我二姐的大學(xué)同學(xué),她們在大學(xué)的時候就在一起了,畢業(yè)后各自找了工作也住在一起。在她畢業(yè)工作后,每次放假她總是以帶朋友回家玩的名義帶小 Z 回家,或者以好朋友的身份去對方家里。
母親似乎覺察到了什么,開始跟二姐說讓她們分開租房子,那樣一個人可以住的寬敞點,還勸她回家工作,后來就開始找親戚和鄰居幫她物色相親對象,頻繁的打電話催她。
在此之前,母親并未因為她的年齡而急著催她找對象,也從未干涉過她的工作選擇。有一次放假回家,她偷偷問我,你二姐跟小 Z 是什么情況?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二姐的事情,但我撒了謊。我說:沒什么,她們就是好朋友唄。
果然,沒過多久,矛盾就爆發(fā)了。那天我正在食堂吃晚飯,二姐打來電話,聲音低沉,她說,我跟媽攤牌了。
我問:「怎么回事?」
「我剛在去超市的路上,媽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回去相親,隔壁的鄰居跟她說給我介紹對象,她讓我這周末放假就回去。
我跟她說我不回去,也不處對象。她說不找對象以后怎么過,我說以后就跟小 Z 一起過了,我倆現(xiàn)在一起過,以后也過一輩子。
媽就生氣了,問我倆想干啥啊,我說不干啥,就我們倆一起過日子了。她就啪一聲把電話撂了」
我還沒來得及安慰二姐,手機又響了,來電顯示是「媽」。
我深吸一口氣接起來,
「你勸勸你二姐吧。你說她那是什么玩意兒?她要是這樣的話,讓我們兩個老的怎么活啊,我都得被唾沫給淹死了。你跟她說,就算是她這個工作不要了,她也得給我回來。」
母親尖銳的聲音中帶著些顫抖,她年輕時干體力活兒落下了病根兒,一著急生氣身體就會發(fā)軟,有時候還會心慌,甚至還暈倒過。我能想象到她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抽著悶煙手發(fā)抖的樣子。
接著,我在電話這頭聽到了她一聲又一聲的嘆氣,像是一根又一根鵝毛塞進我的嗓子眼兒。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母親會不會心里也在責(zé)怪我呢,怪我沒有讓她提早知道這件事情,那樣或許她就可以在二姐畢業(yè)時直接讓她回家這邊的城市工作,或許她就可以斬斷這個緣分。
我不敢跟母親說我支持二姐的選擇,聽著她對二姐的威逼的話語,我也不敢說話。
可我也不想去勸二姐。在我知道她決定跟小 Z 姐在一起后,我一直都是支持她的。我能看到她比以前更開心了,也常常跟我提起小 Z 姐,她說在她面前可以無拘無束,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覺得只要她自己喜歡,就是最好的選擇。
我從沒問過二姐是否喜歡過男生,也沒詳細問過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了解自己的性取向。我覺得自己似乎隱約知道些什么。
小時候爸媽經(jīng)常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吵架,父親嘴碎,一句話能翻來覆去說半天,母親聽煩了就會隨手抓起來什么東西扔出去打他,每次都是二姐沖過去,從背后抱住我媽的腰,勸她別跟我爸置氣了。或許二姐感受到的母親的顫抖遠遠多過我。如果我所能感知到的如同一根針掉在地上,那么她所承受的可能是如地震海嘯般,并伴隨著無數(shù)次余震。這些過往在她心里刻下了傷痕,她覺得父親不理解母親,明明是一句話的事兒,說完就拉倒了,卻非要在嘴上較勁。二姐覺得他常常拱火讓這個家庭爆發(fā)爭吵。
同時作為家里的老二,她沒有得到過像家里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初為人父母時所給予的對孩子的關(guān)注,也沒有像家里最小的孩子那樣得到過太多偏愛。
母親對于我們主動提出的需求都是有求必應(yīng)的,她也常說一碗水要端平。
我上一年級的時候,家里新買了學(xué)習(xí)桌,臺燈和書柜。二姐跟我說她才不眼氣(嫉妒)呢,她說就你學(xué)習(xí)好,爸媽就給你買唄,反正我放學(xué)回來也不學(xué)習(xí)。我知道她說的是真心的,因為她從來沒有對我不好。如果我是家里的老二,我絕對做不到二姐那樣,所以我心里也時常覺得對她有所虧欠。一碗水怎么能端平呢,一端傾斜的有多厲害,另一端心里的洞就有多深。二姐從來沒跟我計較過什么,也沒有在這一點上怨過爸媽,但我覺得那些累積的影響以另一種方式刻進了她的性格和生活里。
過了幾天,我又收到了大姐給我發(fā)來的微信,大姐的性子更像我媽,打開微信唰唰唰十幾條消息就過來了:「你看你二姐把媽氣的,媽在家里一直上火,吃不下去飯,臉色發(fā)白,人都瘦了一圈兒。天天在家里唉聲嘆氣,你快跟你二姐說一說,我跟她說她也不聽。讓她回來吧,把媽氣成這樣,要是真出點什么事,她會后悔的。」
大姐也不支持二姐的選擇,她更多的擔(dān)心的是母親的身體。我又何嘗不擔(dān)心呢,遠隔千里,似乎母親消瘦的樣子就在眼前。
母親跟二姐已經(jīng)冷戰(zhàn)了一段時間了。她不給二姐打電話了,二姐也不主動聯(lián)系她。我偶爾給母親發(fā)幾條微信,問她有沒有吃飯。她說吃不下去,一想到二姐心里就不是滋味。那段時間,我每天上課也聽不進去,腦子里全是家里的事。
有天晚上,我跟二姐視頻。她剛下班,臉上還帶著疲憊。
「要不你跟媽好好說說吧,她不是不講理的人,可能是怕別人說什么,你跟她說開了,或許她是可以認同的。」
二姐連連搖頭,她不想去溝通,她說不知道怎么開口,她也怕母親再生氣,沒辦法溝通下去。
看著她煩惱又無助的樣子,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是家里唯一知道真相還支持二姐的人,要不然我去試試跟母親溝通?我提出要不我來跟媽說這件事?如果你同意跟她坦白全部的話。
二姐擔(dān)心我被母親罵,我也還不知道要怎么開口,可要是我不去溝通,難道就讓母親一直這樣愁下去嗎?
我想說服母親接受這件事,并且真正打心底里理解女兒的選擇。我也希望二姐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到了周六,我在宿舍樓下給母親撥了過去,問她身體怎么樣,有沒有好一點,我沒提二姐的事情,她先開口說了些埋怨二姐的話,我聽她傾訴著,等她說完平靜了些,我說:「媽,你不是什么事情都讓我們自己做選擇嗎?為什么這件事你不能讓二姐自己選擇呢?」
「什么事情都行,就這件事不行。」
「怎么就不行了呢?你看她現(xiàn)在也有工作了,也有自己的生活了,這不就挺好的嗎?」
「那叫什么生活啊?那是正常人的生活嗎?說出去都讓人笑話。我寧愿她一個人過一輩子,我養(yǎng)活她,也不能現(xiàn)在這樣。你別替她說話,她要是不回來,過幾天我就去她那給她整回來。」
我聽著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決定在她氣頭上暫時停止這場對話,我知道自己還沒真正的準(zhǔn)備好,無論是心理上還是溝通話術(shù)上。
掛了電話我非常的失落,又很心疼。我心想,讓母親接受這樣的事實,是不是對她也太殘忍了?她一輩子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事,在她的認知里這樣的人在東北叫二尾子,是會被歧視和嘲笑的。
母親說我一句我都記那么久,不開心那么久,那母親又如何承受這些呢?我不想讓她被人戳脊梁骨。
每次去舅舅們家,舅媽們都問二姐找沒找對象,什么時候結(jié)婚,都快三十了怎么還不處對象呢。這些話聽久了,母親的心里自然也不好受。
我曾對二姐說:「你跟媽說開了,或許她會認同的。」但現(xiàn)在想想,我自己對這個「或許」,又有幾分把握呢?
可比起她自己聽到閑言碎語,我知道她真正更擔(dān)心的,是她的女兒遭受別人的白眼,聽到更多本不該聽見的東西。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反復(fù)思索到底要怎樣再次開口,才能讓母親愿意心平氣和地聽我說完從而心生認可呢?
天似乎一下子就亮了。白天我在心里反復(fù)排練著昨天晚上想到的一些事情,到了傍晚,我揣著充滿電的手機,去了宿舍對面的廣場。那里特別安靜,也沒有什么人。
我要再給母親打一次電話。
我繞著廣場中間的圓形地磚走了一圈又一圈,手指在屏幕上懸了很久,才終于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響了一聲,兩聲,三聲……沒人接。我心里咯噔一下——她不會也跟我生氣了吧?正想著要不掛斷吧,電話接通了。
「喂?怎么了?」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點,「哦。媽,我跟你聊點事兒,你現(xiàn)在有空沒?」
「啥事兒啊?」她嘴上隨口一問,聲音卻警覺了一點,像是預(yù)感到我要說什么。
「媽,你還記得我上六年級那次,咱們家附近的小學(xué)被合并,我要去新學(xué)校上學(xué)的事兒嗎?」
「記得啊,怎么不記得?那時候好多家長都不愿意,說新學(xué)校遠,還要交校車錢,開學(xué)那天都去攔校車,不讓孩子去。」
「是啊,」我趕緊接話,聲音有點發(fā)顫,「我記得開學(xué)那天早上,你送我去上學(xué),街上全是人,大家都在吵吵,堵著黃色的校車前面。我當(dāng)時特別害怕,我問你,媽,我還能上學(xué)嗎,你還記得你怎么說的嗎?」
「我跟你說『你別害怕,就跟著我后面走』,是吧?」
「對!你當(dāng)時點了一根煙夾在手里,就帶著我往前走。那些家長都在喊『別去了,你要去你給大伙兒車費都付了啊!』,你連看都沒看他們,直接帶我繞到了大馬路邊,然后攔了一輛車,把我送到了新學(xué)校。我到教室的時候,全班就我一個人到了。」
電話那頭沒聲音了,只有隱約的風(fēng)聲。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繼續(xù)說:「媽,你那時候為什么不怕別人說啊?那么多家長都在抗議,你就不怕他們攔你嗎?」
我媽的聲音變得有點嚴肅:「他們瞎吵吵是他們的事兒,我看誰敢攔我。你能去好學(xué)校讀書,不比什么都重要。」在我之前的小學(xué),因為生源緊缺,學(xué)校里面只有一個老師,他一個人教所有的學(xué)科,母親認為這樣的學(xué)校沒辦法給孩子提供好的教育,學(xué)校合并的消息傳出來之后,母親就拍手叫好。
「是啊,你知道那對我是好事兒,所以也不用管別人怎么樣。你不也總說,對我們好的事兒,你都支持?那現(xiàn)在二姐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喜歡的人,也過得很開心,為什么不同意她的選擇呢?」
「那不是為了去送你上學(xué)嗎?讀書的事兒怎么都可以,跟這是兩碼事。」她的音量又變大好幾倍。
「怎么兩碼事兒?你現(xiàn)在不也是怕別人說嗎?」說完這句,我感覺自己走路的速度都變快了,我從沒在母親這么大聲音的時候聽見自己的聲音。
「我以前問過你,你為什么一直沒穿過胸罩,你不是跟我說只要自己舒服就行了,還管別人怎么看?那你說二姐現(xiàn)在過得舒服,那為什么要管別人怎么看?」
我媽停頓了幾秒鐘,「那穿衣服你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不穿,那能跟過日子是一樣嗎?」
「那怎么不一樣了?過日子不也要有衣食住行嗎?你說以前你也被姥姥跟大舅媽逼著相親,因為老姨要出嫁,所以必須得先把你給嫁出去,你不是說你不想成為姥姥那樣的人嗎?」
我媽不說話了。
我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我想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擰掉那顆焊在母親心里的螺絲。
我趁著空隙繼續(xù)往下說,「媽,你那天跟我說,二姐不正常,過的不是正常人的生活。我聽你那么說,難過了好幾天。要是她聽見了,你知道她會多難受嗎?」
「別人說她,她可以不在意。但你說她,那不是往她的心上扎一刀嗎?再說了,媽你不覺得孩子的性格也是受父母影響的嗎?她的選擇你們也有責(zé)任啊。」
「你說讓她回來你養(yǎng)她,哪怕她一個人過一輩子也行,你覺得她會開心嗎?萬一她抑郁了,有個三長兩短,你想這樣嗎?你不也希望我們健康快樂就最好了嗎?」
那邊傳來幾聲輕微的鼻音,像是她偷偷抽了一下鼻子,又壓著不想讓我聽見。過了不知道多久,我聽到她擤了一把鼻涕的聲音。
「那你說……」她終于開口了,聲音帶著哭腔,「她們倆老了怎么辦啊?等老了、病了、沒人照顧怎么辦?那時候你說她們還能過得下去嗎?」
我知道了母親心底真正的擔(dān)憂。
「那不是還有我呢嗎?」哽著聲音,我的眼眶也熱了。
「你也有你的生活,怎么可能有事隨叫隨到呢?」母親一邊說一邊哭。
「那有孩子的人,也不是一輩子孩子都能陪在父母身邊啊?」我替母親說出了她的擔(dān)憂。
電話那頭安靜了好一會兒。然后,我聽見打火機巴登的一聲,母親又點了一支煙。她深吸了一口氣,噗地一聲,又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像是把所有的心結(jié)都一并呼了出去。我知道,她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答案。
母親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她常說讀書人講道理,懂是非。我想她理順了自己的邏輯,也相信了我說的話。
「媽,你明天會給二姐打個電話吧?」
「嗯。」
第二天一大早二姐就給我發(fā)了消息,跟我說媽跟她說好好工作,想怎么過就怎么過。還說放假回家讓她倆一起回去吃飯。
看著微信消息,我喜極而泣,我知道母親真正的理解了二姐的選擇,18 歲后的我,似乎也真正的長大了。
彼時的我還沒有談戀愛,更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結(jié)婚,會不會結(jié)婚,會和什么性別的人在一起。但我知道,我也一定會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了。
長大后的我也開始明白,高敏感的我對于被傾聽、被理解有著較高的需求,于是也曾忽視了很多母親的愛,成為了一個挑剔的女兒。她一著急就吼的溝通方式讓我不敢跟她溝通,但是母親并非是不能溝通、不愿意講道理的人。
我那時候還小,在心里預(yù)設(shè)了她無法真正理解我,進而差點喪失掉打開心扉的機會,可事實是她也沒有機會被引導(dǎo)和學(xué)習(xí)如何去傾聽和看見他人。是母親給了我機會,讓我學(xué)習(xí)看見自己,也能重新看見她的全部。我學(xué)會了如何更溫有效的溝通,但是我不確定在其他方面,我會不會做到母親那樣。
這就是我們?nèi)慌灾g的一個小故事,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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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ff
講述者 |呂伏陽、左小沐、H小姐
主播|@寇愛哲
制作人|九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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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輯 | 陳思宇
文案整理 |九度
運營|鳴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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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非常規(guī)覆蓋-桑泉
03.信-桑泉
04.Long Long Corridor-彭寒
05.珍貴的人-彭寒
07.經(jīng)過云的時候-桑泉
08.Life Circle-彭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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